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色渐暗，行人稀少，几乎失去了踪影。偶尔有犬吠，一声，再一声，不肯再多一声。山道弯弯，曲折幽魅，草丛荆棘迷离，让从这山道经历的人，都不免有流冷汗的思忆。
　　 光线暗淡了下来，再翻越攀爬过半山腰，李超伦就可逃出虎口了。他相信这一次他是真的可以逃脱了，可以安心地回家去见亲爱的爸妈了。摸摸王光宇悄悄塞给他的三百元钱，还在，李超伦心头一喜。回头张望了一眼，稍稍迟滞了一步，抹了一把汗，终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爸，妈，我就要回来了，等着我……”李超伦苍白的脸上好不容易泛起一丝红晕，空气中仿佛在传递他的稚嫩的心声。
　　 李超伦刚想加快步伐，哪成想，一声霹雳似的断喝犹似炸雷般轰响在耳边，“哪里逃，小杂毛……”
　　
　　 一
　　 “逃？想逃？哪里逃！”黑煤窑的监工兼黑老板的打手——韩老二，扬起碗大的拳头，朝年方十六岁的瘦弱的李超伦的胸口放肆地砸了下去。“砰砰砰……”一连几下，韩老二的几记老拳不遗余力地砸下去，就像铁榔头砸在面粉袋上似的。
　　 “噗”地一声，一口鲜血似血箭，从李超伦的嘴里迸射而出，随即，李超伦仰面倒在地上。
　　 “韩大叔，你别打他，要打，打我！”从院落里蹦出一个葱嫩的青年，理着平头，一脸的愤慨。当他蹦哒过来后，即刻拦在了韩老二的身前。
　　 韩老二青筋毕露，红着眼睛恶狠狠地怒道：“王光宇，你个臭小子，若不是看在老板是你同乡的份上，老子我连你一并打了！你他娘的，你竟敢放任小杂毛逃跑，老子本应连你也废了，你是砸老子的饭碗！滚，给老子滚，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小杂毛一并给老子拖回小屋去，滚！”
　　 王光宇见韩老二并没有再下手的意图，也就不去管韩老二下一步要干嘛，急忙把李超伦从地上扶起。
　　 “噗”，李超伦又是一口鲜血迸出，那鲜血喷了王光宇一身。
　　 “李超伦啊李超伦，你这是何苦来着！叫你别逃，你偏不听，你偏要逃，这下好了，这下完了，连神仙都救不了你了！”王光宇手脚无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超伦狂吐鲜血。
　　 “噗，噗……”靠在王光宇身上的李超伦又接二连三地吐了几口鲜血。这也是对王光宇的回答。
　　 “韩大叔，快送李超伦上医院！”王光宇朝韩老二吼道。
　　 韩老二眉毛一扬，怒道：“死不了，臭小子，滚！”说完，韩老二朝王光宇猛地踢了一脚，大嘴唾沫四溅，说：“臭小子，再跟老子瞎比比，老子一并将你收拾了！滚，带着小杂毛滚回小屋，莫碍老子的眼，滚！”
　　 “韩大叔，这可是一条人命！”王光宇本能地捏了捏拳头。
　　 “人命？我呸！没把你们喂狼喂狗就谢天谢地了！还跟老子叽叽歪歪，要再跟老子叽叽歪歪试试，老子一并将你们收拾得了！小杂毛死不了，给老子滚！”五大三粗的韩老二气急败坏。
　　 同样似李超伦皮包骨一般的王光宇，只得低头，只得暗地里咬牙切齿。他扶着摇摇欲坠的李超伦走向小屋。他想，他得为李超伦想办法，李超伦时不时“噗”地一声吐一口鲜血，蛮怕人的，得要想个法子止血。不然李超伦这般狂吐，是真要了他的小命的。扶着李超伦进了小屋，王光宇想来想去，只得让李超伦挨着床沿坐下，他用手扶着他，一手为他后背按摩。李超伦吐了几口鲜血后，只得咬紧牙关，想法子自我止血。李超伦的全身一个劲地颤抖，眼角与腮帮都是晶莹的泪，看着他那痛苦的样儿，王光宇一边轻柔地替他按摩，一边摇头叹息，时不时地为李超伦抹去晶莹的泪滴。
　　 “真狠，王八造的狗东西，真狠！”王光宇低声骂道。骂归骂，可眼前的李超伦让他束手无策。他也还是个不曾混社会的毛头青年，他是第一次见到被打得吐血的事儿，十八岁的这一年，让他见识了许多。自走出校园到被骗到黑煤窑，他成熟了不少。而李超伦被骗来后，听说是黑煤窑，完全失了控似的，来两天就要逃跑。可是，被捉回，被打得吐血，想想都可怕。这让人很恐慌。更恐慌的是，这个十六岁的李超伦会不会就这么吐血而亡？“李超伦，你别吓我呀，你要好好的……”
　　 李超伦眼睛微睁，咬牙切齿地道：“我还死不了……”
　　 听李超伦这么一说，王光宇盯着李超伦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一声接一声地唉声叹气。
　　 到了午夜，窗子突然被推开，铜锣似的声音传了进来：“三七片，温水吞服……”
　　 听那声音，王光宇知道是韩老二，接过药瓶，不由又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二
