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昊是在他“死”后第三天，被一场罕见的大雨浇醒。
　　 他艰难地睁开眼，透过雨幕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是哪儿？他思索着尝试爬起来，他没想过他还能活过来，就像他没想过他会被一颗流弹击中一样。追匪途中胜利在望，流弹却长了眼睛一般，不偏不倚恰恰擦着他的心脏射进了他的胸膛，当时尚未感觉疼痛，鲜血已四下飞溅，涌泉般喷射，随队军医查看后泪流满面苦涩地摇了摇头……
　　 故事发生在1950年的一场剿匪战役中，那天，年迈的李昊中弹后战友们失声痛哭，因为任务需要又不得不忍痛将他搁置一旁，边上插了一块标记木牌，准备任务后再回来安葬他。没成想，战友们误入深山迷失方向，当大家再次回来时已是五天之后，而这时他早已消失不见了。
　　 三天后的大雨中，李昊才醒了过来，定一定神方觉旷野里空寂无人，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迷住了他的眼。他想翻一翻早已麻木的身子，可努力了许久却未能挪动分毫，反而扯动胸部的伤口，疼痛一阵阵袭来。他强忍着侧头查看，发现自己正躺在满是泥水的稻田里，浑身湿漉漉的，衣服破破烂烂地黏在身上，如同蛇刚刚褪去的一层皮。
　　 “咳咳咳……”他本想贪婪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却事与愿违，空气尚未进入肺叶，胸口处针扎般疼，晕晕沉沉的大脑此刻才有了一丁点思考能力，他意识到自己虽侥幸存活世间，却亦短暂，也许下一秒，也许一秒都用不了，就要归土彻底消失了。
　　 难道我真是要死了吗？李昊喃喃自语，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从小他失去爹娘，7岁跟着部队南征北战爬过雪山趟过草地，也曾在天安门前欢呼雀跃过。扫除反革命余毒时，他作为一名连长带队领受任务千里奔袭势如破竹，取得节节胜利。两天前他们接到任务，担任主攻剿灭一群流匪，战斗打响后，本想很快就能完成任务，却没想到发生了如此意外。
　　
　　 二
　　 谁也没想到，就是在这时，他遇见了生命中的那个她。
　　 她叫阿翠，那天她出来寻找表弟阿华。阿华是青峰崖土匪的一个小队长，她时常到山上给阿华送医送药，捎带着给沿路的山民们治病疗伤。当然，也包括山上的土匪。作为祖传了五代，或许是六代的一名中医，她的医术让人赞不绝口。哪怕是在土匪眼里，她同样圣洁美丽。青峰崖匪首曾想娶她为压寨夫人，无奈她执意不肯，匪首不敢得罪她，只得作罢。
　　 其实阿华原先并不是土匪，他贫苦出身，父母双亡后在一地主家当长工，后因失手碰碎地主钟爱的青花瓷瓶，被吊起来一顿痛打暴晒，不给吃不给喝，几乎一命呜呼。奄奄一息之际，恰逢土匪到地主家劫粮顺带救了他，就这样阿华投靠了土匪。新中国成立后，阿翠也曾多次劝阿华离开青峰崖，阿华却满脸苦涩，“一日为匪终生是匪，走上这条路，回不了头啦！”她说阿华真轴，咱又没干伤天害理的事，怕什么？
　　 她赶到青峰崖时，看到山门大开，满目疮痍，一片狼藉。她未找到阿华，只好悻悻回家，下山路上，她远远看见前方激烈交战。尽管行医多年，但毕竟一个妇道人家，她吓得直发抖，就近躲到山洞里。枪声停止许久后，她才从洞里探出头，四下无人，就赶紧往家赶，没成想尚未到家，大雨就噼里啪啦下了起来。旷野里没有遮雨的地方，她只好冒雨往家赶路。路过一片稻田，她发现了晕倒在地的他，她原以为又是一具死尸，就没在意，绕行而过。
