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裴任笙是个每天坐公交车上班的人，每天他都想要飞。
　　 当手机闹钟催魂动魄地响起，那是裴任笙一天奔跑的发令枪。裴任笙会在闹钟声中内心一悸，然后飞快地披起衣服，奔向车站，爬上6点半那辆稀有的，并因稀有而拥挤的33路车。然后在这班车上默数5个站，接着像条泥鳅似的从堵在车门旁的人肉罗汉阵中滑下去，再在汽车的洪流中奋身游到街对面的钟楼站，赶上7点钟准时出发的22路公交车到单位。
　　 而当下班的呼喊声点燃归家的烽火时，裴任笙会从办公座位上像压久了的弹簧一样一跃而起，一秒推门，三秒打卡，然后在一片夕阳烂漫中奔向车站，任风儿吹过他有点嫌长的头发，开启和清晨相反的旅程。
　　 他习惯于奔跑，并且热爱着奔跑。每天一次朝阳和夕阳下的奔跑，那是他每天都在逝去一点的青春。
　　 但是，当发动机远去的嗡鸣嘲笑他赶不上公交时；当喇叭的尖响化作堵车长龙前无奈的低吼时；当身边坐满一身腐味不断咳嗽的老人时……裴任笙就想飞，就想“胁下生双翼”，飞越这片芜杂的，规律的，消磨豪情和理想的海洋。
　　
　　 二
　　 裴任笙不仅经常赶不上车，在人生道路上也往往赶不上趟。
　　 大学毕业后，他来到城里工作，他的梦想是在公司附近有套房。而当他背起三十万房贷，迈进新房时，他的公司又搬到十五公里开外了。现在他的梦想是有一辆车，但他不禁要担忧，当他有车时，他的公司是不是又要搬回来了。
　　 他每天听着办公室主任的三声将令：“马上做！”“快点做！”“就你一个人做！”然后在电脑前张开空洞的双眼，舞起僵硬的十指，做着“明天必须交”和“后天一定交”的事。而一天中最让他开心的事，就是中午端着盘子领受四菜一汤的犒赏时，能从“X菜炒肉片”中，多发现几片肉来。
　　 工作从不能让他彻底的精疲力尽——因为还要留有余地用作追赶公交的奔跑。然而当他每天做完工作，仍不免像被挤干水的海绵一样皱巴巴而软沓沓。他回到家必不可少地要好好睡一觉，所以当他在朝阳中坐上22、33路时，他又如刚吸完水的老海绵一样蓬展展而死沉沉了。
　　 他就这样一脸死相地瘫坐在车上，双眼翻向乌黑的车顶，听着提示音温柔地播报：“各位乘客，下一站是……”
　　 有时候，常常会有那么一个瞬间：当他一个人走下33路，月华初上，清辉如水，把他照到地上，只显露一个伶仃孤影，寥落而阑珊。那时，他还会感到一丝疲倦。他疲倦于奔跑，疲惫于焦虑，懈怠于日复一日的劳作。
　　 说白了，他还是想飞。
　　
　　 三
　　 裴任笙热爱公交车，主要原因还是经济问题，22、33路每趟各要2块钱，办卡7折，上下班一天合计5块6，而公司的车行补贴恰恰每天6块钱。在公司上下有车一族都在抱怨车补不抵油钱时，裴任笙每天都能通过划卡时那清脆的“滴——”声中，感受多赚4毛钱的快乐。
　　 但和裴任笙同享4毛钱快乐的还有一人，他是裴任笙有时讨厌公交车的主要原因。他就是22路老顾。
　　 老顾是公司里临近退休但还没退休，虽然有时候领导很想让他早点退休但碍于情面又不能让他早点退休的人物。他戴着墨镜，梳着背头，叼着小烟，每天裤兜里装着一个旧手机，外放着音乐，在公司大院里四处晃悠。
　　 每天6点50分，当裴任笙艰难地从33路赶到22路鼓楼站时，总能看到老顾叼着一颗烟，神态怡然地站在那里，“呀——小裴，你今天跑得挺快呀！”
　　 老顾是个生活规律的人，规律到每次裴任笙见到他，他的手机都在放迪克牛仔的那首老歌：《三万英尺》，6点55分两人上车，老顾旁若无人地开大音量，裴任笙坐在旁边，装作耳聋，抵挡同车人异样的眼光。车过长生桥，老顾的手机放《梦醒时分》，车过百花巷，放《我这个你不爱的人》，车到公司门口，每次都放到“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命运就是你越讨厌什么，它就越来得猛烈。雪上加霜的是，22路车上不仅有老顾，还有老顾的两个冤家，一个是初恋老吴，一个是兄弟老马。老吴是个胸脯严重下垂，头发烫成火烧云一样的五十六岁老太。她一见到老顾，就会扭着腰过来，笑道：“我们家老王今天开车出差，儿子媳妇各开一辆车，我就只好来坐公交了。”老顾就会冷笑着说：“我们家老大过两天就要调到北京，这次年薪要调到四十万！”老吴还有一个麻烦处，就是顺带要关怀裴任笙几句，“对象有没有？”“工资涨没涨？”“小裴，小伙子不能天天看电脑呀，要生不出小孩的。”“小裴，不要老上外面吃，微信上说都放罂粟壳！”