　　 李超伦还真是命大，没死。王光宇担心了一夜，一夜未眠。
　　 夜里，王光宇在想，自己原本与李超伦非亲非故，凭什么要照顾他，的确有些莫名其妙。这难不成前世里欠了他的不成？夜深深，王光宇恼得不行，想要不去管李超伦，可又于心不忍，于是，他为李超伦忙碌、操心、祈祷了一夜。夜里，李超伦说着胡话，喊着妈妈，这让王光宇手忙脚乱。好在李超伦吃了韩老二送来的三七片后，胡话少了，呼吸逐渐平稳。
　　 一夜未眠，王光宇细细梳理开李超伦刚来这里的情形，眉头微微凝结。
　　 那时，还是夕阳西下时分，光线黯然之际，院落也跟着黯淡下来，阴影的面积却逐渐扩张。
　　 “滚下来，小杂毛，磨叽咯啥？”
　　 听声音就知道是韩老二的。可那个小杂毛到底是谁呢？王光宇好奇心重，便朝外看去。
　　 下得车来的是一个瘦弱的惊惶万状的清俊的少年，站在光影斑驳的院落里，似是待宰的羔羊。
　　 “王光宇，你个臭小子，新兵李超伦就交给你了，看好，带好，千万莫让他跑了。你呢，莫偷懒，莫惹老子发火……”
　　 韩老二的话音刚落，便赶急赶忙地跳上了车，一声吆喝，脚踩油门，一溜烟跑了。
　　 比李超伦强壮不了多少的王光宇，期期艾艾地走了出来，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少年，脸上不由悄然泛起淡淡的红晕。
　　 “你是李超伦？今天……刚到……”王光宇有点张口结舌了。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瘦弱的李超伦壮起胆子而又有些怯生生地问。
　　 王光宇冷冷地看了看李超伦一眼，似笑非笑地说:“煤窑，黑煤窑……”
　　 “妈呀，妈……”李超伦一听，眼中积蓄了许久的泪“哗”地奔涌而出，放声大哭。
　　 “好好哭吧，今天哭个够，后天就不用哭了，后天我们一同去挖煤！”王光宇的语气急促而激动。
　　 “我不要挖煤，我要走……”李超伦依然哭道。
　　 “喂，小子，走得了吗？我也是不久前被骗来的，如果走得了，我老早就走了，还用等今日！”王光宇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在院落里穿过几道影子，蹦跶了几下。
　　 “我怎么办啊，妈妈……”李超伦哭起来就是一副熊孩子伤心的模样，身子骨儿也在暗下来的天色里瑟瑟发抖。
　　 “哭是没用的，既来之则安之。进去，去屋里洗一下吧，洗完后好好歇歇，把心安定……”
　　 王光宇带着李超伦进到小屋，指了指里边的一张小床，说，“那是你的床，收拾一下，要爱干净哦！”
　　
　　 三
　　 第二天，秋日的光辉照进这低矮的小屋。王光宇起来洗漱，见李超伦还没有起床的意思，想了想，便出去了。片刻过后，王光宇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饭盒，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李超伦，起来吧，热乎乎的肉包子，快起来吃，不然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王光宇打开饭盒，朝装睡的李超伦晃了晃。
　　 “不吃！”李超伦很干脆，他的声音似抗议。
　　 “干嘛不吃？不吃白不吃，李超伦啊，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你想做的事！”王光宇把“做你想做的事”这几个字的音咬得很重。
　　 “做想做的事？”李超伦竖起了耳朵，幽幽怨怨地问。
　　 “你没听错，对，是做你想做的事。人嘛，行动才有说服力。”王光宇说得很肯定，而且还露齿一笑。
　　 “哦，省得了……”李超伦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儿，见王光宇似殷殷期待着什么，便不好意思赖在床上，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小解，洗漱，不出五分钟，个人的清洁卫生全部搞定。
　　 王光宇递过来一盒肉包子，道：“李超伦，你今年多大？”
　　 “十六。”李超伦说罢，便低头细细咬了一口肉包子。
　　 “李超伦，你也太小了点，不过呢，我也只有十八岁，大你两岁。我到这里有一个多星期了，他们说安排我下井挖煤，工资待遇什么的，一切都好说。起先我被骗来时，也哭过，也闹过，也跑过，但这都没什么用，后来想想，不就是挖煤嘛，他人做得，为嘛我就做不得呢？更何况我急需要赚钱供我妹妹念书。你呢，我也就劝你安心吧，做事做不死人的，乐观点！”王光宇吃完了肉包子，劝说道。
