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死如秋叶(散文)
在村庄里,每年都会有人死去,一个或几个。村庄太小,他们必须给新的生命腾出地方,就像菜园子里的韭菜,只有割掉老的,才能长出新的,一茬压着一茬,没有人能赖着不死,这是难以改变的规律。
村庄人活到了六十岁,或者不到六十岁的时候,他们的子女早已长大成人,握在他们手里的锄头和镰刀被子女们接了过去,他们两手空空,除了几粒尘土,已经握不住任何东西,唯一可做的就是专注地等待死亡。就像一条路已经走到了终点,再也不能向前迈出一步了,只能坐下来静等,等待一场风将他们吹走,如同吹走一根枯黄的麦叶。
在村庄里,一群老人坐在一堵土墙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泪和欢笑在年轻时就已经被他们挥霍尽了,现在只剩下了静默。阳光将他们的影子贴在了身后的墙上。我猜想,这堵墙里一定藏着无数个衰老的影子,从过去,到现在,层层叠叠,像夹在旧书中的一张张纸条。几乎所有的老人都喜欢晒太阳,他们活了一辈子,身体里积存了太多的寒冷和水分,他们必须在临走前把自己晾干,就像玉米在入仓前的反复晾晒一样,这是一道工序,不能随意减掉。
他们很少说话,一个人活了一大把年纪,需要回忆的事情太多,他们必须趁这段空闲的时光,把所有的往事从头捋捋,再细细地咀嚼一遍,就像一头牛在夕阳下缓慢地反刍。偶尔他们也会说两句。一个说:“老根死了,是急病,睡一觉就过去了,没遭罪。”另一个就说:“他积了德,享福了。”然后所有的老人都点头,闭眼,心里充满了羡慕。或者一个说:“锁柱家的生个小子,我有重孙子了。”于是大家又都点头,闭眼,心里充满了羡慕。他们说的无非就是这些,在他们眼里,生与死才是人一生中值得谈论两句的事,其他的都是烟云。
姜老六要死了,他躺在炕上,身上穿着一套肥大的殓服,脸上像贴了层金纸,这使他看上去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虽然一动不动,却透着滑稽。许多人围着他,挡住了从门窗进来的风,他喘气很困难,半天才吸一口,又过了半天才吐一下,像一条搁浅在泥里的鱼。他老婆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手拉着他的手,说:“你就放心地走吧,孩子们都大了,我兴许过两年就去找你。”可他不死,眼珠子向自己的胸脯上瞅。有人说:“把他身上的被子掀下去吧,他觉得压得慌。”人要死的时候,力气先没了,即使胸口上放一片树叶都会觉得像石头一样重。被子掀下去了,可他还不死,眼珠子不停地转圈。他老婆说:“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于是他的二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就一起把脑袋向前凑了凑,又纷纷叫了声爹。姜老六闭了会眼睛,又慢慢地睁开,眼珠子依旧转着圈。“他八成要看看他最小的孙子吧?”有人说。于是一个孩子就被领到了炕沿边,五六岁的样子,脸上满是灰,他很不高兴,因为他刚才在院子里玩得正起劲呢。“叫一声爷爷。”有人说。孩子不吱声,惦记着院子里的一堆沙土。“叫一声爷爷。”孩子的爹沉声命令。“爷爷。”孩子勉强叫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在他眼里没有死亡,只有院子里的沙土,沙土里埋藏着太多的乐趣。
到了秋天,齐有才也死了,他的影子已经被那堵土墙完好地收藏了起来,他的身体经过晾晒,也已经干透了,像一根陈年的榛柴棒。他患有肝硬化,疼痛让他像一只卑微的狗,令他失去了所有的颜面。他偷了懒,耍了赖,用一根麻绳提前给自己的生命画了个句号。当人们把他从绳套里解下来的时候,许多老人都暗暗地竖起了大拇指,这证明他死得很值得,赢得了别人的尊重和羡慕。
村庄向南,越过一大片麦田,就到了南山根,那里是村庄人灵魂的栖息地,是整个村庄投射出的一个倒影,所有死去的村庄人都会在那里重新定居。没有人能够躲避开死亡,因此村庄人都不畏惧死,只当是从异乡回到了故乡,回到久别的院子,回到了熟悉的土屋。人的死就是这么普通,和一片秋叶飘落在地上没什么两样。
村庄里还有许多人即将死去。土墙根成了村庄里一个特殊的车站,老人们等在那里,一趟列车轰隆隆地驶来,停下,从门里挤出几个顽皮可爱的孩子,又上去几个拱肩缩背的老人,然后就轰隆隆地开走,驶向遥远的远方,只留下村庄,淹没在无边的尘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