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烦恼，人生便一无是处。
　　 ——白村
　　
　　 一、
　　 清冷的雨丝认人一样不停地在李花昏乌的窗玻璃上刷着，下得人心情烦闷，尤其是在这个一向以雾霾著称的古都西安。
　　 十年前，她和做小公务员的丈夫结婚，生活在偏远荒凉的寂寞小城，小城里没有激情却安逸，一年如一日地重复着，过得松散无序。所谓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小公务员图的就是稳定。丈夫平头秃顶，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有秩序地紧凑在那张刀片脸上，像极了他踩着节奏有规律的生活。每到周末，她就带着丈夫领着孩子到打折商场去，翻捡着寻找儿子喜欢的带有光头强图案的背带裤，丈夫要的深色或浅色七匹狼衬衣，顺带着给自己添条束腰浅色碎花七分裤。
　　 李花底子好，皮肤白皙，脖子修长，延展的腰身百合花样很招人眼的，两条白嫩的长腿是丈夫阿亮的最爱。在村里，她也是一朵花，高中毕业没有走进象牙塔，她哭了几天。可哭不能解决问题，现实还是要面对的。她跟着父母在苹果园里忙碌，周围就嗡嗡地有多情的蜜蜂整天骚扰。李花不甘心永远呆在这个偏远贫瘠的小山村，身在村里，心却飞得很高。和大多数考不上大学的女孩一样，她也选择到南方打工，见见世面。走时，她心里酸酸地下起了雨，父母送行的身影单薄而孤独，她决心要混出个人样，让村里人看看。
　　 初到南方最难适应的就是气候和饮食。南方的桑拿天热腾腾的，蒸得人像每天都在笼屉里，浑身粘糊糊的汗也出不透，闷得要死。没有了分明的四季，李花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心底里还是怀念那春天万物吐绿、夏天干燥酷热、秋天姹紫嫣红、冬天冰天雪地的北方小城。饮食就更不用说了，什么都是甜乎乎的，留到嘴里的味道久了发酸，呕的人没有食欲。她老家在陕西，那里是小吃王国，辣的够味，酸的倒牙，光面条就有几十种，吃着筋道，暖胃爽快。可来了就是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朋友没到车站接她。下了车，黑乌乌的人群攒动着，比门口的蚂蚁还要多。李花快要哭出来了，第一次到大城市，高耸的大楼歪着脖子也看不到顶，她就想上面住的人累不，着一次地要多难啊。她想到了自己小时候调皮的故事，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和村里淘气的男孩子一起玩捉迷藏。要好的晓军把她拉到高大的大槐树上，藏在密不透光的叶子里。她打眼往下看，二三米高的距离，头有点悬，小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回头，晓军爬到更高的枝桠上，猴子样攀着细枝，脚下一荡一荡的甚是悠闲。她害怕，又不敢喊，害怕找的人寻到自己的藏身地，这样就卖了晓军。她强迫自己不朝下看，可眼睛不听使唤，身子紧紧地贴着枝桠，眼睛怯怯地望着晓军，嘴角咧着要哭出来。晓军没心没肺地玩着，她发誓长大了一定不嫁给他，玩娶新娘时再也不当晓军媳妇了。游戏结束，她熬到了头，看到晓军从密叶间向她跳过来，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晓军挠着后脑勺，莫名其妙地看着李花，劝她不要哭了，下去吧。李花来了倔脾气，执拗着不下，死死地抱着树干，心里骄傲地对自己说：干嘛不让我哭？我勇敢的都没有害怕，我哭是我骄傲。
