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河的狂野，黄河的浩荡，黄河的不屈，黄河的桀骜，这一刻都浓缩在这儿，凸显在这儿，张扬在这儿。
　　 要看黄河，就来这儿，来到壶口，来到黄河行走最艰难的地方，也是最悲壮的地方；最千折百回的地方，也最为铁血强悍的地方。
　　 多少诗词，歌咏黄河，歌咏其壮烈，其狂放，其一去不回；多少诗词，歌咏黄河，歌咏其雄浑，其伟大，其荡决一切。可是，又有哪一首诗，能写出壶口黄河的气势和风采，能写出壶口黄河的魅力和神韵？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只见其远，难见其雄，其壮。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只见其万马奔腾，气势非凡，却难状其历经曲折、一以贯之的坚韧。
　　 另外，“黄河万里触山动”，写出了她的强悍，却不见其顽强；“日翻龙窟动”，写出其浑黄色彩，却不见其刚烈；“大河平野正穷秋”，写出了其平阔，却不见其勇猛；“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写出了其浊浪滔天，却不见其回肠荡气。
　　 所有的诗，在壶口，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包括唐诗，包括宋词，都是如此。
　　
　　 二
　　 这儿，是力的奔驰；是血的翻腾；是千里而来，绝不回头的宣言；是动天触地顽强不屈的怒吼，是排山倒海绝不服输的抗争，是“宁为玉碎无不为瓦全”决绝，是“生为人杰、死作鬼雄”的勇敢赴死。
　　 黄河，从蓝天白云深处而来，在雪山高峰顶端而来，在九天银河而来。到了中段，到了深沟峡谷，她一路冲荡，一路切割，一路厮杀。尤其到了壶口，到了天地一线的地方，她没有丝毫胆怯，没有丝毫犹豫。在壶口，她把一种短兵相接的无畏，把横扫一切的勇敢，把冲荡天地的壮烈，铺张扬厉开来，挥洒飞舞开来。她毫不犹豫，毫不退缩。
　　 是的，壶口的黄河就是如此。
　　 亿万斯年，她一直如此，狂放，粗犷，直率，勇猛，毫不胆怯。
　　 不用走近壶口，很远，你就能感觉到一种震动。地下，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生命，在流窜，在翻腾，在挣扎，在搏击。因为，脚下的大地在战栗着，颤抖着，悸动着。
　　 你知道那是什么。
　　 那一刻，你的心也在战栗，在颤抖，在悸动。
　　 你知道，你将走近一条水，一条亿万斯年流淌不息的水，就像你在寻根，寻找黄皮肤的根；寻找结绳记事以来，贯穿在一个民族灵魂深处的那条大动脉。在这儿，黄帝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依水而居，炊烟袅袅，隔岸升起。在这儿，孔子踽踽独行，在天地间隐没；在这儿，冒顿的铁骑，蹄声如鼓，伴随涛声响起；霍去病的呐喊声，在硝烟深处蔓延，缭绕在竹青汗简上；在这儿，风在吼，马在叫，一曲曲国殇壮烈上演。
　　 这条动脉里的血啊，年年岁岁，在你的想象里铺天而来，盖地而去。
　　 可是，你一直没有走近，没有看见。今天，你终于来了，一步步走来，走近她的身边，贴近她的灵魂。
　　
　　 三
　　 随着地面的震颤，空气，也在一波波地动荡着，颤动着，扩散着。一种沉闷的声音，在空气的动荡中一波波传来，进入你的身体，沁入你的灵魂，让你战栗不已。
