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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黑巷(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25发表时间:2016-07-16 22:58:21

【流年】黑巷(散文) 巷子约百余米,从半边街路口进,至我老三家,便断了。若从断处,作一个情感延伸,巷子还可以长百余米。老三家坐西朝东,紧邻一块稻田,约半亩,东朝一畈稻田,稻田尽头耸一座古城山。半亩稻田和周家老二被水泥路隔开。周家老二叫古蒙,年长我五岁,房子是前年盖的,一层。门是铝合金刷铜水的那种,窗户暂时没有门窗,前墙窗户用塑料皮封着,后墙窗户用笸箩竖起来遮盖着。二三层还没做,楼道通上去了,上面的道口用红砖老房子拆卸下来的旧瓦搭建,看上去像电视剧里的国军炮楼。
   整个房子,都没粉刷,红砖裸露着。古蒙是做油漆的。我说,古蒙,房子用白水泥刷刷,住起来舒服。古蒙说,没钱买白水泥,白水泥加胶水,要好几千呢。古蒙做房子下地基时,镇规划办派了十几个人来,挖他墙脚,说,建房子没审批,四分多田,可都是国家的。蒙古四十九岁那年,花了三万块钱,娶了老婆。他老婆是外国人,家乡邻近广西。
   全村没人知道他老婆叫什么名字,叫她××妈。××是她国家的名称。××妈生活了四年多,才会叽里咕噜地说简单的地方话。古蒙刚娶亲的时候,住在他老大家,老大叫素菜。素菜把古蒙赶了出来,说,当年我们兄弟一起建房,说好了,你孤寡了,便一直住这里,你娶亲了,独立门户,地基用我的水田。古蒙熬了三年,生了一个胖嘟嘟小儿,到他妹妹那里借了两万块钱,下地基做房子了。拆迁办的人用锄头、钢钎,拆地基,古蒙拿一把菜刀,对峙。古蒙说,看样子,今天要死人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老爸七十九岁了,拖一双麻黑色凉皮拖鞋,站在我老三家门口石埠,对镇里人说,你们做工作不是这样的,拆房子要看看哪家,古蒙都是饭没着落的人,一年有半年没米,平时你们去哪里了,有钱榨出来了,你们老虎一样,古蒙没伸手要政府的钱,已经是帮大忙了。
   镇里的人,看看是一个老头,牙齿落了差不多,头发没几根,嘴巴瘪瘪,互相问:“谁家老头呀,说话像个老村干部。”村主任说,是××老爸,党龄都六十年了,乡里没几个。拆地基的人,在我老爸家喝了茶,也和古蒙约定,交一万审批费,另外三万写欠条,算是对镇里的一个交代,也算是对违规建房的处罚。古蒙不识字,对我老爸说,叔,你代写,我按手印。今年端午,我站在古蒙门前,看菜地,古蒙说,你记不记得,小学一年级我们同班呢。我说,我不记得了,你大我那么多,怎么可能同班。古蒙说,你不记得了?学校有两个人每天扛小方桌去上课的,我一个,十一一个。我说,十一扛小方桌,我记得,冬天,他提一个大火熜。
   古蒙房子后面是一条水泥路,和巷子路形成一个十字路。路后是碌碌家。碌碌和我同年,在浙江义乌一家工厂做保安。房子三层半,刷了水泥外墙,门前半亩地的院子,种了四棵梨树、三棵枣树,梨树有我手腕粗了,白白的梨花会飘好一阵子呢。可房子从没住过人。我至少二十年没见过他。听说,他过年才回家,在他老爸家过年,正月初三又出门,女儿读高中了,在孩子四岁那年离了婚,便一直没媳妇。我坐在自己房子前的青石上,对我妈说,怎么正月都见不着碌碌。我妈说,正月都见不到的人,都是没钱回家过年的人,躲在屋子里,不好出门。