　　 6点55分开启那班22路的公交车司机便是老马。他乃是多年前与老顾一起去西藏当兵的同袍。退伍之后，老马混成公交车司机，老顾则被塞到了裴任笙的单位。解甲归田，各奔前程，早该相忘于江湖，哪知多年好友，不成兄弟必成寇雠，二人的友谊竟终结于一颗烟头。大概是某年某月，老顾偶登老马的公交，嘴里叼着一颗快吸完而还没吸完的烟头，老顾以为老子我马上就要完事，无伤大雅，可老马居然一板臭脸，不顾多年情面，把车一停，喝令他下车吐掉。老顾认为，大庭广众下被老东西喝命灭烟，这既有伤于他的尊严又证明了老马对革命友谊的背叛，为此他立下“再不上老马的车”的毒誓。然而冤家路窄，公司搬迁之后，老顾每天上班，竟又落到了老马的手里。而老马每天都能见到老顾上车，又不免尴尬于心。所以他们选择彼此问候，抒发一己不悦之情。
　　 “呦——老东西，你还没出车祸哪！”这是老顾。
　　 “呦——老王八，今天你又去殡仪馆！”这是老马。
　　 以上两人只不过是与老顾相关的小插曲，这一年来，老顾还送给裴任笙一个更大的麻烦：老顾的孙女——一年级小顾。
　　 小顾擅长于摘取裴任笙身上的各种配件并加以把玩。她第一次见到裴任笙，就一把摘下裴任笙的黑框眼镜，尖着嗓子笑道：“爷爷！爷爷！你看这个叔叔戴这个东西哩！”她坐在老顾的腿上，能抓到裴任笙的耳机；她坐在老顾的旁边，能翻出裴任笙的手机。她还会学各种动画英雄，把裴任笙当成假想敌，“我要打败你，怪兽！”
　　 小顾虽然年齿幼小，但内心中充满了对世界深刻的疑问，常常能把裴任笙问得瞠目结舌。看到交警在指挥交通，她问：“警察叔叔站在路中央那么危险，大家为什么还要开车？”看到美女依偎在丑男怀中，她问：“那个叔叔长得那么丑，那个姐姐为什么还要他抱？”裴任笙不答，她眨眨眼睛，“叔叔，你长得也不好看，怎么还没有女朋友？”
　　 小顾的小学就在22路线上某一站旁边，每当到站，老顾就会先把她带到门旁，看她安全下车才坐回来。小顾有时会回过头对裴任笙道别，她叫道：“我还会回来的，怪兽！”
　　
　　 四
　　 进入6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公交车空调的温度也一天比一天打得低，而裴任笙更一天比一天渴望能飞起来。
　　 5月初，裴任笙远在县城的母亲突然打电话来，说身体不舒服。裴任笙本以为没什么大事，次日请了5天的假回去，带母亲去省城大医院看了病。谁知小病看成大病，大病看成重病，母亲的境况也越来越不好了。裴任笙心急如焚，一直陪在母亲身边，直到她好转出院，因此把他可以请掉的假都请掉之后，又旷了三天班，这才回到公司来。
　　 他现在一天假也不可以请。
　　 公司人事部经理甚至找过来，把他叫到玻璃墙后面，背对着办公室全体人员，语重心长地说：“小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实在不行，就辞职回家照看妈妈吧。”经理眉心有两道针一样的深纹，说话时一起往眉心挤，各挤成一把剑。他站在灯下，一副眼镜反射着两道寒光。
　　 “经理，我妈已经好了，我再也不请假了。”裴任笙信誓旦旦地说。
　　 “那好，我丑话说在前头，别看你现在在公司小有成绩，只要你再旷工一天，我就开了你哦！”
　　 “我知道了。”裴任笙额头不知不觉中渗出了汗水。
　　 自从“旷工一天”成为裴任笙头顶高悬的达氏之剑后，裴任笙起得比以前更早，跑得比以前更快，他何止于不敢“旷工一天”，他现在连“迟到半秒”都不能答应。
　　 这样直到6月9日清晨。
　　
　　 五
　　 6月9日清晨，天空艳阳高照，裴任笙爬上33路时只微微看到天空西南角有一丝乌云。手机上接连收到暴雨警报。裴任笙想：“大概我到公司的时候才能下吧。”
　　 6点52分，老马打开了22路车门，裴任笙刚好赶到，就势上了22路，此时天空已经全阴了。裴任笙昨晚睡眠不足，坐倒便闭上眼睛，不去理会。然而，他很快便被人摇醒，一睁眼，只见小顾头发湿漉漉的坐在他身边，朝他猛一张嘴：“哈！”
　　 “你爷爷呢？”裴任笙半睁眼睛如贤者，懒懒地问。
　　 “爷爷出差了。”小顾趴在裴任笙耳朵边上喊道。裴任笙眉头一皱。
　　 “洋洋，不可以这样子！”有个老太打着伞在车窗外面喊。裴任笙回过头，从雨点斑驳的车窗中认出这是小顾的奶奶。
