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糖僧
这不是什么别字,就是糖僧,与念经取经的那个和尚不是一个人。
那个唐僧知名度大许多。一来长得帅,妇女之友,从女妖精到女国王,见到他都挪不动脚步;再者质地好,谁吃一口他的肉,就可以永远肆无忌惮地活着,性价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外,按照周星驰的表述,他心肠好,爱护小动物、保护环境、勤晒被子什么的;最后,人家背景也好,在天上是如来的转世,在地上是皇上的御弟,黑白两道通杀,羡煞众人。
最不平衡的,就是他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愣是有几个能耐通天,死心塌地的徒弟。连摔孩子的戏都不需要演,就那么晃晃悠悠地成佛了。比那些妖精或凡人动辄要死多少次,经过多少世的轮回要利索多了。
我说的这个糖僧,也是想过成就一番事业的,不过他的运气要差得多。
当然,他也是僧人,而且,“糖僧”这个名头,也不是我为了替他和唐玄奘攀亲有意取的,他自号就叫“糖僧”。因为他牵涉到中国近代革命史和文学史,所以,这个糖僧在中国近代史上,留下了别样的一笔。
他就是苏曼殊。他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传奇。
倒也不是他革命做得比别人毅然决绝,也不是他的文学成就足以傲视群雄,尽管他是可以以革命者和文学家留名的。他的传奇在于他行为的另类,他实实在在是一个“畸”人,一个在中国历史上很难复制的一个人。
毕竟,这个社会存在着太多的至少看起来正常的人。
一
他只活了三十五岁,到死也只是一个大龄青年。
至于他在革命上的成就,很多时候只停留在想法上,并未有过多少的实际行动。即便是想法,也还形成不了理论,多半和那时的激进年轻人类似,提倡暴动、暗杀、行刺之类。不比汪兆铭,自己当真还埋过炸弹;也不比秋瑾徐锡麟,最终能以烈士报国。不过,他参与革命的确算早的,十五六岁在日本留学时,就受到当时进步思想的影响,一九零二年春天,中国在日本的第一革命团体“青年会”成立,虽然响应者寥寥,但苏曼殊还是积极性挺高,“至为乐从”。到第二年三月的时候,旅日学生因为俄国对我国东北的领土野心昭然若揭,成立了“拒俄义勇队”,苏曼殊也是义无反顾。谁料到,清政府觉得这拨年轻人不大对劲,名为抗俄,实则抗清,一面要求日本政府解散这个团伙,另一方面密令政府官员,搜捕回国的青年。于是,团体分化,大部分退出,少部分继续,索性还就真反清了。“拒俄义勇队”改成了“军国民教育会”,宗旨明确为“养成尚武精神,实行民族主义”,手段确定“鼓吹、起义和暗杀”。这个节奏,是摆明着跟清政府对着干,风险系数自然不言而喻。
苏曼殊当时是依靠表兄的接济留学的,表兄林紫垣是个商人,图的是生意顺畅,反对苏曼殊这么干,并以断绝接济为要挟,强令苏曼殊回国。苏曼殊宁可挨饿,就是不愿意退出“军国民教育会”,还写了一封假遗书,上面写道:“今日黄浦投江死。”以诈死来表示反抗。
当时,民族主义高涨,大家对于那些历史上的义士如鲁仲连、荆轲等,都是充满膜拜的,所以,对于蹈海而死,他觉得是舍生取义的壮举,比如比他大九岁写出《警世钟》《猛回头》的陈天华,后期就是在日本投海而亡的。他想到了这一出,估计也不是兴之所致,似乎之前也曾考量过,毕竟那么年轻轻的,真要是下海,也还是需要毅力的。
他是摆脱不了世间的欢愉的。
问题是他一个青年的革命者革命没出名,诈死却出名了,这个名出得有些尴尬,他也从此获得了“怪人”的称号,慢慢地从主流当中游离出来。
不过,他的革命事业并未结束。回国之后,先是谋了个教书的生计,后直接到上海,热情高涨,耍起了革命的笔杆子,给宣传革命的报纸写写稿子,并与陈独秀、章士钊等等共事,成了一个颇有影响的早期革命宣传家。无奈清政府随即查封他效力的《国民日日报》,他继续辗转于香港,借助于老同学冯自由的介绍信,找到了陈少白,供稿于陈少白主持的兴中会机关报《中国日报》。这本来是他延续影响力,乃至于逐渐成熟的非常好的舞台,然而,他却又与陈少白产生误会,某日忽然要求出家,陈少白知道他的性格,是留不住的,也就赠金送行。苏曼殊在花完这笔钱之后,在惠州敲开了一个叫做惠龙寺的破庙的庙门,让庙里唯一的老僧给他剃度,开始自己的僧人身份,时年虚岁二十。
千万不要以为他从此潜心礼佛了。和尚做了不到两个月,他偷走了老僧仅有的二角银元,离开了师傅和破庙,再度找到陈少白,成了一个披着袈裟的革命者。大概觉得老是赚“吆喝”太过乏味,忽然提出要想刺杀康有为,被陈少白劝阻,又赌气离开。在这之后,虽然参与谋划过起义,也尝试过和鲁迅办杂志,也都没有成功。即便是辛亥革命之后,他也只是短暂地狂热了一段时间而已,继续着自己的漂泊,直到“晚年”凄惨地病死。
他只是一个革命的时常参与者,一个情绪化的革命人,离真正意义上强大坚定执着的革命家距离甚远。
不过,他毕竟为革命做出了一些贡的献,他的名气和他的才气,还是影响了一批人,比如那首:“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着浮身。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看起来就似曾相识,因为年轻的周恩来也写过:“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
这当然不是巧合。
二
他的文学成就呢?