　　 突然，她隐约听到一阵痛苦的呻吟声，作为一名医生，她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她向来害怕听到痛苦的呻吟声，因为她知道一旦患者发出这种声音，代表着他正遭受着痛苦。不过今天竟然听到声音是从地上卧着的“尸体”嘴里发出来的，她是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自然不相信诈尸的谣言。她明白地上的那个他还活着，对，还活着，肯定是！尽管她一眼就看出了他身上穿着的那件衣服代表着什么，可她还是止住脚步，蹲了下来伸出双指试了试他的鼻息，接着又翻看他的眼皮，把了下脉。这时她发现了他胸口处的血痕，知道子弹正镶嵌在里面，与微弱跳动的心脏仅一层粘膜之隔。她担忧地想，他还活着，可是离死神就差一步了。他紧皱眉头，缓缓动了一下，鲜血又从他胸口处流出来。她虽然是这一带很有名气的中医，却知道即使把他救回去，活下来的希望也微乎其微。毕竟那颗子弹头紧挨着心脏，动手术的话几乎不可能成功，可她还是准备救他，毕竟在一条鲜活的生命面前，她觉得自己没有理由逃开。她蹲下身子背上他往回一步一步挪，好不容易到家后，她把他放到床上，在伤口处撒上金疮药才止住了血。可是，镶嵌在他胸口的子弹让她犯了难，怎么才能拔出来呢？她思索着，围着病床上的他团团转。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受苦，她内心的煎熬和痛苦一点都不比他少。
　　 天色渐黑时，她隐约听见门口处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以为是幻听，可过了一会儿，敲门声继续响起，伴随着低低的呼唤声，她侧耳倾听，终于发觉异常。“谁？”她走到大门口，隔门询问道，“是我，我回来了。”表弟阿华的声音低低地透过门缝中传来，她迟疑着开了门，四处瞅了瞅，没发现尾随的人，就开了条缝让他钻了进来。
　　
　　 三
　　 “姐，饿死我了，有啥吃的没，快给我拿些出来。”
　　 她拿出晚饭剩下的玉米窝头递给他，叮嘱道：“你先垫点，我去给你热点水。”
　　 他没顾得上说话，就大口吃了起来。
　　 “哎呦……”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
　　 连日来的东躲西藏，他变得格外敏感，立即站了起来，身子紧绷着问道：“谁在里面？姐。”
　　 “没，没，没谁！”一想到屋里病人的身份，她瞬间紧张起来慌忙说：“就是邻村的一个病人，得了重病，正在里间休养呢。”
　　 她还没说完，他就已经掀开草帘钻了进去。“啊——”他惊叫着，迅速抽身跑到屋外，躲到墙后掏出手枪，边哆嗦着手瞅着漆黑的屋门口，边厉声问：“你是谁？姐，怎么有解放军？”
　　 “阿华，别紧张，他，他，他只是我的一个病人。”阿翠嗅到空气中浓浓的火药味，赶紧出声制止。
　　 “病人？”阿华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咆哮道：“就是你的病人，追得我们东躲西藏，追得我们兄弟阴阳两隔，追得我们无家可归！”
　　 “阿华……”阿翠有些愠怒，“我早就说过你，现在都新中国了，你们那条路是行不通的。”说完她跑过来趁阿华不注意顺势打掉他手里的枪，狠劲抱着他哀求：“只是一个病人，不要杀他，好吗？”
　　 “今天有我没他，有他没我！”阿华情绪有些失控，狠劲把阿翠推到地上，右手捡起枪，双脚小心翼翼地向屋门口探去……
　　 她浑身猛的一激灵爬起来跑到阿华身后说：“阿华，你放手，不要再错下去了！”
　　 “姐……”
　　 “阿华……他现在是我的病人啊！”
　　 “是，他现在是你的病人，可是，可是他手上沾满了我兄弟的鲜血，等他的病好后，他会杀了你弟弟我，姐，你这是，这是要逼死我吗？”阿华满脸通红，双目圆瞪，近乎疯狂。
　　 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一时凝噎，双手牢牢地抓住阿华胳膊。
　　 远处传来砰砰的枪击声，他手一哆嗦枪掉到地上，朝着枪响方向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一个高翻上墙准备离开，临走前扭头看了她一眼，哽咽道：“姐，我走了，你……你保重啊！”没想到此一别，竟成永别，听人说阿华走后又加入了土匪，最终伏法。
　　 阿华走后，她全力给李昊治病。她查阅了历代祖先遗留下来的医学典籍，终于发现有一种草药做成药物后敷在人体上可以逐渐把人体内的异物拔出来。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李昊胸口的子弹逐渐用中药一点点拔了出来，李昊的病渐渐痊愈了。
