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短篇 >> 情感小说 >> 隐形的翅膀

编辑推荐 隐形的翅膀


作者:布衣苏 布衣,265.1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610发表时间:2016-07-18 14:07:59

隐形的翅膀
   “我不读书了,你给我治病吧。”
   她近乎绝望地哀求那个被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她记得初三那年,他去山里看过妹妹回来后的那一晚,坐于饭桌前,依然是一碗酒、一碟花生,依然是那么强硬的语气:“你初中毕业后就跟我们去芙城工作,好好赚钱以后给你妹妹读书。”
   五岁那年,母亲在外公家邻村的小诊所里偷偷地生下了妹妹,两个月后,妹妹被送去了据说海拔六百多米的山上,那是二姑的主意,以及其他人的默许。妹妹的去留,似乎没有人能够决定,妹妹被二姑抱走的那天,母亲在外公家哭得死去活来。她只能看着母亲,默默地流下眼泪,她知道他们还会让母亲再生个弟弟,而母亲的宿命,从来不过是生个儿子而已。在封建社会的重压下,母亲无力挣扎,谁也无法挣扎。
   后来,她中考失利没有如期考上县一中,而他在人前人后骂了她整个夏天,她只能低头不语,否则只会换来更恶劣的待遇,她早已学会了和母亲一样逆来顺受。
   因为不放心弟弟的缘故,他依然在家务农,没有去芙城,而她也理所当然地去了二中。学校要求带户籍本报名,而她只能捏着一纸通知书和爷爷去二中报到,她看着年迈的爷爷在缴费窗口和人家费心解释的样子,无能为力。
   一直以来,她都是黑户,母亲的户籍没有转来这个乡,也早就被原来那个镇销户,而身份证也已丢失不见。乡派出所说,得有母亲的户口才能给小孩上户,弟弟在学校已统一办了身份证,那时候她在外公家读书,所有的同学都在排队照相,而她,老师说办不了。
   似乎也是自那时起,大家才意识到户口的重要性。也是自那时起,他和母亲之间的争吵又多了个理由,几乎每次有她的场面,他都在怪母亲把身份证弄丢了,却从不反思自己十几年来从未想过要将妻子的户籍转过来。
   那么自然,也是母亲,前托人后求人,到处寻求哪怕一点点可能的帮助,不记得送了多少礼,说了多少话,终于找到了伯母的朋友——乡派出所的所长,只记得后来将她的初中毕业证送了过去,而后终于才拿着所长给的单子去办理了户籍。
   前后近两年的时间里,他和母亲争吵了无数次,母亲除了自责还是自责,他除了凶骂还是凶骂,而她,在这个看不到明天的家里,早已麻木。
   那是个下雨天,她和母亲推着单车,后座绑着一个蛇皮袋,里面是一只母鸡和一些鸡蛋,送给乡派出所所长的。雨点滂沱,沾湿的衣襟早已毫不在意,她多么希望有一天能和母亲脱离魔咒,可是长路漫漫,她的双脚如灌满了铅,似有千斤重,她看不到一丁点儿希望。
  
   他终是没有说任何反对的话,母亲和她去了县一院,科主任说需要住院手术。其实去年也看过了一次的,同样的医生,同样的话,只不过治疗费用有点贵,于是象征性地买了几盒药,随后不了了之。
   住院之后,需要输液几日再手术,手术之前,他和母亲都来了,科主任说:“你们女儿的情况有些复杂,建议你们最好去省会城市手术,我会给你们介绍合作的专科医院,不过,在这里也可以,只是技术没那么完善。”
   省会城市那所专科医院的治疗费用翻了两倍,所以科主任的话,也只是说说而已。按原计划麻醉、入手术室,没多久后她又被推了出来。科主任无能为力,她们还是得收拾行装带着科主任给的地址和电话,去那所专科医院找一位姓杨的医生。
   所幸学校每年都会要求学生买保险,治疗费可以报销一大半,只是等待报销的时间比较久,而关乎于保险,她们初次涉及,直到报销的费用终于领到了手上才舒了一口气。
   到专科医院的第二天进行手术,三天后拆线,前后住了一周便出院。
   她没有权利哭哭啼啼地和母亲诉说手术的痛楚,更多的也许是没有力气。她只记得在半睡半醒间,那些坚硬的手术工具敲在身上,而被麻醉的身体无法动弹,哪怕是眼睛也无法睁开,于是她就这样忍受着,忍受着,而后没了知觉。
   她知道,相比于母亲一周来不眠不休的照顾,她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那几天,母亲格外温柔,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生气了说让她去学校别回来。她看着母亲买来一碗一碗的黑鱼汤,母亲说黑鱼汤对愈合伤口是最好的,一口一口地喂她,可是她喝不下,只能躺在病床上,等着护士一次次来量体温,输液。
   母亲总是说:“你睡吧,药没了我帮你喊护士,放心啊。”一向马虎的母亲,就真的没有落过一次在输液瓶快要见底时,传唤护士来换瓶。
  
