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井(小说)
一
在城里工作的钟石回老家给父亲上坟。那坟在西坡的一块玉米地里。不远处有个小土丘,孤零零立着,据说是李世民征东时的点将台。
正值盛夏,太阳明晃晃地刺眼,活像老汉的烟袋锅子一样滚烫滚烫。赭红色的土路,踩上去全是细沙,风一吹,便腾起阵阵暗红色的烟雾。
路边的棉花,显然营养不良,叶子可怜巴巴地打着卷,没精打采的。开花时节,却像没长起来的瘦弱女孩子,到了出嫁的年龄,脸蛋本该娇嫩得一掐一兜水的,却一点也不水灵。玉米也似痨病鬼子,瘦骨伶仃地戳在地里,半死不活的,全无伶俐起来的希望。玉米地里依然露着白花花的麦茬子,连草也终于斗不过老天爷,蔫头耷脑地趴在地上,全然没有蔓延开去攻城略地的勇气。
往年这个时候,满坡里望去,全是黑压压的绿,当然,还有亮汪汪的水,弥望的是生命的蓬勃;今年却一片奄奄一息的死寂,打眼一瞧,让人冷不丁吸一口凉气:天老爷来,这不是一群破衣烂衫的叫花子吗?全都拄着下端开了裂的竹竿,端着一只崩了好多牙的破碗,在热浪滚滚里,颤颤巍巍地向天乞讨呢。
这场面,看得人心揪揪起来,像后街孤寡老太打皱的脸。
路北的葫芦湾是钟石童年的乐园,却已经干涸成一个破瓢。往年这时候,湾畔芦苇环绿,湾里清水盈盈,水鸭子早优哉游哉地度假来了。
路南是一个大水塘,不,严格意义上讲,现在已经名不副实,滴水全无,就剩个大坑了。大哥在一旁不无惋惜地叹气:“唉,这可是当年杨书记的杰作啊。”
那是个大工程,村里负担不起,好不容易争取了镇上的财政支持,人忙,炮轰,几台挖掘机同时作业,忙活了俩月才成,费了好大的劲。
这红土地怪得很。一般的土质,要么土要么沙,要么石头,这里却三不像,翻开一米深的土层,就到了酱板石,似石非石,裸露在阳光下很快便风化掉,变成沙沙的粉末,铺路倒不错;藏在地底下的则不然,遇硬则软,遇柔则刚,叫你有力使不得,一拳出去,好似打在棉花瓤子上。用土炮轰,一扎炸药埋下去,只听噗的一声闷响,好似一个钻天猴从地里窜出,却不见飞砂走石,只咕嘟冒个水泡一样轻描淡写,那股力被葛拉蔓儿一样缠人的碎石裹住,仿佛遇到了四两拨千斤的太极高手,再也难以挣脱开去;所以每次只能炸开一个小眼,连一向厉害的“葫芦炮眼”也不大奏效。奇怪这酱板石,竟跟地头蛇一样欺软不怕硬,比美女蛇还难缠。放了几千炮,也打不下几米深。
水是万物之源,人却是万物之灵。平塘终于挖毕,村里雨季有了排水的地方,雨水便可储存下来,方圆好几里的庄稼就都能浇上,旱天也不怕了。邻村眼红得冒火,毫不犹豫地效仿了去,把西边淌水的沟一堵,肥水不流外人田。即便如此,每年夏天,杨家埠这个聚宝盆依然水汪汪的。可是今年却空洞洞的一滴也没有,赭红色的酱板石无遮无拦地裸露着,塘底龟裂成粗糙的老榆树皮。打眼看去,大坑活像一张干渴的嘴,大张着等待天降甘霖。
这鬼天气,该下雨的时候下火,庄稼人怎么活啊。
水,一直是这片方圆十几里的土地的敏感话题。那年还没有平塘,为争一点水,蒋宋两家愣是结了梁子。他们各自在葫芦湾安了大马力的抽水机,扑通扑通地猛抽。那水管子跟两条饥渴难耐的恶龙一样,拿出吸海垂虹的架势,互不相让,眼瞅着水湾渐渐地瘪下去,好几亩苞米却只喝了个半饱。两条恶龙抽红了眼,主人也红了眼,双方两手掐腰,怒目圆睁,口水喷溅,直到演变成两家的“军阀混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争水,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这地方土怪,水也怪,似乎执拗得很。好比人分善恶,水分甜懒。
甜水是村委花钱打的井,大概二三十米深,全村人的吃水都靠它。本来水源丰富,不知何时被人从上游水脉截流,就吝啬了许多。名为自来水,实则手动水。海心每天早晨五点钟准时去开闸放水,每次只放半个小时。每到冬天,日头和狗都还懒在被窝里时,家家户户就一定有个勤快人摸黑起来了,只听得叮叮当当、哐哐啷啷的协奏曲响起,水桶总动员,要赶紧接水,一晚就没了。北方的冬天,院里的水龙头也不抗冻,里边存水的话经常被冻死或冻裂。没办法,便先要弄一堆麦糠点着了烤火,等到水龙头被感化得终于像感冒鼻塞的人通了管道,理应热泪奔流的时候,泪腺却早已干枯。眼疾手快的接得盆满钵满,仿佛接了白花花的银子,早已高兴得哼起了小曲。那水是真甜,城里的纯净水、矿泉水一概比不上,普通的茶叶一泡也喷喷香。