　　 “小裴啊，我今天上班，麻烦你把我们洋洋送到她的小学。我们洋洋……”小顾的奶奶还要说话，老马已经发动了汽车，扬长而去。
　　 裴任笙朝车后方点点头，看看雨势，又看了小顾一眼，“一会功夫雨下这么大了？”他想着，掏出餐巾纸给小顾擦擦脸。
　　 老马的空调打得正冷，裴任笙打个哈欠，默默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裴任笙被后面的人推醒，那人喊道：“快醒醒，你家孩子哭了。”
　　 裴任笙也不去解释，低头只见小顾蹲在车座底下，趴在车座上哭。他把小顾抱起来一看，吓了一跳，那一张小脸惨得和白纸一样，额头上全是汗。
　　 “怎么了，洋洋？”裴任笙急切地问。
　　 “我肚子疼……”小顾有气无力地说，倒在裴任笙怀里。
　　 裴任笙摸摸小顾的头，烫得可怕，裴任笙心里感到一丝不祥。他把手往空调出气口一探，冷得厉害。
　　 “该不会是感冒了吧。”裴任笙想着，闭上了空调出气口。
　　 “洋洋，早晨有没有吃凉东西？”裴任笙问。
　　 “……没有……”小顾的声音已经微弱到快听不见了。裴任笙心里一急。
　　 外面雨点击打着车窗，声音如筒中倒豆，裴任笙镇静了两秒。
　　 “这种情况，只能送孩子上医院了。然而……”他的脑海中闪过自己无比嫌弃的老顾；闪过人事部经理剑一样的印堂；闪过“旷工一天”冰冷的约定；他闭上眼睛，“妈的，连个孩子都不救，这一生还能叫作人吗！”
　　 他拔出手机看了看时间：7点18分。送孩子看病应该不会迟到！
　　 他霍地在摇晃的车里站起来，大喊道：“马师傅，快停车。”
　　 老马从后视镜里简单看看，并不停下，“干什么？”
　　 “孩子得急病了，快救人啊！”话音未了，车上一片哗然，裴任笙奋勇地踩着摇晃的车板，靠到扶手处。老马闻言也连忙靠边停车。
　　 “我看看。”老马去掉安全带，一摸小顾的头，也吓了一跳，“不得了！”
　　 老马看着孩子犹豫了片刻。
　　 “前面三站就是人民医院。我赶紧开！”老马飞身上位，一挥大手，让裴任笙抱着孩子坐好，挂档踩油门，车子在暴雨声中嗡嗡呼号，压起一路的水花。
　　 看到老马如此热心地救孩子，裴任笙反倒有些惭愧自己刚才的犹豫了。
　　 中途过了两站，车上人知道情况特殊，要下车的赶紧下车，并不拖延和吵嚷。老马还嫌众人上下车慢，坐在座位上喊：“快点！请快点！”
　　 嘭嗵——车门洞开，人民医院在望，裴任笙抱着孩子一跃而下。
　　 他直接跳进了齐小腿深的水里。原来暴雨一直没停，人民医院所在的老城区又被淹了个透。
　　 裴任笙被暴雨打得完全睁不开眼睛，他回头大喊：“谁借把伞！”
　　 人群面面斯觑，老吴跳出来说：“我有。”
　　 “吴大妈，您快点。”裴任笙喊道，老吴张开自己那把画着水墨画的遮阳小伞，打到裴任笙头上，裴任笙撒开腿便跑，老吴和伞被甩出去好远。
　　 “孩子，我跑不动，伞给你吧。”老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伞塞到裴任笙的臂弯里。“我这把伞80块钱从网上购的，不要了。”
　　 裴任笙的裤子还是200块钱买的呢，难道还能不踩在水里？裴任笙不及多想，他拼命跑着，生怕孩子再出什么反应。泥水踩起来直往孩子身上溅，他于是又把小顾抱紧点，蜷着身子跑。
　　 胸口的热气哈到孩子脸上，小顾忽然睁开眼睛，痛苦地说：“叔叔，我是不是快要死了。”裴任笙一听这话，鼻子一酸，差一点就哇地哭出来了。
　　
　　 六
　　 终于跑到急诊处。
　　 把孩子交给护士，裴任笙被喊去挂号。可喜的是，挂号处排队的人并不多，但每个人一回头，都要看他一眼。裴任笙不知何故，直到排到了他，他才从大玻璃上的反光看到自己脸上的异常，他摸了一下脸，甩下一手乌黑的雨水——老吴，你的伞果然够水墨啊！
　　 裴任笙挂号完毕，把挂号单交给护士和医生，看了看手机，7点55分，如果从这里跑到单位，以他当年跑一千米的速度，时间是完全充裕的。
　　 他一摸脸上的水，抬腿出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仿佛古之大侠，又完成了一桩侠义大事，他与大侠的距离，目前只差一股小风轻轻吹起他的额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