   数月之后,常规休假返校的一天,依然是下雨的天气。一年四季,除了夏季,便只剩雨季,就像那痛苦不堪却又转瞬即逝的十七岁,除了雨季,还是雨季。
   她找学校门卫处给班主任老师打电话,办理退学手续。不多时,老师骑着电动车过来接她去他家,师母在书房陪小孩写作业,她有些不好意思,也仍随了老师坐在沙发区。一坐便是一上午,老师苦口婆心地不停说话,只盼她能够回心转意,而她只能一声一声听着,可心里却在不停地滴血。
   她又何尝不明白老师的苦心,去县一院买药的时候是老师帮她借的医保卡,被医保局发现冻结医保卡后是老师找同学帮忙解决的,办理手术治疗费报销时也是老师帮她找的相关人员,交不起资料费时是老师先垫付的,后来的贫困生补助名额也是老师帮她争取的……
   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世间总有那么些事让人无能为力,既然无能为力,便要学会安然接受,也免了挣扎之苦,也无需抱怨含恨。
   老师见拗不过她,只能叹了气,让她先吃饭再送她去学校。餐桌上只有她和老师的小孩,快幼儿园毕业的年岁,小小的右手不那么稳当的地握着一双筷子,一边扒着碗里的饭,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初次见面的陌生姐姐,看着这位小朋友,她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奇怪的是,无论她遇见多么难过的事,总能毫无理由地笑出来,不是强颜欢笑,也不是振作之后的笑,那些值得让人欢笑的事就像欢笑本身一样没有什么依据,想笑便笑了。而哭,显然不同,总要等到心里积满了千般苦万般苦,那些眼泪才会如天上的雨水,哗啦啦地决堤。
   午饭过后,雨还在下,忽大忽小,她披着雨衣坐在电动车后座,望着一路上的行人,他们神色匆匆,是要去往何方。而今日之后,她又将去往何方。
   去了教师办公室,见她决定未改,老师又忍不住说了起来,她立在一旁仔细听着,今日这些话于她来说,是人生中的第一次思想教育,她倍感珍惜。
   墙上的壁钟里,时针一点点的移动,不知不觉天快黑了,晚自习快要开始,而她似乎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照常上课,照常放学。
   回到家里,谁也没有说什么。也许,是老师给父母打了电话也未可知。
  
   年后正月十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只有村里人家的灯火明明灭灭,没了春节的喧闹,家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学校开学了,今日已开始上晚自习,天黑前她已给班主任老师打了电话,次日一早她就要随父母去芙城,电话那端没有阻拦,没有劝解,只有一声好。
   她感激老师的理解,她不用再一次难为情地和老师说着不一样的话,她不用再一次拒绝老师的好意,这一次,大家都沉默着接受了。
   母亲唤她去房间,而他,坐在床上看电视,室内的气压让她喘不过气来,如果可以,无需一秒她就会逃离出这个房间,以及这个生无可恋的家。
   “末末,你想读书吗?”母亲柔声问她。
   “想。”尽管次日一早她就要离开家乡,远赴他方,可她依然想回到学校,无时无刻。
   然后,便是毫无征兆地,传来他的怒吼:
   “想,还想!你再读,我们一家人都要跟着你去死!!”
   她没想到的是,就连母亲也哀求她:“末末,和我们一起去芙城吧。”
   母亲一边说一边抹眼泪,自从嫁到这个家里以来,连自己都无法安好,更遑论护着子女。
   她起身离开,跑回楼上的房间把自己淹没在被窝里,下一秒,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的肆意横流……
   不知何时,祖父祖母,二祖父和二祖母,还有一位同学的父母,都来了。
   楼下传来他们的声音,一人一句的劝说那个男人,二祖母说:“你没钱,那我借钱给你,你让末儿回学校,这么小的年纪,都未成年,你让她去芙城做什么?”
   夜已深,众人散去,空荡荡的屋子里又恢复了最初的安静。
   他依然恶狠狠地说:“我把学费给了你祖父,他明天早上送你乡里去坐车,借来的钱到时候还不是让我来还。”
   说完,就各自转身。但愿,再也不见。
  