百度上的介绍是“近代作家、诗人、翻译家”,评价相当高。我们不能诋毁逝者,但这更像是他的文学范围。他写过几篇小说,百首律诗,翻译过一些名著,都是事实。但是,他的诗歌虽然“清艳明秀”,但多是感怀之作,多半也就是感怀身世,绕来绕去,离不开自己以及自己的那高得离谱的情商;小说也是套路化的,鸳鸯蝴蝶派的言情小说,无非男女青年追求爱情而不得的概况,当时影响不小,但也只限于当时;至于翻译,也就是翻了雨果的《悲惨世界》和拜伦的一些诗歌而已,至于能否堪称翻译家,也实在是说不清的。
文学作品肯定不是以数量来衡量的。前几年,一个诗人一年只写一首诗,并不影响他获诺贝尔文学奖,问题是苏曼殊一来写的数量不多,二来能流传下来经受时间检验的也不多,所以,单就文学乃至于学术成就来讲,并没有超过他的那一帮同学。
比如章太炎,公认的国学大师,国宝级的人物。再比如冯自由,为孙中山担任了多年的机要秘书,晚年还写了多部史书,以当事人的身份,还原了大量的史实,是对于正史的很好补充,相关人物一网打尽。其中《革命逸史》影响很大,乃至于我现在查的苏曼殊的资料,主要还是来源于它,而且,随着时间的发展,《革命轶史》的影响力会越来越大,这几乎是肯定的。
还有陈独秀,一方面作为当时最有影响力的革命家,另一方面还主持过北大文学院,也是很少有人能望其项背的,而那时,苏曼殊已死。
苏的才气是圈内公认的,他就是一个天才,他总是能用很少的时间,学会很复杂的事情,无论是写诗写小说,他几乎信手写来,浑然天成。据冯自由讲,其实,苏曼殊才去日本的时候,文字并不好,当时西学东渐,翻译一些西方的著作,一般是不愁退稿的,还能挣点补贴,苏曼殊只一年时间,就从水平较低的乙班升到甲班,并且翻译得像模像样。而且在翻译的时候,他不仅仅是意译,而且还掺杂了大量的自己的东西,甚至直接改写。他翻译的《悲惨世界》,大约只有开头和结尾与雨果仿佛了,中间的全是自己的发挥所致,那个作品应该介乎原创和翻译之间。
他无论是在写作还是翻译的时候,玩了一些小技巧,就是利用起了谐音。他的作品里有人名为范桶,有人名为吴耻,还有人名叫满周苟。你要是说这是创新吧,也不见得,太过直白了,没多少技术含量,但在当时,的确也能引起人会心地一笑。
他学得快,不仅仅体验在文学与语言上,也体现在绘画上。冯自由谨慎地赞同他的文学成就,但是,对于他的绘画天赋,倒是赞不绝口,他俩是三年的同学,冯的判断应该得到我们的尊重。
南怀瑾的评价可能是中肯的:“行迹放浪于形骸之外,意志沉湎于情欲之间……好事者又冠以大师之名,使人淄素不辨,世人就误以为僧,群举与太虚、弘一等法师相提并论,实为民国以来僧史上的畸人。虽然,曼殊亦性情中人也。”
他只是一个极富才情的“畸”人,与大师相去甚远。
三
“性情中人”和“畸人”,看起来是矛盾的,南怀瑾把这两个词搁在一起,我们或许会误解。
其实不然,大多数人都想由着性子来,尺度把握得好,就叫性情中人,尺度过了就是畸形了。
比如吃糖吧,为了避免糖尿病之类,一点不吃就叫克制,知道吃点没事也就吃了,就叫性情中人,然后坚决吃,一直吃到肚子痛,那就叫畸形了。我说的不是假想的例子,而是苏曼殊的实事。他素来贪吃,对于糖类嗜好成癖,这也是“糖僧”的由来。根据回忆,其“尝在日本,一日饮冰五六斤,比晚不能动,人以为死,视之犹有气,明日复饮如故”。
这还想不想活啊!
