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娘死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不知何时就静静地湮灭于这个喧嚣的尘世。在寒冷的风中，它的身体已完全干枯，叶子一碰就碎。它大概死于一场关于崖柏的热炒，因为站在一侧可以看到，它的脚下是空的，原本踏实的岩土和裸根都不见了。
　　 我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悲痛与无奈，仿佛生命被灼烧，被生生地斩断。
　　 树娘是棵长在悬崖边的柏树。不知它的年龄，反正四十年前那天，我随母亲看到它时，它就已经枝繁叶茂地站在那个崖边了。树杆有碗口般粗，树皮粗糙如母亲的脸面，裸根像遒劲的手指紧紧地抓进坚硬的岩土。
　　 母亲拉我跪在树前说道：“叫娘。”
　　 但我没叫出口。抬头看它满树墨绿，看它浑身粗皮，我只是觉得怕了。因为，在我的意想里，柏树是与死人有关的恶物。村里无论哪家死了人，都会在门前或遗像前插放柏枝。而且，我有好好的娘，干嘛要认这柏树为娘呢？
　　 我从地上站起来，转身朝村子跑去。耳边是呼呼的山风，以及母亲响彻山谷的叫喊：“英儿，回来……回来……”
　　 其实，后来我想，母亲让我认这柏树为娘是有道理的。
　　 我小时候特别调皮，上树掏鸟蛋，玩弹弓打飞鸟，甚至打哭过同班的几个男生，但这样的生性让年幼的我遭遇了一场又一场的灾难。
　　 那是四岁时的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在院里的煤堆上玩，掏了一个小窟窿又一个小窟窿，也就掏出了一个雷炮。这炮没有捻子，也许是个哑炮吧。哑炮是可以砸响的，我们经常砸着玩。于是找来斧头，用力砸，砸了几次没有反应，就用斧刀猛力去砍，随着“咚”一声巨响，人便没了知觉。当醒来时，屋子里围满了村人，从他们的议论声中，我知道，我砸响的那个雷炮其实是个雷管。母亲抱着我一直哭。我一侧头，看到镜子里自己包裹了白纱布的右半边脸，像个鬼，我也吓哭了。
　　 不过，这只是场惊怕。数日之后，取掉纱布，我的眼睛没有瞎。母亲整日像守护宝藏似的看护着我，一遍遍地说：“英儿，英儿，你一定要给我好好的啊！”
　　 我怎能不好？我一如既往地调皮，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
　　 但母亲却忧心忡忡，她总觉得我的活着总是一种让人难熬的不放心。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算命先生，母亲把他请到家里给我算命。算命先生问了问我的生辰八字，掐指算着，然后惊呼：“你这妮子命硬，五六岁之前有三难，难难要命！”
　　 我毫无恐惧之感。母亲却吓得浑身颤抖，唯恐我随幼年夭折的哥哥而去，带着哭腔急问破法。算命先生絮絮叨叨了一会说：“认一个老树作干娘吧。”母亲信了，但父亲不信，此事也就搁了下来。
　　 我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依然淘气。雷管事件没过一个月，从台阶上跳高时，一侧身摔了下去，脸正好砸在一只碎碗上，铲开来一条又长又深的口子，缝了十几针。母亲感觉算命先生说对了，这是我命里的难，必须得给我认个老树为干娘。
　　 在崖边，在那棵柏树前，母亲设置了一场认亲仪式。不管那场仪式是否因我的逃离而圆满，不管我情愿还是不情愿叫，那棵树都成了我的干娘了。
　　 第二难过去了，一切都风平浪静了，但第三难很快就如约而至。在和村里一群孩子向村尾一个干枯的大口井扔石头时，不知被谁从后面不小心挤了一下，我掉到了井里。当从茫然中醒来时，听到井上面的人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我是被一根大粗绳系着篮子吊上来的。七八米深的大口井里，一个弱小的孩子是怎样完成旋转的自由落体运动？必死无疑却又怎样绝处逢生？一切像个谜，仿佛在这背后真的有一双神灵的大手在托着我。
　　 只是，在面临死亡的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划过母亲可亲的脸庞，划过那棵柏树苍郁的形象。我下意识地在心里叫了声：“娘！”村里的人都说我命大，掉下去除了下巴上缝了几针，多了个伤疤外，我竟然还活着。
　　 大难不死，必有神灵护佑，母亲拉着我去感谢我的树娘。远远地看到，在崖边的风里，我的树娘坚毅地挺立，一树深绿的枝叶仿佛母亲满头的秀发，亲切而温暖。
　　 我与母亲一起跪倒在树前。母亲虔诚地磕头作揖，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实在可笑。她让我朝着柏树叫娘。我努了努嘴没有叫出声。只是当母亲拧我耳朵时，我大声痛哭起来。母亲跟着我哭了，哭得很伤心。
　　 多年后，身为人母，我才理解母亲当时的心情，她是怕失去我啊。可怜的母亲，似乎觉得唯有我叫了树娘，那柏树才会护佑我一生平安。只是那时我不懂事，反而怕村里人提起我认柏树作娘，是搞封建迷信啊，真丢人！
　　 随着一天天长大，我也就理解了母亲，理解了她那份苦心。我结婚时，母亲让我陪她去看看我的柏树干娘，我不忍心让母亲伤心就去了。空寂寂的山坡上，我的树娘在风里哗哗欢歌，仿佛在迎接我的到来，仿佛在祝我新生活幸福安宁。
　　 我结婚了。老公很懂得疼爱人，我像他手心里的宝。所以，我很幸福。但没多久，母亲却猝死于一场突发病。
　　 母亲的坟茔就在离树娘不远的一个土坡上。每年清明上坟，远远看见那棵悬崖边上的柏树，都有一种亲切感，感觉它的身上寄托着母亲对我深深的爱怜与祈愿。
　　 如今，母亲走了，柏树也走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孤儿。也许一切都是宿命，每一种陪伴与离别都由不得我们自己。
　　 跪倒在干枯的柏树面前，我不由痛哭涕零。
　　 我说：“娘，女儿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