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通村公路，到自家门口，三百八十九步。这段距离，刘孟建不知量了多少次。一到家坐下，才觉得右脚拇指钻心地疼，痛风又来了，或许是刚才沾了点酒的缘故。
　　 这酒是必须喝的。“月母子见了旧情人——伤身体不伤感情。”这句话是刘孟建的口头禅，况且是弯树店生态观光园的张总请客。酒席筵前，张总表态了，说村部文化广场4000平米的绿化包在他身上，算是给弯树店的父老乡亲再作一点贡献。更为紧要的是，全市产业扶贫现场会定于后天，也就是下周一，在弯树店生态园召开。为此，县委常委、双河镇党委书记方锡东昨天还在督办这件事。“老刘啊，这个现场会，算是你这次换届的收官之作吧。我代表十万双河人民，拜托啦！”方书记拍着他肩膀，笑了。刘孟建受宠若惊，连连拍着胸脯答应了。
　　 时间过的真快。自已一年前真的许了这个愿？忘了，也说不定是酒后才拍了胸脯的。人家张总说了，一年前到派出所把老父老母的户口单独立户，到今天刚好满一年，也符合“一户一宅”的大政策了。这主意还是他刘孟建出的，怪了。刘孟建摸摸后脑勺，晕乎乎的。
　　 这事难度系数挺大。刘孟建干村支书二十八年了，除了纯女户结扎让他发怵，就这事让他为难了。
　　 其实张总也没有十分过分的要求，就是想在老家盖个房子，仿别墅小洋楼，面积越大越好。新农村的那一套，面积太小，让给老父老母住了。而他看中了通村公路烟东干渠内的三角田。听说暗地里请梁家大湾的反脚用罗盘定了一下，子午向位置宽十八米，刚好可以做五间正屋。三角田原来是一处鸡口田，多年摞荒了。底户主刘汉文，东一耙西一锹，把地分给了本村相好的，当做菜园。至今，丝瓜藤还在胡搅蛮缠地往通村公路上牵扯。
　　 就这么一块荒地，盯上它的可不止是张总一人。远的不说，就刘孟建经手，口头打招呼的不下十来户，多次提上烟酒找上门来的也有三五户。外村的就不用说了。刘孟建略略统计了一下关键的那几户，其一是三角田的底户主刘汉文，两个儿子，新农村有一套，还想在这里占一套，但被刘孟建“一户一宅”的铁门坎挡住了。其二是五保边缘户张家旺，比自己还大一岁的寡汉条子，至今挤在侄儿家里。再一个就是刘孟建本家六娘肖月娥，七十一岁，倚老卖老的，嘴巴撑得生铁锅破。另外一个是退养民办教师刘孟深。当了一辈子民办，屡次招考不中，后来买断退养了。刘孟深可不是省油的灯，为民师问题多次组织上访，听说是县里民师上访指挥部的二把手。他几次到省政府、省教育厅上访，都是被刘孟建用专车“押”回来的。由于弯树店村土地“增减挂钩”项目，几个破破烂烂的老湾子全拆平当耕地了，刘孟深至今还住在县花生良种繁育所的公房里，那地方野鸡不下蛋，偏僻得要命。
　　 刘孟建抽着烟，反复琢磨这事，时不时地挠挠头发，稀稀白白的几根毛，掉得差不多了。女人端来一杯茶，在一旁嘀咕：“下午三民又来了，还是问宅基地的事，说六娘星期天回家办手续。人老性子冇老，听三民说建房合同都草签了。”女人一边看新闻联播一边说话，“也真是的，干吗都要吊在一棵树上呢？那三角口田出瓜子精？六娘碰到我就说上一回，说她百年升天了，总得有个地方放口棺材，磕个头吧。”
　　 “都听那个嚼倒头经的反脚的。说是撮箕地，兜财呢。”刘孟建苦笑着。
　　 “你就拖一拖吧，马上要换届了，你也该摞挑子了。不怕新官不理旧事。”女人在一旁出主意。
　　 “没办法，我对张总拍了胸脯的。张总说了，事成后，他那辆旧风神，归我了。”刘孟建想着这事，心里乐滋滋的。正寻思着自己驾照都拿两年了，还没上过路呢。
　　 手机响了，方书记来电。先是嘱咐现场会的有关细节，后面着重强调张总宅基地的事，要求特事特办，特事快办。刘孟建在电话里只得连声答应好好好。
　　 一放下电话，刘孟建懵了，自己嘴上答应的痛快，心里却没有一点底。
　　 弯树店村建设用地本来就不多，建房户又都想往公路边上挤，前两年村里建新农村，盖村部办公楼和兴建文化广场，用地指标还是靠完成土地增建挂钩任务“占一补一”换来的。如今只剩下赚庙附近的这块三角田，而渠道外的大片农田，被一块石碑镇住了，上面写着“双河镇基本农田保护区”。石碑威严地与赚庙遥遥相望。刘孟建想都不敢往那边想。