　　 顺着汹涌的人流，李花提着彩条布袋子往公交站牌下挤。等靠着站牌，她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回头望望涌动的人群，心中莫名地悲切起来。高出地面的站牌独独地站着，挽救了多少初到的陌生者的人生。人流外有许多猥琐的人，他们叫卖着住宿了、要发票不、要票不……，从电视上她知道他们都是黄牛党，会榨干你的血汗。更有一些打扮妖艳的女性，凭借着妖娆的身段，散布着原始的欲望，挑逗着雄性的荷尔蒙，她们把这当做职业。大城市只要勤快，什么都可以活人。她想着，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沦落到她们的行列。找到要去的地方，这是村里打工者给她提供的情报，按图索骥应该能找到的。毕竟，她是村里上过高中的学生，她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挤上公交车，人挤人，她夹在两个男人中间满头大汗，内里穿的小衣也贴身了，汗渍渍的难受。人流随着靠停，不断变换交织着，她要护着行李，就像被遗弃的垃圾任人推搡，无语了。不知开了多长时间，华灯初上，交织变幻的红绿蓝的光带罩在每个人脸上，大家表情木木的，呆呆地看着窗外。她想，城市把人都变傻了，自己不会也傻吧。好不容易到站了，朋友抱怨：你怎么才到呢？我都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了，请假是要扣钱的！说着，提着行李把她行李一样胡乱塞进狭小的宿舍，指着上铺的单人床说：你今晚先睡这。她看了看，床距离屋顶半米，腰都直不起来。好的是床头对着窗户，玻璃昏乌，像落了很多无名的小雨。
　　 昏沉沉的天随着一阵急雨把她从无边的遐想拉回了现实。她手中拿着抹布，擦拭着厨房玻璃，轻轻一抹，露出月牙形的缝隙。窄小细长的缝隙像极了春天的柳叶，透明的，眼睛样给她展示着外边的世界。她住在高层，细雨中的座座高楼柱子样直立着，中间闪着明亮的光斑，地上蓬散着头的树站在绿色的草坪上，人如会移动的米粒充满了不真实感。收回眼光，厨房逼仄狭小，迎着灰黑的玻璃窗，伴着狗啃骨头样细碎的雨声，她压抑得难受，推条细缝，风裹挟着潮湿的细雨挤了进来，冷风拂面心情舒畅。她象被关押已久的囚犯，见得天日寻得归途。厨房里摆满了午餐吃剩下的饭菜，水池里填充着粘着食物残渣的碗筷和油腻腻的盘碟。女人就是累，每天要面对做不完的家务，何日才是个头呢？辛辛苦苦收拾一整天，阿亮和儿子回来一折腾就烟消云散，需要重新打理。她来了脾气，无来由地抱怨着，尤其在这个充满伤感怀旧的雨天，每一滴伤感都被无限放大，驻足在心头久久无法平复。
　　 打开水龙头，白亮的水哗哗地流淌。拧开水蓝色的雕牌洗洁精滴在抹布上，使劲揉搓几下，黑灰的抹布露出浅蓝的本色，她为自己小小的成功自豪。女人就是好哄，给点甜蜜的温柔就能为你做牛做马。她想着，觉得自己好笑又可爱，可世上哪个女子不如此呢？女人是河，男人就是河床，任你再驰骋跌宕，也要安静地躺在宽大的河床里，即便漫过酿成灾祸，回归依然是喧嚣后最终的宁静。心情好了，原本脏兮兮的厨房也萌生了许多温馨的家庭氛围。儿子宁宁刚五岁，小小的红色塑料碗里躺着搞怪的光头强，光头强撇起的嘴角粘着粉白的米粒，眼睛被长条形的笋瓜片遮盖。洗着小碗，心里美滋滋的想起儿子娇嫩的胖乎乎的笑脸，总是挠她痒痒的小手。洗完小碗，还有丈夫阿亮的猪食盆，她总是这样称呼他，无论儿子剩下的饭菜，还是她吃不了的东西都统统倒进他阔大的不锈钢小饭盆里，阿亮抱怨：你们欺负我！她和儿子高声喊叫：吃吧，吃饱了不累。这是什么逻辑呀？阿亮总顶嘴，就换回宁宁的倔强：不讲道理是女人最大的道理。听到宁宁故作成熟的言论，李花吃惊不少，故意嘟起嘴，恨恨地说：“小兔崽子，连你也欺负我。”儿子就梨膏糖样黏糊到她身上，甜甜地在她粉白的面颊上响亮地亲一口，小手拍打着脸颊说：“妈妈乖，妈妈乖。”逗得她们两口噗嗤笑了出来。