　　 那是一个伟大的生命在怒吼。
　　 那是一个悲壮的生命在咆哮。
　　 你知道她的痛苦，理解她的悲愤。你知道她的勇猛，她的强悍，她的狂怒，都是为何而发。从雪山走出，流出黄河源，走入星宿海，进入河套，她一路走得那么平静，那么安详。她走过的地方，沃野千里，村庄炊烟，历历如画；歌声笑声，随风飘飞。
　　 她一如普罗米修斯。
　　 她想微笑着，带着幸福、欢笑、歌声和鲜花，一路走来，走向永远。可是，大地不答应，苍天不允许，山崖在阻挡，大地在吞噬。到了这儿，天地的巨手，更是狠狠一掐，卡住了她的脖子，扣死了她的喉咙。
　　 她挣扎着，怒吼着，咆哮着。
　　 那位偷火的英雄，被绑在高加索山的雪峰上，被雄鹰啄食肝脏的时候，也一定如此，怒吼着面对长天大地，面对过往的寒风苍鹰吧。
　　 高加索的雪峰，是普罗米修斯最为悲壮的地方，也是他最为让万人敬仰的时刻。而壶口，是黄河最为悲壮之处，也是让亿万黄皮肤的子民最为瞩目的时刻。
　　 在这儿，天地一束，黄河一线。一方，企图扼杀；另一方，则在挣扎，在反抗，在拼搏。
　　 四周，风云变色。
　　 周边，雷声轰隆。
　　 人站在岸边，不忍卒睹，也不敢注目。
　　
　　 四
　　 这一刻，“派出昆仑五色流，一支黄浊贯中州”，已黯然失色；这一刻，“峻似吕梁千仞，壮似钱塘八月，直下洗尘寰”，也变得疲软；这一刻，“日翻龙窟动，风扫雁沙平”，也不再豪壮惊人，震人心魄。
　　 在壶口，所有的浪漫诗，所有的豪放词，都再也难以写出黄河的神韵，黄河的气势，黄河的不羁。
　　 万里而来的黄河，这一刻，在呐喊着，咆哮着，冲撞着。一排浑浊的巨浪冲过去，冲在岩石上，大地上，或跌入深渊，万劫不复；或化为黄色的飞沫，化为黄浊的水星，飞洒到空中，消失了，流散了。而另一排又怒吼着，咆哮着，冲了过来，依然如是，跌落，飞散，消失。一排排巨浪，就这样从天而来，飞奔而去，前赴后继，从不止息。
　　 空气黄蒙蒙的，流溢着黄色的水汽；河边也黄蒙蒙的，弥漫着黄色的水雾；隔岸人家，消失在黄色的水雾里，人影山影也消失在黄色的水雾里。空气中，到处弥散着一种泥浆味，那是黄河的泪，黄河的汗，黄河的血。人站在旁边的岩石上，脚板心麻酥酥的，浑身麻酥酥的，耳朵眼也麻酥酥的，眼皮却一跳一跳的，浑身是水蒙蒙的湿漉漉的。看见对面人张嘴，听不见声音，唯有将一颗心高高地提着，揪着，收缩着，仿佛一放松，就会“噗”的一声破了。
　　 这一刻，黄河将自己的不屈，自己的强悍，表现得淋漓尽致。
　　 天地狭窄，犹如一壶。
　　 “万里黄河一壶收”，能收得住吗？这天地一壶，最终被万里而来的黄河水击穿。黄色的水，野马一般，排空而过，呼啸而去，跳下绝壁，汩汩滔滔，一泻千里，际天而去。
　　 从此，孟门算什么。
　　 从此，龙门算什么。
　　 从此，孟津又算得了什么。
　　 走过了壶口的黄河，从此一路高歌，一路流淌，直走黄海，直走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直走向麦田青青油菜花黄的地方。那儿，帆船如织，歌声飞扬。那儿，浩浩千里，波光动荡。
　　 壶口的那刻，走出了黄河的尊严。
　　 壶口的那刻，也走出了黄河的气势，黄河的无畏。
　　 看黄河，看黄河最为铁血飞扬的时刻，看黄河最为英姿勃发的刹那，看一个民族不屈和顽强精神的来源，就来壶口，来晋陕大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