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故事】泥巴的故事(散文)
那天老婆要我兑现好几十天了的承诺,去慧珑山下取一些肥沃的土壤回来,施放在花盆花钵子里。眼看花儿们的根须都看得一些见了,因盆里的土干涩板结,肥力大失,而且越来越浅显,以致露出了它们极其纤细的脚丫子来。此时还不用腐叶下面的沃土来培植,恐怕那些盛极一时的花儿叶儿就要患严重伤风感冒,很快就会香消玉殒了。岂不可惜之至乎?
说起来,老婆大人这道不太紧急、不关家国大计的懿旨发出来已有好些日子了,我接旨是接旨,可总是胡乱应承,就是不见行动。似乎做起来要作古正经费一番大力似的。今儿个听她如此上纲上线一分析,才知晓没有那层沃土,阳台上的景致也已失色不少,继续下去,还会进一步黯然失色,直至形容枯槁、花容惨淡,实不忍睹。如此一来,堪称宜居之宅的居住舒适度将大打折扣。于是乎便闻风而动,骑着自行车,载着小巧的她一同前往慧珑山——谁叫这山的某种腐殖土在咱小城颇负盛名颇负肥名呢——取土去也。
在坡上坡下、岩下林间寻寻觅觅了好一会儿,似乎没见着什么一眼就能辩出的沃土。看来,盛名之下肥名之下其实难副呀。正自懊丧着下山,忽觉得似乎有松软的天然地毯般的玩意儿与脚下的鞋底缠缠绵绵,这才目光朝下,哟,原来是踏上了距离山下很近的一片缓坡。林木扶疏,林间空地不少,与我们鞋底亲热的原来是落叶腐败累积而成的浮土层,这不就是由腐殖质领衔主演——不,主酿——的沃土么?无须踏破铁鞋,甚至不用磨损毫厘胶鞋齿痕,就演绎出“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现实版了。
于是乎,就地支好自行车,拿着菜刀与编织袋往山上攀援。然而仅仅攀援了十来步,看到有好的浮土就忍不住停了下来,以刀做铲,先拨去上面的枯藤腐叶,挖掉拣走一些页岩碎片,就开始一刀一刀地铲起来。你还别说,那些黑黑的、干干的、夹杂着不少轻盈草本须根的松软土儿,真叫人爱不释手。没多久,便把带来的化纤米袋撑得满满的了。我意犹未足,恨自己出门时为何不带一个大点的编织袋来,这个只能装30斤米的袋子容量实在太小,显然还装不了30斤泥土——这种土何其轻盈,估计达不到米的比重。
泥土这样轻盈,在老船这个有六年种田经历的老庄稼汉的记忆屏幕上,还完全没有影像。换句话说,这种比米还轻的泥土,与当年在农场担大堤时锄头随便一挖,就是一块好几十斤重的土,形成的反差真是让人跌破眼镜,不得不停下活儿,任由记忆的屏幕上播放几十年前的土片——关于土坷垃的故事片段……
那种土死沉死沉的,一担泥巴看上去不怎么抢眼,可担起来少说也有100多斤。我们这些酷爱逞勇斗狠的知青朋友们,有时来了这股劲,就相互间比试打赌,看谁担的泥巴最多最重,胜出者不仅可以享受半天或者半个半天的休息,还可赢得一些与吃有关的赌注。这种打赌,无异于一种制造快乐的特殊方式,往往让担泥巴这一超级苦力的干活成了一件比勇斗狠的好玩事儿。
上土时,先挖出“神仙土”,就是把一大块土下面掏空,然后猛地一用劲,一大块土垮在竹篾制作的箢箕里。土块体型巨大,而这种土的质量更是巨大(比重很大),虽然没有磅秤,但有经验的老农都说这一担嘛,至少有二百五十斤。我们知青便异口同声地说绝对不止二百五,因为谁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担起了这担“神仙土”,当了英雄却还要兼顾着当当“二百五”,那可真是赔了力气又出糗哟。
当老农们也一致同意这担土远远不止二百五之后,便有勇士出场了。一声“献丑了”,立马吸引了在场至少三十位观众的眼球。只见勇士从同伴的手中结过一根早就选好的最厚最结实的竹制带杨树木结钩的扁担。把那结钩费力地穿上箢箕两边的子篾系绊,把自个儿的身位蹲下蹲下再蹲下,蹲到最低限度,肩膀极其吃力地去够那根负重扁担的重心部位,然后猛吸一口气,做气沉丹田状,把脸憋得通红,咬紧牙关,大喝一声“起”……
至于“起”没“起”,那要看担土者的膂力和掌握重心的拿捏度了。实事求是地说,当时有胆量赌上这一把的,除了两三个“起”而不起、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脚朝天做投降状的,倒也真没几个“狗熊”。我们这一拨知青中的彪形大汉如刘宝、雷满子等,不仅“起”了,还挑着这样的重担上大堤一连三担不皱眉,收获的不仅仅是半个月饭票的赌注,还有人群中炸开了锅一般的“英雄,英雄”的欢呼声。更有利好的是,队长一鼓掌,一激动,大手一挥:乖乖,歇两天工吧。
逞英雄的不都是刘宝、雷满子这样的大力士,其中不乏逞了这回英雄之后好几天都腰痛不已的。即便如此,他们也从不在大庭广众中暴露自己的软肋,只是悄悄地把担土的扁担换成了挖土的锄头。有人要是质疑,“英雄”的逻辑应付裕如:肩膀和腰杆子的劲儿大家既然已经见识过了,剩下的当然是看咱那“银锄落”处土如巨石铿然下的功力喽。
老船我一般不去逞这样的英雄,可有时逼急了,也会“英雄”一把的。只是从不在巨人行列中“献丑”,总是找一些身高、膂力都不如我的小个子(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二十斤以下的)来一较高下。他们所能承受的泥巴担子极限也就是那么百把公斤而已。这点重量当然难不倒久经考验的小船蛮行(老船还行当年的自诩式自称)喽!
你看,刨了一小袋慧珑山的泥巴,就引出我这么一大段当年农场担“神仙土”的故事。从回忆返回现实,眼下轻轻一袋土,居然一时不知怎么弄回去,因为毕竟只有一辆自行车做运输工具,既要运土,又要载人,没有“神仙土”,当然也不会有“神仙”帮忙,要把人和土都安全无损地运回去,好像也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哦。
好在老船我对这等简易的非机动车有了三十几年“驾龄”,把这一袋子20多斤重的沃土搁在单车前面那个很早就有左倾动向现在业已极度左倾的篮子里,然后自个儿以反常态的不平衡手法,控制着因泥土的重量而更加左倾的龙头,用矫枉过正的道道儿,让龙头平衡起来,听任我的驱遣。上车后,默契配合多年、训练有素的老婆紧赶几步,腾地一下跳上车的后座,自然,重力的突然降临,使我胯下的坐骑稍微扭摆了一下,可我没让扭摆舞充分表演,把它意欲大跳其街舞的野心扼杀在萌芽状态中。很快便控制了局势,让自行车朝着我们打道回府的路上喜滋滋自行起来,迅跑起来,以致在放一个长长的坡度较大的下坡时,老婆要下来,差一点尖叫,我都没批准。不可违拗我这兴味正浓的自行车载物疾驰的意愿喽!
不到半小时,我家花盆里的花儿粗粗细细的腿脚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沃土,再没有谁露出脚趾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