   十字路口的另一边,是姜拐家。姜拐死了好几年了,具体几年,我也记不得。吃农药死的。临近冬天,那天他家里杀猪,米粉肉蒸熟了,他喝农药死了。房子是二十前建的。原来的巷子只有一米半宽,河石铺的,雨天走路打滑,只有平板车可以通行,拉柴火拉谷子拉石灰拉农家肥,要一个人拉一个人推,车子才能走动。巷道侧边是小水沟,平板车常常侧翻进沟里。我都已经上班好几年了,一次,我对中心小学校长李卿雨说,去枫林小学没路,只是巷子路和田埂路,把路拓宽,可以通东风车,学校有了通道,也方便村民进出。过了半年,路便通了,浇了路面。通路时候,拆了两家房子,一户是集体院子,一户是姜拐。姜拐老房子是黄泥房,只有两间,一间睡觉,一间烧饭吃饭,连个厅堂也没有。村里给了一块地,建了这栋水泥砖砌的房子,中间有厅,两边是厢房。姜拐老婆是个弱智,叫邪妈。姜拐没死的时候,邪妈三天两天挨打,手脚乌青,衣服破片一样,头发像个鸡窝,还夹杂一些稻草屑。
   姜拐死了,她嫁给了一个双脚残废以乞讨为生的人。这个人是邻村的,我见过一次。我下班回家,路过雷锋像公交站,一个人叫我小名。我四处看看,都没见到熟人。叫错我,是不可能的,因为用的是方言。我转过身,看见一个夏天穿棉袄的妇人,拉板车一样,拉一个带轮子的滑板,滑板上坐了一个男人。男人很瘦,手上托一个大碗。邪妈说,这是兰花嫂的儿子。那男人看看我,说,老邻厢,老邻厢。也是那天,我知道姜拐死了,被儿子逼死。姜拐有两个儿子,老大在市区营生,具体做什么营生,没人知道,也是好几年没回家了,老婆是大地乡的,老二做油漆,有时过年也不回家,有时在家里呆三五个月,三十八岁了,还没成家。老大老二,一年级都没读完。前年,邪妈的男人去了敬老院,邪妈又一个人生活,一年四季穿破棉袄,白天基本上都是坐在十字路口的一块石墩上,见了谁,都是笑眯眯地打招呼,但基本上没人和她说话,也没人搭理她。我上次(端午)回家,她也和我打招呼:“你回家过年了,你孩子也没回来呀。”我也笑笑,说,你老二赚些钱,应该讨老婆了。邪妈说,死赌,赌死了去。我看看邪妈的房门,破裂一个窟窿,猪狗可以跑进跑出,窗户挂着拆解下来的蛇纹袋,算是挡风遮雨。
   姜拐的房子后面是两个老坟墓,和一块菜地。菜地后面是表妹夫家。表妹夫在家里是独子,早早地,他老爸修了楼房,有花园。他老爸是原村支书,一餐能喝一斤酒吃一斤肉吃一斤米饭。上一辈的人,私下叫他三斤头。三斤头腆一个滚圆的肚子,慢条斯理走路,很是有些做派。他在全国的景区,做小工艺品买卖,今年杭州,明年丽江,一年能赚十来万。表妹夫爱赌博,过年是没钱回家的,他买了一辆车子,全是姐妹、老爸赞助,还多了两万。两万放了两个月,一分钱都没了。表妹夫家右边,是一块碌碌家的稻田。稻田一直种菜,路边的田埂种了一排苟骨刺,有三十余年了,修建得像个园圃。大家都羡慕碌碌房子,前有院子后有菜地,养几只鸡鸭都十分自在。一个丫字形的路,从屋角和稻田犄角分叉。分叉角是墓地,巴掌大一块地,有好几个老坟墓,野泡桐,油绿绿地长,遮了屋窗,砍,砍了又长,叶子又圆又肥。岔路右边是一栋老屋,泥瓦房,是鬼相(我取的诨名)的。鬼相在外地教书,他爸和他弟弟在入巷子路口,建了三层房子,用水泥砖围了围墙,铁门关着。鬼相是我发小。我老怂恿他生二胎。他说,女儿转户口到香港,太难了,再转一个,会累死。我说,不转也可以过生活的,香港有什么好,很多人很无知,以为可以建立一个国家呢。
   鬼相家侧边,是我异姓房叔,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我一直叫他二叔。他的房子是村里唯一不通板车路的,他建房子的时候,我还在读书。他是个石匠,用蛇纹袋,包石灰,包黄泥,一袋一袋地扛,扛了三年,才建了这栋二层砂灰浇浆的土房。房子建好了,他人衰老了,他才三十多岁。我老爸说,他建一栋房子,别人可以建两栋,劳动力用量太大了。2012年初秋,他第二个儿子,癫痫发作死了。老二教书,在自己宿舍里,死在床上。他宗亲几十人,闹学校赔偿,闹了两天,得了十八万。学校很冤,说,不是工作岗位和工作时间,疾病死亡也赔钱。二叔也觉得很冤,说,才十八万。我从安庆回家,去县城看他。他住在学校安排的小旅社里,一家人哭得头发全湿。二叔拉着我的手:“好好的人,怎么没了,我不理解,我不理解。”他的声音像凝固的泥浆,喷散出来,飞溅地打人痛。