和许多人家一样,钟石老家院子里倒是有口压井,自己挖的,酱板石同样倔得很,硬是拿凿子一下一下抠出来的,才八米,不过水源充足,即使旱天也汩汩滔滔。可惜是懒水,压井头很快就锈掉了,不但不能喝,洗脸都涩得拉不动手,洗衣服根本不去灰,就连浇地,菜都长得皱巴巴的,一点不出挑。有一次没甜水了,钟石只好用它将就着洗漱,咸不拉几的,竟然恶心了好久。
二
晌午了,今天有几桌子客人。饭桌上热闹起来,村子小,扯南到北不过几百户,谁家牛丢了母猪下崽了都传得飞快。
钟石一边张罗着大伙吃饭,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他们竟在谈论一个女人。
“朱家街那个小辣椒就个半彪子。”
“可不怎么了,缺根筋。”
“东北娘们儿,咱琢磨不透。”
“这娘们可不得了,最近干了件大事呢。”
……
听着大伙七嘴八舌的议论,钟石忽然想起回来时经过村北那块地,看见一个刚圈起来的厂子,又想起大街上那条挖开的沟,把这些断片联系起来,他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村北那块地,被一个日商租用了,租期二十年,要建热电厂。一亩地年补偿农户一千六,至于给政府的,就秘而不宣了,村书记军和镇上的书记一起谈的,万事俱备,就差做通村民工作,在一纸合同上签字了。
钟石知道,现在风声紧,查得严,甭说苍蝇蚊子,上头连大老虎也不放过。卖地,是一些村官们唯一的生财之道了。就像城里的土地卖给开发商一样,只不过城里盖的是商品房,乡下盖的是厂房。这些年在城里,眼看着楼越盖越高,越盖越密,房价蹭蹭地涨,城市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的森林,天空越来越狭小,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愿意回乡下透透气,可是,他发现,老家也变了,变得越来越像城市,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这里,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二十年前走出去的时候,还有潺潺的小河,河里还有透明的小虾,一片片的青纱帐依绿偎翠,村庄,犹如包裹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巢里,做着略带苦涩但熨贴的梦。而今,这些只留存在记忆中了。村子紧邻一个卫星城镇,两条高大宽阔的高速公路凌空架起,如飞龙一样般贯通着东西南北,硬邦邦的路面早已替代了软和和的乡间土路。自从三千亩地卖给了一个国产品牌的空调厂,便一发而不可收,大门洞开,国资、日资、韩资等纷纷展开圈地运动,各种厂子仿佛一夜之间就冒了出来,星罗棋布,什么饲料厂、毛巾厂、棉纺厂、橡胶厂、水泥管厂……还有一个眼光比六月天日头还毒的,相中了公路边那片地,建起了驾校。这个原本宁静平常的村庄成了香饽饽,都想来咬一口。城市包围农村,眼瞅着城镇化张着大口汹汹而来,不知不觉中蚕食鲸吞着土地,村庄变得越来越狭小了,村庄温暖的记忆,已经梦一样飘渺了。
为了引进一个日资企业,村北那块地又要卖了。村委干部络绎不绝地上门游说,挨家挨户耐心做工作,全然没了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傲气。
大部分人家三下五除二就被拿下,他们的小算盘不知道拨拉过多少回了。庄户人本来就是靠天吃饭,这地方人吃水都困难,不用说靠天吃饭的庄稼了,就算是风调雨顺的年头,一亩地年收入顶多一千块。一旦出让了土地,就拥有了“铁杆庄稼”,一年一千六旱涝保收,二十年不用愁——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
至于五大爷的警告,他们早就扔到了九霄云外,都当是吓唬人。五大爷就是挖平塘的老书记,他说的是挺吓人:一旦厂子倒闭,人去楼空,不单钱没处要了,那些留下的破败厂房,钢筋混凝土浇筑过的地面,早已压得瓷实,变成铁板一块,再也无法耕种,无法恢复麦浪滚滚、稻香阵阵的景象,青纱帐的梦就将远去,最终极可能巴掌大的地都片甲不存。
三
话说村干部们一番摇唇鼓舌下来,只剩了几个钉子户。单单村委出面不顶事,必须狐假虎威了。
栓柱、钉柱弟兄俩人如其名,面对说客,同仇敌忾,来了个狮子大张口,一亩地三千,少了一分也不干。天王老子来撵俺也不走,看见地里长的那草没?知道叫什么吗?蹲倒驴!不信?不信你拔拔试试!
