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山里头，因此有山一样的情怀，山一样的性格，也有山一样的艰难险阻。家乡的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山上有山，岭上藏岭，峰峦叠嶂。开门迎山，门前羊肠小道，荆棘丛生，或蜿蜒而上，或飘落山麓。
　　 山路，崎岖难行。
　　 清晨，我与父亲各自挑着一担谷子，染一身霞光，去五里外的邻村碾米。父亲在前，宽而厚的竹扁担被压成弯弓一样。我才挑了一百多斤，吃力地跟在后头，两人都喘着粗气，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多余的气力言语，唯有扁担发出“忽闪、忽闪”的声响。我们穿过树林，走崎岖的山间小道，经芳草萋萋的田埂。已是初秋，金黄的稻子铺满散落于山间的田垄，也铺满金色的希望。下一小坡，父亲被草绊了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父亲嘟囔着，脸更阴沉了。汗如豆珠，洇湿了衬衣，汗滴被早晨的阳光映照，晶莹剔透。
　　 那年，我上高一。挑担，是我最头疼的事，由于不常干农活，缺乏锻炼，以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挑一次，肩酸腿疼好几天，可在这山区，除了肩挑手提外，别无它法,双肩挑起山里人的日子。后来，可以租用马驮，父亲舍不得钱，要省下钱供我读书。田里的谷子和稻草，地里的红薯、苞谷、花生及藤、秸秆等，都是靠父亲母亲用铁一般的肩膀一点一点挑回家里。因为没通马路，父亲曾带我们去十几公里处的林场买木头，扛回家作檩条，途遇大雨，被浇得透心凉。去六公里外对面山腰的马路上挑煤炭，用来烧砖盖房，我因赤脚行走，一天下来，脚被硌得走不了道。因为没通马路，村民们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苦不堪言。
　　 父亲坐在石头上歇息，看着远远近近的山峦，一贯地神色凝重，眼里充满迷茫，在沉思什么。因为穷，父亲毅然决然地戒掉了抽了二十多年的烟，此刻，父亲的嘴唇蠕动着，欲言又止的样子，把一些心事和言语咽回肚里，一言不发。对面大山的马路，飘带一样挂在半山腰上，时常有白色的斑点蚂蚁般移动，仿佛还传来微弱的轰隆声，让人既羡慕又嫉妒，做梦都盼望有朝一日马路通到咱们村口，能扬眉吐气地行走在平展的马路上。此刻，父亲的脸色更凝重了。
　　 父亲母亲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考上大学，走出山里，就不用在这儿吃苦受累。他们尽其所能在默默地为我筑就一条求学之路，一条人生之路，可他们的言行并没有在我的心湖激起多大的涟漪。那时，我还沉浸于贪玩，不把学习放在心上，没去想什么人生的路将怎么走，更谈不上规划人生。只是现实让我眉宇紧锁，家里越来越拮据，一次交不起一百多元的学费，我甚至产生辍学的念头。若当真离开学校，我又舍不得。为了挣学费，为了继续上学，在高一下期暑假跟三姑父筑马路，那时，我十八岁，已成年了。
　　 翻过后山，走十多里山路，来到一个小山坳，姑父家就在那儿。姑父喜欢抽烟与喝酒，抽自卷的旱烟，一只完了，接着又卷一只，叼在嘴上，掏出火柴，划半天才点着了，吞云吐雾，烟从嘴里或鼻孔里冒出来。似乎人生的艰辛会在那烟雾里消失殆尽，才能享受一点点快乐。姑父没上过学，只认得自己的名字，与大部分山里人一样淳朴、憨厚，淳朴得寡言少语，偶尔说话，就干巴巴的几句“剁子话”，土得掉渣。做为农民，整日劳作，被太阳嗮得面部黝黑，刻满岁月的沧桑，表情木讷，目光无神，背微微佝偻，像一棵被风霜压弯的残树。姑父的家境与我们一样，甚至不如我们，但有一样比我们强，就是他村里即将通马路，现正干得热火朝天。
　　 当我走在去姑父家的路上时，我仍然半信半疑，不相信如此木讷的姑父能承包工程。去姑父村里的村道有好几公里，他那精明能干的侄子当二包头，从大包头那里承包了一大段，而姑父又从侄子手中包了一小段，成了三包头。此段是半拉子工程，先前有人觉得不划算，挣不了钱，打了退堂鼓。而姑父被侄子游说成功，揽了下来。因此，我对姑父刮目相看，姑父带着我们十多个人，奋斗在工地上，挖土、挑土、碎石头、砌堡坎及平路面。像愚公移山，一点一点地啃着。我砸碎石头，砸碎石头有讲究，找准纹路，施以巧劲，事半功倍。否则，仅用蛮劲，手臂震得生疼，石头没一点反应。一锤砸下去，石子飞溅，打在腿上，紫了一坨，疼得我直掉眼泪，被老工友笑话了好几天。姑父身先士卒，干活实在，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大大带动了我们的积极性。我们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一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十分辛苦，但苦而快乐着。为能挣钱而高兴，为能继续上学而兴奋。
　　 营地驻扎在工地下面不远处的民房里，民房六排五间，两层楼高的红砖瓦房，一二楼间没有楼板，墙看上去很高，屋内空荡荡的。女主人和两个小孩在家，被女主人叫做“李师傅”的男主人是包工头，常年在外，很少回家。我们租了两间房，一间做厨房，一间是卧房，打地铺，被子又旧又黑，谁都不叠被子，像狗窝。没有专门的伙夫，年纪大的杨师傅提前两个钟头回来做饭。从房东那儿借的大铁锅当饭锅，为节省开支，姑父降低伙食标准，很少有荤菜，几天才打一次牙祭。卖苦力的人，饭量大，僧多粥少，饭菜常不够吃。因此，吃饭成了“抢饭”。一开始，我不好意思多盛，可吃完第一碗，锅里早已空空如也，仅能吃个半饱。吃了一两次亏后，就学乖了。拿个大碗，先盛少些，以风卷残云之势吃完，夹些菜，再盛上满满的一碗，蹲在屋檐下美美饱餐一顿。我吃饱了，自然就有人饿着，心里不免愧疚。