   鬼相家后面是一个箍桶匠老房子。箍桶匠在我家屋后,建了新房,不能算巷子里人家。老房子破鸡笼一样。现在很少有人箍桶了,箍桶匠种种菜,抱抱孙子孙女,两个儿子在外打工。箍桶匠原先是文革时期外地迁来的移民,他是老三。老大前列,老二前程。我不喜欢箍桶匠老婆,从我记事起,都没看过她鼻子干净的一天,拖着黄黄的鼻涕。她大儿子也这样,三十好几了,还邋遢鼻涕。所以,我从没进过箍桶匠的家门。箍桶匠种很多红薯,冬天,常熬红薯粥,箍桶匠知道我爱喝红薯粥,也常叫我去。我一次也没去过。他老婆用大碗端一碗来我家,她转身走了,我倒进鸡食盆喂鸡。
   与箍桶匠一墙之隔的,是异姓房叔老大,叫丁丁壳。丁丁壳四十来岁,便死了。死得身首异处。他开四轮货车,去望仙拉货,山上开采大理石,放炮,轰轰轰,大理石滚下来,打在他车上,车全砸烂,大叔当场被砸死,连人带车,随滚石,翻落山沟里的水库,打捞了两天,才把手、脚、头、身子,捞了上来。我老爸那时还是六十出头,料理了丁丁壳后事。丁丁壳两个儿子,才十五六岁,成了孤儿。丁丁壳老婆,先前的三年,死于喝农药。那时丁丁壳还没拉货,干电鱼的营生,背一个畜电池,两杆细毛竹,各穿一条电线,圈在一根铁丝上,到河里,到水库,到水沟,到池塘,到田沟,吱吱吱,电鱼。他老婆跟在后面,背一个鱼篓,抄鱼。有一天,多了两斤鱼没卖出去,他老婆烧红起来,做下酒菜。丁丁壳为此狠狠地骂了几句老婆。夫妻多年恩爱,晚上上厕所,要另一个打手电。老婆忍受不了出其不意的谩骂,转身到柴垛喝了农药。丁丁壳还在午睡,醒来,叫老婆去电鱼,叫叫,没人应答,找到柴垛,人已经僵硬了。这两年,丁丁壳两个儿子各自成家了,老大在原老屋地基上,修了三层半楼房,人住一楼,二三楼还裸露着,门窗都没有。老二在鬼相老爸新楼房隔壁,建了三层房子,也常年空着。
   和丁丁壳并排的房子是屌毛的。屌毛死了十来年了,死于结肠癌,死的时候六十来岁。他一直是全村最瘦的男人,像一根晒干的苦瓜,整天瘪着肚皮,夏天从来不穿衣服,打赤脚。他老婆也一直是全村最胖的女人,腰部像个大南瓜,脸肉往下塌,喜欢用一把麦秸蒲扇,走一步摇一下蒲扇,用白布片当裤带扎。她养很多鸡鸭,鸡是三黄鸡,鸭是白番鸭。隔个十天半月,用竹篮提一篮子蛋,送到杂货店代卖。屌毛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大讨饭,老二叫小讨饭。老大娶了一个老婆,是山里人,据屌毛老婆胖妈说,儿媳妇高中毕业呢。儿媳妇个子比粪箕高一块豆腐,左眼半眯着,右眼朝天看,下颚长出来。大讨饭前年死了,也是结肠癌,在家里熬了三年多,半夜里疼痛的叫声也喊了三年多。邻居都说,大讨饭没屌毛命好,屌毛痛了半年多,便不痛了,喝三勺子敌敌畏止痛,过量了。五年前,村里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精神失常的女人,面容较白,看了谁,都嘿嘿嘿地笑。胖妈把这个女人领回家,算是小讨饭媳妇。胖妈坐在我家青石墩上纳凉,摇着蒲扇,小儿媳妇坐在她身边,嘿嘿嘿地笑。胖妈对我妈说,这个傻女人精明着呢,一块两块五块十块,理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下,睡觉还要抱着小讨饭睡呢。小讨饭有五十多岁了,头像个芋头母,从没离开过村子,村里也没人叫他上短工,原因是他饭量太大。他说话的声音特别难听,是山洪憋在涵管里的那种。
   再过去,便没人烟了,是一条山边道,山边道下是稻田。再过去,是山垄,是乱坟岗,是油茶山。山边道只有百余米,被一条溪涧隔断。溪涧上,有一座石桥,石桥边有一棵柳树,柳树的一半被雷劈死。柳树下,是一个埠头,铺着青石板。三十年前,我挑两个木桶,清早来到埠头,挑水回家喝。
   巷子像一根绳子,绳子上打满了结。每一个结便是一户人家。