　　 半个小时里，她像飞速转动的陀螺，洗净了碗筷，清理了垃圾，把油腻腻的厨房收拾得明亮如镜。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她由衷地骄傲，禁不住在心里为自己竖起大拇指。摆个POSE，舒服地拍张照片，写上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然后发微信朋友圈。瞬间，点赞的声音此起彼伏，她忍不住划拉开屏幕，心中泛起甜甜的幸福。
　　 然后收拾卧室，床头挂着结婚照。她穿身落地镂空低胸白色婚纱侧着头靠在阿亮肩膀上，明亮的眼睛写满笑意。阿亮搂着她的小蛮腰，头挨着头，一脸幸福。那时她青春貌美，皮肤细光粉白，岁月尚没有刻下痕迹。丈夫阿亮也一头黑发，油光锃亮显得帅气十足，年轻的黑眸如深邃的潭水，让她有说不出的安心。而今，岁月这把杀猪刀，夺去了青春，留下一地黑色和疲惫。打开高大的五开门橡木衣柜，一排挂着丈夫四件颜色暗淡的西装，一排挂着自己颜色亮丽款式多样的衣服，她抚摸着水蓝色白色碎花的落地长裙，那是她和他第一次见面时穿的，虽然早已过时，但记忆恒久舍不得丢弃。宽大的防紫外线紫色孕妇装，能套下现在的两个她还显得宽松，那时儿子在肚子里不安分常常折腾，每一声动静，她都唤起丈夫让他贴在鼓起的肚皮上倾听，丈夫宽大的手掌无数次地抚摸，把肚皮处衣料都磨掉了颜色，淡淡的发白。还有一件绯红色的束腰斜襟对开小西服，内里套件深色低胸吊带背心，能秀出她傲人的事业线。这件衣服是丈夫到海南出差旅游买的，她很长时间都不好意思穿。那次送儿子上幼儿园，她穿了出去，身上沾满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虽已三十出头，跨进中年妇女的行列，但她日常注意保养，再加上个头高浑身圆润，透着少妇特有的魅力。打开最后一扇，里面的衣服小巧精致，颜色亮丽，带着萌萌的卡通图案，自然是儿子宁宁的专属场地。宁宁活泼乖巧，淘气异常，猴子样爬高爬低。那件金黄色的连帽小夹克，露着屁股的浅蓝色牛仔裤，还有缝着奥特曼的滑板鞋让她记忆发痛。那是宁宁快三岁的时候，中午11点半，丈夫马上要下班回来，电视演着动画片，宁宁静静地坐着看。突然，她听到宁宁猛烈的哭喊。她来不及关上天燃气，跑出厨房，看见儿子斜斜地摔在地上身下压着细嫩的胳膊，一个劲地哭着喊疼。丈夫也恰逢其时回来了，看到这种场景劈头盖脸地骂她：“看个孩子都能让摔了，真是败家娘们”。正说着，厨房有火光闪现，浓重的油烟味夹杂着呛人的烧焦妖怪样冲出潘多拉盒子。丈夫手忙脚乱地扑火，她则哭泣着抱起孩子送往医院。经检查是尺骨骨折，原来电视上插播广告，儿子跳到沙发上玩耍，不小心身子朝下栽倒压住胳膊了。
　　 儿子的小房间里摆着小小的床，是动画片《蘑菇豆》里带翅膀的椭圆形软床。房顶上喷涂着蓝天白云的图案，墙壁上贴满儿子喜欢的奥特曼、圣斗士、光头强、喜洋洋的图案。儿子还会不时模仿熊二的河南口音，喊叫：“俺是熊二，俺喜欢吃蜂蜜”。惹得全家人哄堂大笑，儿子却莫名其妙，摸摸脑袋止不住笑起来。地上散乱地扔满儿子的玩具，有遥控汽车、塑料挖掘机、陀螺、方块积木、塑胶大白、水枪……
　　 打扫完卫生，收拾好房间，没有别的活要干，离丈夫和儿子回来的时间还早。李花百无聊赖地坐到阳台上，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小雨布帘样遮盖着天地，透过布帘万物皆静，心中不自觉地念起了《心经》。她慵懒地坐在躺椅上，喝着清香的茶水，独享着难得的安逸。
　　
　　 二、