　　 刘孟建二十八岁那年接任弯树店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新官上任，为发展养殖业，他鼓励村民张四海在邻近基本农田的荒坡上建一排猪圈，占压了基本农田一百六七十平米。当时的土管所秦所长三杯酒下肚，胸脯拍得山响，保证没问题。谁知这个张四海只顾自己养猪赚钱，猪粪不作妥善处理，把个弯树店变成了苍蝇的大本营。也不知道是谁，一纸状子告到县国土资源局，县国土局执法大队联合县环保局、镇城建办组成强拆工作专班，把那排猪圈连墙根都挖了。张四海损失了几万块。当时拍胸脯的秦所长拍屁屁走路了，张四海把一肚子怨气都往刘孟建身上撒，认为他没有扛担子。连续几次换届选举时兴风作浪，险些把刘孟建这艘航母弄翻了跟头。自此，基本农田那边成了高压线，谁都不敢碰。
　　 刘孟建觉得必须先找一下刘汉文，这家伙鬼精鬼精的。七八年前，本来刘孟深和肖月娥两家私下和他交接好了，刘孟深拿自己的口粮田以田换田，肖月娥请客吃饭。酒也喝了，两家下毛脚的石块都拖到基了。不料节外生枝，刘汉文家的狗咬了肖月娥的外孙女，为了百儿八十块钱的疫苗钱，两家闹得不可开交，差点惊动了派出所。为这事，刘汉文媳妇把二轮承包的经营权证书看得比存折还金贵，扬言谁要是强占她家的责任田，她就逐级上访，直至中央。刘孟深呕了个冤枉气，一上火，中风倒床了。当时肖月娥不依不饶，但刘孟建怕惹麻烦，多次以公路沿线控制建房为由拒绝。为了慎重起见，他让村会计到镇上打字室搞了个假红头文件，贴在村部显眼处。为这事刘孟建被她六娘指桑骂槐的凶过好几次。就这样，几家宅基地的事一搁就是七八年，如今三角田里的杂木，都有五六寸的丁头了。
　　 刘孟建拔通了刘汉文的电话，不一刻，小伙子开着辆七成新的比亚迪来了。嘻皮笑脸地说：“建叔，找我有啥好事咧？”
　　 “娘卖乖的，算你有点运气，你老娘的低保批下来了。”刘孟建递给他一支黄鹤楼，“老子找关系，到镇卫生院弄了个慢性病证明。好歹蒙混过关了。”
　　 “多谢建叔，改天请叔喝一盅。”
　　 “谢倒不用谢，不过三角田你得给老子拿出来！”刘孟建开门见山，“要换届了，老子得把屁股揩干净，好摞挑子。”
　　 “叔，弯树店的摇把子非你莫属，冇干到六十岁，你这艘航母怕是退不下来哦。”刘汉文在一边油嘴滑舌。
　　 “少跟老子啰嗦！菜园要全部退出来，你自己去摆平。”刘孟建有些不耐烦了。
　　 “那行，那行。叔，你一百个放心，保证冇问题。”刘孟建说了句，“嘴巴紧一点，莫到处说。”刘汉文望着刘孟建浓密的眉毛挤在一处，不敢多说。屁颠颠地上车了，掉个头，摇下车窗，说了句“书记说了算，拜——拜！”刘孟建女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六娘骂也骂了，送也送了，找你一百遍，么办呢？”女人小声地问。
　　 刘孟建摸摸发烧的脸，也不答话，随手拿了一条烟，径直上张芳德家去了。张芳德是弯树店村的老革命，干了二十多年的大队长，就因为作风问题这个硬伤，一直没坐上第一把交椅。这人眼珠一转，就是一条妙计。多少年来，刘孟建一直叫他老师傅。一进小院，看见老村长在家烤火。“老师傅，说个事。”刘孟建把香烟搁在他家春台上，挨着老师傅坐下来。
　　 “么事咧？把大书记给难住了。”老村长笑了笑，露出仅有的两颗门牙。
　　 “生态园的张总，想在三角田盖个小别墅，这小子你也知道，本乡本土的，产业扶贫结对帮扶贫困户60多户，这些年为村里做了好多贡献。九月份土地整理，大挖机干了十几天，连拖运费都不收。”刘孟建说着递给老师傅一支烟，“他还承诺，文化广场4000平米绿化，算他的。关键是全市产业扶贫现场会，星期一在生态园召开。这小子眼珠贼亮，当着镇里方书记的面找我。县委常委都点头了，大屁股压人，我也没办法。”
　　 老师傅把香烟的过滤咀撕掉，按在铜烟袋锅上，一阵猛吸。
　　 “张家旺，好说，过了年，把他送到五保户集居点得了。肖月娥和刘孟深咋办呢？”见老师傅没开口，刘孟建又说，“我六娘是个犟驴子，说死也要死在三角田。刘孟深不是中风了，早上访去了，他女人几回哭个泪人似的，赖在家里不走。”
　　 老村长吸着烟，一边拔弄着火盆，旺旺的火苗舔着他古铜色的脸。“能不能就赚庙做一点文章呢？一个寡妇，一个偏瘫，离赚庙太近，煞气重，唯心的说，一般人镇不住的。”