　　 “你不是我，我爸的手做工搞断了，没人搭理我爸，我才弃学出门找事做，没成想被骗到了黑煤窑……”李超伦小声地说道。
　　 “噢，你是乖孩子，能帮家里着想，真是好样的！”王光宇说话的语气很是淡淡的。
　　 “你、你会打我吗？”李超伦虽说吃着肉包子，但他始终去不了一颗惊疑惶恐的心。
　　 瞪了一眼李超伦，王光宇在自己的小床上坐了下来，掸掸衣服，不紧不慢地说：“打你？你怎么这样想？你看我长得像打人的人么？我从来只打自己，我不努力的时候，我一旦醒悟了，我会狠狠地抽打我自己。”
　　 “你真的不会打我？”李超伦舔舔嘴唇，犹犹豫豫地说。
　　 “那个韩老二是不是在路上教训过你？”王光宇的语调像是菜里没放盐，嚼不出一点味儿。
　　 “他拉我上车时我不肯上车，他劈头盖脸地给了我几下。我挣扎不脱，就……”李超伦说着，泪水潸潸。
　　 “韩老二很野蛮的，你以后千万不要招他惹他，千万莫要落在他的手掌心，他是黑煤窑的监工黑老板的打手。他听说我是黑老板的老乡，这才没有往死里打我。之前，他打过我好几回，我都被他打怕了。”王光宇仍是轻描淡写地说。
　　 “我怕……好怕……我想逃走……”李超伦的话未完，先把眼睛赶紧闭上，他也知道自己说了废话。
　　 “死了这个心吧，黑煤窑有好几个打手，还养了几条狼狗，你想逃，除非你长了翅膀，否则，一切免谈！”王光宇下意识地提高了嗓音。
　　 “我、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要回去找事，一边照顾我的爸爸！”李超伦的声音凄恻而高亢。
　　 “莫激动！你不会死在这里的！据说，挖煤的快要死了的话，黑煤窑的几个打手把人丢上车，送到荒郊野外，再也不管。你呢，横直都已进来了，就当是历练一番罢，长长见识，让身子骨强健一点，一举两得，岂不是更好？”王光宇说着，淡淡地一笑。
　　 “不，我要逃，一定要逃！”这回李超伦的语气连贯了，也极为坚定。
　　 “你、你怎么逃？”王光宇看着眼前的毛头小伙，一脸的惶惑。
　　 李超伦不再怯弱，跨前一步，拉住王光宇的手，走到窗前，掀开窗页，对王光宇说:“你看，你看，在你出去拿肉包子的时候，我起身打开窗子，看了外边一眼。你看噢，那不是一垛墙么，那墙上不是有个缺口儿么，我只要爬上墙的缺口，就可以沿山路逃生了……”
　　 “嚯，你是古怪精灵还是精灵古怪，这都被你一眼发现了，侦探小说看多了吧？嚯嚯，你又如何上得了那垛墙？那墙有点高咯……”王光宇笑笑，说到后边时，眉头却凝结成团。
　　 “是，是墙太高……”李超伦说罢，一脸的惨白与不甘。
　　 “我说吧，还是放弃算了……”王光宇不去看李超伦，拿起两件衣服走进洗手间，将衣服泡进脸盆里。
　　 “光、光宇、光宇哥……”李超伦的话甫一出口，自己先羞红了脸。
　　 王光宇甩甩湿湿的手，走出洗手间，一脸的愕然与兴奋，朝着李超伦说:“刚才、刚才，你叫我哥？”
　　 李超伦羞涩的笑笑，走近王光宇，“噗通”一声双膝着地，跪在了王光宇的面前，道：“是，是叫你哥，光宇哥。哥，帮小弟一把，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不忘！哥，我要回去照顾我的爸爸……”
　　 “怎么这样子？起来吧，弟，我也不是冷血动物，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说着，王光宇一把将瘦弱的李超伦从地上拉了起来。
　　 “就是、就是我站在你的肩头，爬上墙头那个缺口逃出去！”李超伦的语气由疲软到渐渐变强再到慷慨激昂式的坚定。
　　 沉吟半晌，王光宇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半，李超伦才等到了逃跑的机会。
　　 下午四点半是黑煤窑几个打手打饭的时间，王光宇见院子里的人都去食堂打饭，忙招呼李超伦一起溜到那垛墙的墙根下，在极为隐蔽的墙根，王光宇蹲下身来，让李超伦站在自己的肩头，再慢慢地站起身，踮起脚尖，把李超伦送到了墙头的缺口。
　　 “哥，我出去了，一定想方设法来救你！”李超伦猫腰低声地说。
　　 “弟，这是三百元钱，拿着，莫推辞，快，保重……”一颗晶莹的泪潸然而下，王光宇握了握李超伦的手，又赶紧拭了拭泪眼……
　　
　　 四
　　 “唉，看来是我害了你呀，李超伦……”王光宇唉声叹气。这百十里的地方都是黑煤窑黑老板的地盘，谁能逃出黑老板的手掌心！
　　 天色大亮，李超伦在吃了三七片后，略有好转。吐了那么多鲜血的李超伦，竟然没死，也算是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