他的轶事还有很多。出家之后,没钱就继续披起袈裟寄宿寺庙,有钱就穿起西装纵情挥霍;没钱的时候,敲掉金牙换饭吃,有钱的时候,一甩手给为他做布衲的妇人十金。
他经常对人说,自己就喜欢住高级旅馆,几天不住,浑身筋骨不舒坦。想说明什么呢?
像这样的僧人,当然不会远离爱情的。
事实上,据说在日本的时候,他就喜欢过一个姑娘,不过人家父母不乐意,姑娘自杀了。这件事应该对他的打击不小,也可能影响了他的爱情观,既怕伤害自己,也怕伤害别人,毕竟袈裟一穿,是不需要成家立业的。可是这样一来,他也只能在青楼里厮混了,不过,看得出他是挺会享受的。
“收拾禅心侍镜台,沾泥残絮有沉哀。
湘弦洒遍胭脂泪,香火重生劫后灰。”
“小楼春尽雨丝丝,孤负添香对语时。
宝镜有尘难见面,妆台红粉画谁眉?”
写得都是情思绵绵啊,不过真是好诗,看不出半个假字,柳亚子说:其哀在心,其艳在骨,编是编不出来的。
《本事诗》比较长,挑几句吧:
“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
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春水难量旧恨盈,桃腮檀口坐吹笙。
华严瀑布高千尺,不及卿卿爱我情。”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属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张籍《节妇吟》: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曾记否?哈哈,和尚动了真情了。
情僧也,诗僧也!
四
百年过后,当人们偶尔谈及他的轶事的时候,总是非常兴奋。言语之间,敬佩他的才气,欣赏他的狂狷,羡慕他的特立独行,夸大他的成就,恨不得给他树一座个性解放的牌坊。
除了他的天资的确聪颖之外,至于他的言行举止,我甚至觉得,他就是一个病人,或者说是一个孩子。
据冯自由的朋友林广仁说,在日本时,他就患过精神病。林广仁举的例子,是深更半夜的时候,苏曼殊赤身裸体,跑到刘师培夫妇的卧室,指着洋油灯大骂,搞得人家两口子莫名其妙。
他的出格言行,真要是用精神病来解释,是可以说得过去的,不过像在刘师培卧室里的那个情形,毕竟只是偶尔,所以,我们姑且不认为他是病人吧,或者说程度还未到。所谓畸形,自然是指发育不良,他要么没有长大,要么就是没有长好,这个说法要准确一些。
很多时候,他所谓特立独行的表现,只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是为了表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在日本读书的时候,为了节省油费,他不用油灯。别人很诧异,他说读书一遍不就记住了,再默诵几遍就行了。这固然说明他的智力超群,可另外一个角度来讲,你都不需要灯火了,那你直接闭着眼睛睡床上默念不就得了,干嘛还要那么正襟危坐呢?
他用诈死来对抗表兄,看起来轰轰烈烈,其实,真要是热心革命,何至于此?他回国之后,已经成年,应该能够养活自己了。周边也不乏真心革命之人,直接撇开林紫垣,想干嘛就干嘛呗!写那么个遗书干什么呢?这只能让人想到站在客厅里的小孩,一边拼命抹眼泪,说自己要吃糖,另一方面却在手指缝里露出眼睛的余光,等待你的反应。
包括他在陈少白那儿,嚷嚷着要刺杀康有为。人还没杀,已经广为知晓了,报纸上都开始登了,有这样刺杀的吗?最多只能是恐吓而已。陈少白作为一个成熟的革命家,当然不会同意他的莽撞。可他呢?又是失望又是心灰意懒,并直接出家。这与他思想深处受到佛家的影响有关,但我始终认为,他依然有一种最为表面化的狂热在起作用,他更想做的,恐怕是以标新立异之举,广为天下礼赞吧!
我甚至怀疑,陈少白要是同意的话,他会不会就当真去刺杀?
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的时候,没跟人打招呼的,几枪也就结束了。真要是杀康有为,应该比刺杀日本首相容易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