　　 下午五点半，到了儿子宁宁放学的时间。她不用去接，公婆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接孙子回家，老人和他们住在一个小区，照顾起来方便。时间一分一秒流失，人虽没去，心却不得安宁。眼巴巴地看着楼下，静听门口的响动，唯恐错过了他们。为这件事情，她和丈夫没少生气，平时她在公司上班，下班正好路过幼儿园接送孩子方便。可老人却不如此想，他们早早地等在幼儿园门口，手上提着孙子喜欢吃的零食，和众多等待的家长一起聊着，说着家长里短的故事。人老了，干不了大事，有点事心里不长草，老人说过几次也就由着他们。最近电视上报道了数起骗抢小孩子的消息，她心里不由一紧，陷入诸多不良的想象里。
　　 想象里，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穿身爱马仕黑色修身西服，戴着墨镜，留着干练的头发，开辆黑色奥迪车，“刷”地停靠到学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表情温和地来到幼儿园门口，等孩子们都下学了，紧紧地靠过去寻找下手的目标。儿子宁宁背着蓝色卡通书包蹦蹦跳跳来到门口，左右观望着寻找爷爷奶奶。黑衣男子伏下身子半蹲坐着，亲切地给宁宁说：“今天你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有事情，让我来接你回家。”说完，伸手准备拉宁宁。
　　 “不要，不要跟他走啊”李花紧张地喊叫着，似乎悲剧就在眼前。阿亮多少次给她说不要胡思乱想，社会还没有乱到这种程度，她则反唇相讥，举出某某地方发生孩子路上被骗，学校被领走的故事。阿亮无言了，只好软语安慰让她打消顾虑。宁宁聪明的多，反问我家在哪里？你知道我叫宁宁吗？妈妈给你密码了吗？幼儿园好看的保育老师面对吵闹的孩子和众多接送的家长早失去了耐性，简单地问：“你是宁宁家长吗？你确定肯定以及一定是替他父母接送的吗？”男子自然顺口“嗯”了声，保育员就把宁宁一推，让跟着叔叔走。宁宁执拗着等待着黑衣男子的答案。男子说：“我知道你叫宁宁，也知道你家住哪里？接送的密码你妈妈早给我了。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我们一起回家看谁知道路。另外，听你妈妈说最近动物园来了大大的白白的北极熊，你要看吗？”宁宁经不住诱惑，早忘了妈妈的叮咛，听说还有肯德基吃，立即撒开腿扑进中年男子的怀抱。李花干着急，诅咒着中年男子是骗子，也对不听话的宁宁很生气，给你说不要听陌生人的话，不要跟陌生人走你就是不听，看不把你卖了。男子抱着宁宁，手刮着宁宁小巧精致的鼻子，宁宁被逗得呵呵直笑。李花却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扇男子一个春夏秋冬，恶声诅咒着可恶的骗子，挨千刀的混蛋。李花如此想着，房间里再也呆不住，解下围裙，褪下护袖，换上红色平底运动鞋急火火地下楼。三部电梯两部出了问题正在检修，一部停在三层迟迟未动，这个挨千刀的电梯咋不动呢？她心急火燎，想象里宁宁被男子抱到轿车前，一把塞进去。宁宁发觉不对，哇哇地大哭，脸都憋红了。她心疼地喊着妈妈来了，妈妈来了。电梯仍然未动，死死地停在三层，她焦急地从楼梯往下跑，嘴里不住喊着：“妈妈来了，妈妈来了。”下到十八层时遇见一个锻炼的小伙，他喘着粗气，调侃地对李花说：“大姐好身体，直下九重天！”李花没好气地瞥一眼，生气地说：“下你妹。”说完，噔噔噔地往下跑，嘴里喊叫着：妈妈来了，妈妈来了。小伙发着愣，奇怪地自言自语：今年怪事多，人都神经了，我的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