   第一个结,叫公元前。公元前是个木匠,把着入巷门户,他门前是半边街。去年老房子拆了,建了一栋四层斜屋顶楼房。他老爸是村里最矮的男人,以前常年穿平板车车胎缝制的鞋子,鞋子耐磨,一年也穿不烂一双,几年前改穿解放鞋,一年穿烂七双。他原先在林管站顶职,林管站解散,他回家了,为拿退休养老金,来我办公室一次,背一个褡裢的帆布袋,额头纹皱起来,像一条田鼠。他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巷子里,谁家有喜事,他负责烧锅蒸饭。要退休养老金要了一年多,也没着落,林业局没他底档,查不出工资关系和人事关系。我老爸不知道上了哪根发条,从家里一堆破账目里,竟然翻到了他顶职派遣上班的通知书,也因此到林业部门要到了退休养老金。公元前妈妈是个吊眼,公元前妹妹也是个吊眼。公元前的厅堂,有一张八仙桌,天天都坐满了人。人是老人,打麻将,五毛钱一个子,上午一班,下午一班,晚上一班,厅堂太深,光线不好,昏昏沉沉,个个眯起眼睛打,麻将子打下去,又捡上来,换一个,原来把五桶看成六桶,三万看成二万。公元前常年在外做木工,也喜欢打扑克牌。正月,围在杂货店,他家老头子,叫他吃饭,叫五六趟,他还是站不起来,对他爸说,我又不是小孩,知道吃饭的,吃饭哪有打炸弹味道。他抓到开奖的炸弹,早早炸下去,站起来扎下去,咯咯咯笑起来。他家屋后,有一栋一层建筑的四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建了十余年了,一直荒落着,墙体爬满了地衣植物,门窗全是苔藓。我一直不知道这栋房子是谁的。我只知道是一个在五十年前外迁的人,突然想起这里一点点祖屋,拆旧建新。听我母亲说,外迁的人来过几次村里,说,死的时候想在村里,葬在茅坪窝。他的子女从来没来过,我也不认识。看样子,没有生活影迹的故地,不能算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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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当夜幕降临,小巷里就变成了漆黑一片。无聊的人们在小巷里溜达,女人提一盏松油灯,男人点一支香烟,这就是小巷的夜生活。《黑巷》这篇美文,作者采用了及其朴实的语言,仔细地描述了百余米长小巷子里的房屋建筑,风土人情,人物形象及他们的命运。小巷里漆黑的时候,也是巷子里人们贫穷的时候。巷子虽小,它的兴衰直接反映出了一个时代的变迁。巷子像一根绳子,绳子上打满了节。每一个节便是一户人家。一户户人家,一座座房屋,一个个人,一代又一代地蜗居在漆黑的巷子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艰难地生活着,繁衍着。这便是普通人的日子。几年前,装了路灯,小巷里走动的人却少了,都在家看电视,玩手机,打麻将,大数年轻人初中毕业后、有的还没有毕业,就外出打工赚钱去了,想以此来改变贫穷的命运。然而,多数人都事与愿违。此篇散文,意蕴丰富,语言朴实,贴近生活。作者通过一条小巷,反映出了那个时代的农村现象。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五十玫瑰】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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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6-07-16 23:00:08
  欣赏美文,感谢老师的分享!遥祝夏安!
五十玫瑰
回复1 楼        文友:傅菲        2016-07-18 11:06:14
  谢谢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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