　　 “反脚！”刘孟建一下子兴奋起来，眼前晃着那个戴着墨镜，西装革履口若悬河的阴阳先生。反脚这个人，刘孟建有过一面之缘。大约从娘胎里出来，就左脚掌朝后。也不知从哪里学得一套口舌功夫，择日子看地，十分了得。据说河南新县某局的一位局长，老头子寿终正寝，跑百来里地请反脚去选一处阴宅。反脚在他农村老家溜达了一圈，选了一处蛤蟆嘴地。可不到一年，局长患肝癌，撒手去了。局长老婆恨得咬牙，巴不得把他那只反脚给掰顺过来。不过说来也巧，局长儿子三年后平步青云，从县发改局借调到国家发改委，干了个副厅。六年就超过他老子一截。就这样，反脚名声鹊起，听说县中医院和县五中改建大门，都是请他出山择的吉日定的门楼。
　　 刘孟建拔通了生态园张总的电话，让他务必先找到梁家大湾的反脚，仔细沟通一番。对方心领神会。
　　 “老师傅，我六娘明天回来，你给提个醒。她最听你的，让她邀孟深女人一起去。”见老师傅点了头，刘孟建长舒一口气。回家路上，月光如水。刘孟建借着酒劲，哼着小调：“我正在城楼观风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星期天一大早，刘孟建的六娘肖月娥从县城赶回来了。果不其然，听了张芳德的一席话，邀上刘孟深女人，叫个三轮摩托，直奔梁家大湾。晌午时候回来了，径直找到刘孟建，烟不出火不冒的。“大侄子，反脚说的也有道理，三角田离赚庙太近，是个剑地，我一个老女人，镇不住。那口气，也争不过来了。可怜孟深的女人，当时就一把眼泪四把流的。”肖月娥说话中气蛮足。
　　 “你给我找个地方吧，树高万丈，落叶归根。无论那个位置，能放口棺材的一间屋就够了。六娘我死也闭眼了。”肖月娥一阵连珠炮。
　　 刘孟建听到这话，心里酸酸的。八四年计划生育大行动，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在弯树店大队蹲点。那时刘孟建还只是大队团支部书记，跑腿子的角色。肖月娥家因为超生，房子被拆得土打地平的。在公家保管屋旁边搭个披间，住了十几年。如今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出嫁了。当年超生的儿子刘三民也在县一中任教。自己小女儿上高中时他也没有少出力。最让刘孟建愧疚的是，肖月娥二女婿在县财政局预算股，每年变着法给村里弄一笔钱。要不是他，光靠镇里拨的转移支付三万三，扣除党报党刊费和五保户供养费，连村干部工资都无法兑现。前几天他还来电话，说他已和县能源办董主任打好招呼了，给村里文化广场配八盏太阳能路灯。刘孟建望着一头银发的六娘，心软了。“六娘，天地良心，侄儿我真是秦楚两难。昨晚我找村委会几个人商量了，在文化广场，村卫生室旁边，挤两间批给你，但必须按照规划要求，做徽派特色，明天就可以动工。刘孟深家，只有先放一放了。”刘孟建挪挪椅子，紧挨着肖月娥坐下，一脸的无奈。
　　 “六娘，离广场近好啊，老人爱热闹，你可以天天到广场看我们跳广场舞呢。”女人也在一旁帮腔。
　　 “只有这样了，你六娘老了，不中用了。改天叫三民请你们村委喝顿酒。我回去找三民，该张罗石匠师傅写合同了，尽量抢在冬至前搭个毛坯子。”肖月娥这个倔老婆子，总算是让步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刘孟建长长地伸个懒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
　　 星期一清早，烟东干渠内的三角田火炮喧天。张总的仿别墅小洋楼破土动工了。挖机轰轰隆隆地挖取淤泥和杂物，几个无所事事的村民在一旁围观。刘孟建站在田埂上，正和张总说说笑笑。快八点，镇党政综合办公室来电话，说全市产业扶贫现场会因故取消。刘孟建正心里嘀咕是不是哪个地方出了纰漏。这时，远远地听到自家女人喊他，“孟建，不好了，孟深哥喝农药了，快叫车，快！”看见后面跟着跌跌撞撞的刘孟深女人，高高大大的刘孟建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怎么也起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