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父亲和他的西窗对月(光影·散文)
每当家里来了客人,父亲就站起来拉亮过道里的白炽灯,然后折回屋子里指点给客人看。
“看看,是不是半边月亮,是不是?”父亲说着这话时用不容置疑的眼光盯着客人的脸,渴望客人的表情会和他一样有着惊喜和无比的快乐,并能立刻做出回答,“是月亮,是的,是的,是月亮!”
这是父亲精心设计的我家的四合院的亮点。按照宅院的风水,院子大院门口开向西南。打开实木的院门左手就是一个正圆的月亮跨门洞,这个门洞正好对着西挂屋玄关的窗子,所以只要拉开过道里的灯,从窗子看去,就会有润黄的灯光饱满着圆圆的门洞,这样,从正对着的窗口望去就会出现半个月亮的影子,像皮影戏里的背景。
其实,父亲不是设计师,我也不是,村子里也没谁是。
那时候的农村,谁家生了儿子满十八岁时小队里就割给宅基地,宅基地的四至要队长来确定。于是,母亲去自己菜园里摘把菜,轰走母鸡从窝里摸出个蛋,让我兜着几斤地瓜干去门市部里换斤酒。盛酒用的是装下二斤的绿玻璃瓶,瓶子外面还有蛤蟆皮般的疙瘩,用一根麻绳结了五四扣套了瓶嘴,用玉米骨头锥住了瓶子口。回家的路上得小心提得高高的,不然碰到路面突起的石头就会碎掉,回来顺路去队长家,队长若不在家就跟队长老婆说让她传信。
队长来了,在一块高低不平的空地上迈步超超。土地是公共的,步子迈的大小队长心里有数,拿腿超完就是你家的了,在四角刨了深坑埋了志石。然后队长就吆五喝六的进家里喝酒,一斤酒能墨迹着喝上一天。喝完酒了也不走远点,踉踉跄跄地在人家屋子墙角掏出家伙就尿,也抬起一条腿来,跟翘着后腿撒尿占地盘的狗一样一样的姿势。那时村子里,婚丧嫁娶孩生日娘满月什么时候都得请队长来主持,不管张三还是李四家,队长的一泡尿尿完,就算是盖章批准划归了他的地盘了。
我那时眼瞅了队长把一盘煎鸡蛋越吃越少,馋的直咂巴嘴,心想长大了我也要当队长,谁家有事去谁家吃喝。惹得大人用严厉的目光把我睱出屋子。
房屋要盖了,宽窄自己定,愿意盖高就高,愿意盖低就低,把子石墙上錾上花纹也可以,只要你有钱盖的起。但,往往是,一间房子十年账。
铺好地基,砌墙缩进一皮,六寸的石头墙,垒齐了平口,起了山墙,上了房梁,放挂鞭炮,接着上檩条加筠把子糊泥披草,整梢拧脊,过后再泥墙上门上窗,一座新房就落成了。新盖的屋顶草发黄发亮,旧的房子屋顶草变腐变黑,新旧分明。于是,一个参差不齐的村落就这么繁衍产生。那时房屋建设没有统一规划,也没什么工程队,就是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的帮忙。要紧的亲戚带着礼品来帮工,不亲不近的只帮工,或者一天或者两天。能垛块石头的就上架垒墙,不会垒的就递草挑水和泥巴拾填石。随便你怎么盖,这样就会出现你走进了街巷以为能出的去,结果转过墙角却是迎面一家的大门口,拐进了死胡同。这种模式的出现在能产石材的山村,没有石头可取的地方,就脱土坯或支模打土墙,而瓦房的产生是在改革开放以后。
我哥住的院子就是在这样的情形里建成。在哥家的屋后墙脚,还立了一块刻着“泰山石敢当”的片麻岩石牌。
石敢当,真的能挡住什么吗?