　　 几十年后，阿翠时常在回想，阿华要杀掉李昊的那个下午，自己义无反顾阻拦阿华，难道仅仅是因为李昊是自己的病人吗？不，或许，大概还有别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明白，有一朵爱情之花在心间悄然盛开。
　　
　　 四
　　 阿华虽然离开了，但是他给阿翠蒙上了一层阴影。平日里，阿翠时常在想，假如没有自己那天极力挽留，或者先想方设法将阿华藏起来，是不是会出现不一样的结局。然而，假设毕竟是假设，接踵而至的现实危机开始让她担惊受怕。因为她曾经的特殊身份，他和她整天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李昊尽管曾是一名解放军的侦查连长，然而因为顾虑到阿翠的曾经是一名土匪的表姐，他甚至改名换姓，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要说去凭这个身份去谋一份体面的职业了。
　　 十年时间，弹指而过。东躲西藏的生活让他们寻觅到短暂的安宁，他俩相安无事，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有一次到集市上买生活用品时，她还是被人认了出来。当时正值严查敌特分子期间，她作为一个土匪的姐姐，还为土匪医治伤病，自然成为逮捕的重点。几个人悄无声息朝着他俩走来，她察觉到情况不对，赶紧低声对他说：“昊，如果被人抓住，你就会说咱俩不认识，记得！”
　　 他哆嗦着说：“不行，咱俩快跑！”
　　 “昊，我不能连累你，现在咱俩分头跑才有希望，逃出去后，记得到青峰崖下相见！”
　　 “你……你小心点……”他犹豫着，她朝着一个方向疾驰而去。尽管一路有人巡查，他都相安无事地通过。
　　 “连长，是你吗？”就在他快要离开集市时，饱含激动兴奋的喊声吓了他一跳。他没敢回头，十年阴影里的生活早已让他习以为常了。
　　 “连长，真的是你，我就说你肯定没死！”一个粗壮大汉兴奋地跑过来抱住他失声痛哭。他定睛一看，大汉名叫王猛，以前自己连里的一名战士，老家在黑龙江。
　　 看着王猛领子上别的团级军衔，他不免有些欣慰。王猛父母双亡，沿街乞讨时被他拉到了队伍里。当时他看到这小子作战勇猛，胆大心细，是一名优秀的突击队员，笃定将来肯定会有出息，果然不出所料。十年的磨练，李昊也早失去了当初的锐气，加上服饰的变化，很难再寻觅侦查连长当年叱咤风云的风采。
　　 王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满脸的苦涩，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对不起老乡，我又认错人了。”其实，王猛也知道，连长早在剿匪战役时就牺牲了，还被评为烈士，自己却一直不相信，总觉得连长还活着。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连长的行为，像今天这样发生的认错人的事情，也都好几回了。王猛摇了摇头，慢吞吞地走开了。
　　 他扭过头继续往前走，远离众人视线后迅速跑开，远远地他仿佛听见王猛在后追赶过来。
　　 “连长，你就是连长，连长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王猛啊……”
　　 他含着眼泪低着头卖力奔跑，看到路旁有一大片树林就钻了进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五
　　 李昊此时心里五味俱全，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遇到曾经生死相依的战友，他激动不能自已，也很为王猛的成长进步而高兴，可他不敢相认，也不能相认，这件事情只能是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哪怕烂死在肚子里也不能吐露一个字。