   数月后,她照例放学回家去祖父家里吃饭。
   夕阳西下,肥牛瘦马,门前是大片的庄稼,还有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的乡亲,和牵着牛绳有一搭没一搭小跑着的放牛娃,她忽然觉得这才是生活。
   “你父亲过一阵就要回来了,他说芙城最近没什么活儿干,也赚不到钱,正好赶上季节回来种地。”年迈多病的祖父靠着椅背,就像平日里闲话家常一样,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她苦笑,“赚不到钱,那我就没钱读书了吧?”
   她记得中考的时候,唯有祖父欢欢喜喜地待她,在他眼里,二中也很不赖。在父母都要求她去芙城的时候,也唯有祖父希望她能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只是他仍然帮不了她。
   那个黄昏,她和祖父达成了共识。时不与我,去也奈何,不如接受命运的安排。
   于是,祖父给她讲了自己的故事,那是一段比她惨痛得多的过去。
   祖父是学校年纪最小且成绩最优的学生,被任命为学生会主席,老师家访时都会带着他,作为学生榜样给各位家长们看。而祖父说,那时候最开心的是家访有饭吃,平日里带去学校的米,中午煮出来的饭只能吃一半,留一半带回来再和着青菜煮一锅稀饭,便是全家人的晚餐。若逢下雪天,没有鞋子只能光脚去上学。饿也好,冷也罢,能去学校都是好的。
   只是,祖父十三岁那年,曾祖母去世,留下四岁的二祖父,和祖父两兄弟孤苦伶仃。学校的匡校长听说后特地去了曾祖母的坟前哭拜,而后他建议祖父将房子卖了,好好读书。祖父年幼没有说话权,族里的长辈不同意,此事便没得商量。
   好在,学校管理食堂的教导主任让祖父以后不必带米去学校,二祖父也一起去学校食堂吃饭,祖父上课的时候,二祖父被另一位年轻的女支教老师照看着。
   就这样撑了一年,在那个年代,除了最严重的吃饭,也许还有很多的问题,祖父终究是退学了。十四岁便跟着村里的盖房队伍打杂,后来当村干部,再后来四处漂泊,其间给报社写过文,最后回了老家安顿,逢年过节时给娶亲的人家贴对联,平日里便和祖母一起信奉基督教,每逢周日就有人来一起祷告。祖父常常用复写纸把圣经上的祷告词一页页地抄写下来,分发在各人手中,然后教他们祷告。那些人和祖父一样,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病痛,而似乎那些病痛只有墙壁上那个鲜红的十字架才可以解救。
   也许时日已久,也许早已认命,祖父只说了一句:“如果当年听了匡校长的,把房子卖了,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不知道有没有如果,她只知道,这一次,真的无路可走。
  
   她终于踏上了南下的列车,父母已回家,她自然去不了芙城,于是去投奔南方可靠的亲戚。
   列车启动的那一刹那,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既然,迟早都得面对,不如早些到来吧,至少,从此不必再时刻担心这一天的到来。前方只是一片迷雾,但好过身后的那条深渊,总之,她没有选择的权利。
   列车广播里,台湾女歌手张韶涵的声音随风响起:
   每一次
   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
   每一次
   就算很受伤
   也不闪泪光
   我知道
   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带我飞
   飞过绝望
   ……
   窗外夜色朦胧,远处的星火触不可及,所有的风景转瞬间就已消逝,列车在疾驰,永远也无法预料下一秒眼前会出现什么。她靠着车窗,透过迷雾看着远方,那个她即将到达的远方。而心里忍不住和广播里的声音一同唱起来: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
  

共 4645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家庭背景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少年时期是否会幸福快乐,但面对逆境的心态是由自己决定的。她是一个坚强内向,善解人意的女孩,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母亲在这个家庭里没有地位,一直过着逆来顺受的生活,家里的事情由那个在生活的重压下看似冷酷无情的父亲决定。文章开始的一句话很吸引读者,一声不想读书想看病的呼吁很能打动读者的心,文章结束时,主人公中终于离开尊敬的老师和心爱的学校走进了未知世界,但她并没有迷茫和绝望,而是调整心态,张开理想的风帆去迎接未来。整篇作品语言简洁,主题凄而不怨,健康积极。拜读布衣苏文友佳作,推荐共赏!【编辑:海淼】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共 0 条 0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