到了我渐渐长大,父亲决定翻新自己居住的老屋,留给我做娶亲的新房。
老屋啊,也的确够老,土坯的前墙上镶嵌着一扇木格栅的窗,多年的风吹雨打在土墙的面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坑洞,在窗子的旁边,楔进去的木头橛子因不堪挂物吊挂的重负从墙里掉出来,就又换了一个地方被楔进去,原来的地方就只剩下一个很深但却仍未穿透的圆洞,像一个人沧桑无神的眼睛,也像极了父亲那只小时候受伤瞎掉的眼睛。
有一天我找了一根树枝捅进洞里,立刻就有一只灰色壁虎从里面钻出来,顺着树枝飞快地差点爬到我的手上,吓得我一激灵把树枝抛得老远老远,也不知道那只壁虎被甩到了哪里;等到过些日子再去看,正有一只长腿细腰的蜂子停在洞口的沿上,这样的蜂子据说能蛰死牛,更不能惹。
雨季,土坯的房子在倾盆的大雨里坚忍着不倒,房顶的缮草虽然几年一更换,但在大雨的天屋内总是有滴答滴答的漏处,要么有水滴在堆积着旧棉衣的柜子顶,要么滴在盛着地瓜干的扁囤上,最可气是滴在睡觉的床上,于是拿了一只碗看准了接住,但水滴沉沉地下来,溅得水星四散,等到接了半碗,竟是酱赤的颜色。
大雨三两天不停歇。一夜睡得正浓,听到哥哥忽然大喊。借着屋外闪电的光亮,看到屋子里的水就要没过木床腿,几只鞋子漂起来。趟着浑水出门,听到父亲在房子后正冒着大雨扒开水沟的声音。几天的连阴雨,冲塌了排水沟的石堰,有股子水流正对着房基冲刷。
其实早有家里的姊妹去了邻家借宿,我有时也去邻家借宿,在姥爷、姥娘来家里住几天时,家里得腾出外公、外婆住的地方。
这样的窘境在父母的心里扎了根,也在我们的心里留下了印痕。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父亲动情地在黑板上写下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两句,就用一只手擦着眼睛的部位,很久不转过身来,父亲此时一定想起了他因为一只眼睛小时候受伤瞎掉,虽然考取了全县第一,但因面试不合格不予录取的遭遇吧,等到他面对着眼前的学生,我坐在前排的位子,分明看到父亲那只明亮的眼睛里的泪痕。
这不是一个人的愿望,这是所有人的愿望。可什么时候才能有钱建的起一座高大明亮的房子?让渐渐长大的孩子都有自己的床?
姐姐们都出嫁了,这就等于有了建设的生力军。姐夫们个个都有把子力气并且心甘情愿地帮工盖房。
可以自己动手了,父亲是看准了机会的。也只有家里有了明亮的房子,我和哥哥的婚姻才有希望,这也是能把女孩子娶进家门的最基本条件。于是,趁着年后还未春耕,我家开始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房屋翻新建设。
我那时在远方的城市工作,担心着家里也没攒下多少钱,要盖房子的确没底气,父亲来信说“井里无水四下里淘”。在他乡担心着家里的状况,自然会省吃俭用,把每一分钱都寄回家里。
一年后回家,南边的一堵院墙刚好完工。看的出,这是经过了父亲的精心丈量设计的小院。房屋的腰带石以下是石灰岩的插花干碴墙,以上是雪白的白灰抹成,房顶不再是传统的麦草,而是张店生产的琉璃红瓦,在风水讲究里五鬼的位置,父亲安设了坑厕压住巽位,又在靠厨房窗子位置按了白虎石磨看守,在通往正房院门的地面,都铺设了鹅卵石的甬道……这一切建造无不透着父亲对新生活的希望,也透着父亲土生土长的智慧。
春天来到,东面的槐花林依然在春天散发着郁郁清香,小满时节,结满红玛瑙般果实的樱桃树被整齐的石砌花墙围挡,又在一排树的一面,一股溪流从所依傍的山谷经过,在前面的断崖形成一个小瀑布,而南面竹子林一年比一年更旺盛。一座青石长条的石桥连接起院落与出村的路,几只白鹅或卧或立,偶尔把长长的脖颈缩在翅膀上休息。
父亲接过我的背包,母亲握着我从远方带来的女友的手,这时天近黄昏,父亲拉亮过道的灯,“你看看,你看看,西窗对月,西窗对月!”
是啊!是啊!我仿佛看到父亲每一天都在晚饭后,踱着步子,满足地咏诵着刘方平《月夜》诗,“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女友笑着站在一扇窗的位置,满怀惊喜地凝望,她看到窗前的石榴花开,看到半个月亮爬上来……
五年后,乡镇开始流行建设商业街,我在临街的位置买了一块地皮,按照乡镇统一的规划,建设了一座两层的小楼,在小楼临街的位置统一悬挂了一串串红红的灯盏,夜晚,一整条街道浸润在一片红晕里。
月亮已被高高的楼房挡住,初升时看不见,等到圆月升到了楼顶天空正中时,已没有人再去看。商业街的楼前,摆满了桌子和一排排座位,吃完烧烤喝完啤酒的人们已经累了,醉了,有谁还关心月亮在哪里?
我和爱人搬离“西窗对月”的小院后,父母又在里面住了四年,一个“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土地整理”的项目下来,小院被夷为平地。
父亲在原来院子位置靠近洋槐树的山坡搭了一个窝棚,一个人执拗地住在窝棚里面不肯搬下山来,如今已是第十个年头,父亲说,早知道人们不想呆在家乡,还要去费心劳力的盖那么多的房子干啥呢?
人们都已拥有了广厦千万间了,就让他在那里守着月亮,守着原来托起家园的一片土地吧。父亲也不愿意看护我建在商业街旁的小楼,因为我们早去了更大的城市安家,那儿已是人去楼空。
山谷变得空空旷旷。一轮明月升起来,没有了西窗对着,月光依然皎洁地映照着。
静静的,鸣蝉已歇。
父亲点燃一炷香,坐在窝棚的草门口,又咏诵起刘方平的诗句,“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