　　 晚上，收工摸黑回到民房，晚饭后，闲聊一会，就睡觉休息。劳累一天，都筋疲力尽，没有更多的精力闲扯，有的甚至懒得洗澡，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浓浓的汗臭味四处弥漫，熏得我无法入睡。刚想入睡，蚊子嗡嗡而来，像轰炸机，对屋内“狂轰滥炸”。这是大脚花蚊，一咬一大疙瘩，是乡下蚊子中最厉害的一种。加之天气闷热，我辗转反侧，如同翻炒豆子。在汗臭、闷热和花蚊的多重夹击下，在打鼾的、梦呓的或磨牙的伴奏声中，我醒的时候多，睡的时候少。筑路的日子就这样简单明了，久了，枯燥乏味，如同囚笼。
　　 只有村里王奶奶的到来，给我们增添了许多乐趣。王奶奶其实不老，六十多岁，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十分健谈，哈哈不断，但言语粗俗，说话露骨。王奶奶早年守寡，前些年儿女大了成了家，自己嫁了人。工友们津津乐道的，是老王奶奶的私生活，说王奶奶性欲旺盛，每天晚上要求房事，把她的老伴折腾得够呛，交架不住。是真是假，无人深究。她一来，大伙就凑近去，打话取乐，而她毫不在意，反倒被她说得面红耳赤，甘拜下风。
　　 十多天后，姑父向侄子预支生活费，被侄子一口回绝。姑父愣了，不会想法子要钱，心眼太实，家里本就不宽裕，垫不起每天一、二百元的生活费，苦恼万分，进退两难。工友知道后，顿时失去了信心，怕姑父要不上钱，找各种借口中途开溜。我惆怅地走了，挣不上钱就没有学费，只得另想办法。姑父带着同村的两三人一直坚持把这段毛马路修通，一次在抱起石头时，石头裂成两块，掉下去砸在姑父的脚上，差点骨折，可姑父仍挺住，一瘸一跛到最后。用姑父的话说，就是一分钱拿不到，用牙咬用嘴啃也要把路修通，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为了后代。工资一直没要上，不会言辞的姑父哪是侄子的对手，三言两语就被打发了，好像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因为，他侄子不是一般的精明，当包工头吃得太咸（苛扣工资），大家早有耳闻。我怀疑姑父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仍义无反顾地揽下这活，让人琢磨不透。
　　 路！路！路在何方？我凝视远山，多少次问自己。高二上学期开学，同学的老乡考上了大学，深深地刺激着我，使我突然醒悟过来，发誓要努力学习，考大学，来个鱼跃农门，改变命运，似乎才是唯一的出路。为供我上学，家里将油菜籽、黄豆、花生、红薯、辣椒以及谷子等挑到集市上去卖，卖掉一切能卖钱的东西，给我凑学费。利用假期，我多次去城里在烈日炎炎之下给人打禾，为了省十元的住宿费，连夜从县城步行四十多里回家，不顾身体单薄下小煤窑挖煤，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只要能挣钱，只要能上学，苦点累点算不得什么。
　　 高三那年，终于迎来了给村里筑路的一天。村道有近十公里，线路长，经过村子多，村民们出钱出力，按难易程度将路分割，分到每村每户，修通毛马路。周末回家，父亲要我在家休息，自己扛着锄头、尖锹、大锤和钎子等工具去十里以外筑路。我主动请缨，要求参加，父亲笑了。父亲一改往日的阴郁，变得精神，步履矫健，脚下生风，我一路小跑才能赶上。沿途都是筑路的人们，或三五人一伙，或几户联手，都埋头干活，或挖或挑或搬，犹如在自家田间地头干活。边干活边高谈阔论，笑声、交谈声和着叮叮当当声此起彼伏，他们的脸上时刻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像过节似的，轻松愉快的气氛在人们心里、脸上及空气中蔓延、流淌。我被这气氛感染着，庆幸自己参加了筑路大军，参加了义务劳动，去筑就出村之路、未来之路和希望之路，洒下自己的汗水，在这条路上留下美好的回忆。
　　 大家忘记了烈日和炎热，忘记了下雨和淋漓，忘记了时间和疲倦，废寝忘食战斗在筑路的阵地上，那种声势浩大的场景，那种热火朝天的干劲，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让我心潮澎湃，一生难忘。路通了，虽瘦小、蜿蜒、粗糙，但毕竟是马路，毕竟通向了外面的世界，通向了人生的希望。第一届高考失利，我走上了补习之路，离家的那天，父亲送我到村口的马路上，没有一句离别的话语，默默地目送我走向村外，走在去县城的路上。我没有回头，出村的路是通了，可我的人生之路还云山雾罩，还很迷茫，我不能回头，怕父亲寄予厚望的眼神夹带了丝丝忧愁，我的心很沉，很重。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离开了家乡，进了城。进村的路变了，一直在变，变宽，变得平坦，前年被硬化，变得与城里的路一样，畅行无阻。年轻人走在出村的路上，或南下，或北上，走向外面精彩的世界。村里也变了，旧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小洋楼。父亲老了，常在村里，在阳光下转悠，带着幸福，笑声爽朗。
　　 每次回家，走在平坦的村道上，路在脚下延伸着。面对眼前的青山绿水，凝视蓝天白云，深呼吸山间的新鲜空气，竟萌发了叶落归根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