　　 天黑后，李昊摸索着出了树林，四下张望发现无人后才悄悄探出身子来。他不能回家，他怕有人跟着，一旦顺着他的踪迹寻到家里，反而给阿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李昊来到了青峰崖下的溪水潭，静静地等待阿翠。然而，过了一天又一天，天黑了又亮了，再黑了再亮了。漫长而焦急的等待过后，阿翠却没有出现，李昊急得满嘴起泡，忍不住担忧，“阿翠是不是发生了意外？”一想到这，他赶紧抬起手打嘴巴。“打你这个乌鸦嘴，打你这个乌鸦嘴，阿翠福大命大，肯定不会有事的！”他定定神，继续等待着。然而，漫无目的的等待中，焦急、矛盾、期盼、失望，各种情绪交织着、煎熬着，让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半个月后，李昊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于是他乔装打扮后趁夜溜到县城查探情况。
　　 好容易来到县城后，李昊却只能是徘徊，一整天过后依然没能找到，肚子却饿得咕咕直叫，只好摸到一个路边摊胡乱要了点吃的，埋下头就扒拉开来。就在这时忽听有人传言抓住一个土匪婆子，三日后就要召开公审大会。
　　 他的手不禁一阵哆嗦筷子被抖到地上，他慌忙弯腰低头捡起了筷子，却再也没有了一丝食欲，付过钱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他知道一般公审大会后，那些反革命分子都会受到严厉惩罚。他担心她身体虚弱无法去承受，他担忧有人会殴打她，他甚至担心她会遇到更加严重的情况……他赶强迫自己让思维刹车，他不敢去想像，可是他又深陷想像的深渊无法自拔，他想万一，万一她不在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三日后的公审大会，现场挤得透不过一丝风。他一边挤开人群往里钻，一段使劲伸着脖子往前看，近了，近了，更近了，终于，他钻了进去。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她被捆住手脚，背着反革命分子的牌子，云鬓散乱，面容憔悴，双目无神地垂着头。他仿佛被刀子割一样剧烈地疼痛，才短短几日不见，她就憔悴如此，苍老了十几年。当听到大喇叭里宣布她的罪状时，说她是土匪老婆，干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站在台下的他终于是忍耐不住，大声嚎道：“报告，我有事情要向政府报告！”
　　 为了挽救她，他的身份自然无法再隐瞒。大家听到曾经的战斗英雄如今还活着都欣喜异常，然而当听到他和土匪婆结为夫妻，自然非常惋惜。地方政府工作人员一遍遍地向他求证：你真是战斗英雄吗？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可惜啊，可惜啊！
　　 翌日他也被推到了台上，罪状说明他是隐藏着革命队伍中的敌特分子。不明就里的群众义愤填膺，纷纷挥舞着胳膊要报仇雪恨，甚至个别性格暴躁的群众向她俩扔来了臭鸡蛋、砖块等物品……
　　 团长王猛得知他的消息后连夜赶来，两人抱住又是一顿大哭，李昊哭泣地道歉：“兄弟，大哥对不住你了，那天见面还隐瞒你……”所幸王猛的到来让李昊和阿翠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不久他俩又被下放到农场劳改。她总算逃过了一难，他尽管暴露了身份，却抹杀了所有的成绩，战斗英雄的序列里，他变成了一个临战的逃兵。
　　 ……
　　 四季轮回，一年又一年，一晃又是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和她都已满头白发，垂垂老矣。一辈子的沉沉浮浮，如今都化作了夕阳下搀扶前行的背影……
　　 “唉，当年要不是我拖累你，你早就成了一个大官了！”
　　 “老婆子，你错了，要不是你，我早就见阎王爷了！”
　　 “咳，咳，咳……”两人搀扶着，互相给对方拍着背，相视而笑。此刻，夕阳余晖撒在两位老人身上，苍苍白发愈发显得晶莹剔透，深皱纹的脸上绽放着金子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