素有三寸不烂之舌的现任村书记军深知这哥俩的脾气,长得虎背熊腰,赛过花和尚鲁智深,甭说拔他们了,垂杨柳都被倒拔了。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眼前这俩壮汉,让日资代表井次郎想起的不是鲁智深,是相扑手。他眼里闪过一丝恐慌,转身走了。
还有一个钉子户是老书记五大爷。五大爷姓杨,大号尚志,据说是杨家将的后代,18岁参军,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后来又去过老山前线,左耳朵被不长眼的子弹咬掉了一块,留下一个月牙形的缺口,评了个三等残废军人,戴着军功章复员,碰上村委改选,就当上了村书记,上任后大刀阔斧地干,帮村里还了几十万的旧债,是个不好惹的主,硬得像杠子头火烧,咬一口崩牙,老伴说他倔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军是那天晚饭后去的。他一边走一边挠着有点发麻的头皮,心里好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没办法,再硬也得啃啊,谁让我是那个出头的椽子呢,外人看着眼热,光看贼吃食没见贼挨打,这个大队书记可没那么好当。
五大爷家门口大柳树下围了一圈人,俩老头杀得正起劲,拱卒,跳马,一局好棋,眼看着就要直捣黄龙。军悄悄地走过去,没吱声,站在一旁观战,观棋不语真君子嘛。
“将!”五大爷哈哈大笑起来,耳朵上的月牙也跟着颤动。他一抬头发现了一旁木立的军,忙招呼起来:“吆,军啊,什么风把你吹来啦,算盘珠子扒拉完了吗?要不你过来杀两盘?哈哈,别怕我将你军昂。”
“五大爷,您这不寒碜我吗?就我那三脚猫武艺,您老人家门儿清,两下子就把我将死啦。”军大胆地调侃着,尽情拿自己开涮。
“哦,那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喽。”
“嘿嘿,您猜对了,要不借一步说话?”军瞄了一眼看热闹的。
“行啊,怎么着也得给书记个面子吧,是不是,陪友哥?”他把目光投向对面。
“是是是,下棋有的是机会,明天接着杀!你俩忙,我回家听评书去。”
进了院子,五大娘早已拿出两个马扎子,泡了一壶酽茶往眼前一放,递过家传的烟袋锅,先给军点着一支香烟,话匣子便打开了。
暮色渐起。西边的日头像晚归的庄稼汉一样,累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睡眼惺忪了。天边还留着一抹光亮,夜才没有严丝合缝。
“说吧,啥事。”大爷吸一口烟袋锅,徐徐吐出一口烟。
军看着眼前这个有点奇怪的老头:按他的年龄和阅历,都啥年代了,还叼着这破烟袋锅子啊,虽说是自家种的烟叶,可是哪有烟卷吸着爽利又潇洒。这老头,虽说是半个英雄,也干过书记,但是明显跟不上形势了。
“五大爷,那地……”
“哦,敢情你是来说这个的啊,我不是说了吗?没门儿!”话硬得像榔头,敲得军一哆嗦。
“额……大爷,您看就剩您和……”
“别人我不管,我这里你甭打主意,我杨尚志祖祖辈辈是农民,生在杨家埠,死在杨家埠,地卖了,你想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啊!”大爷显然动了气,猛吸几口烟,那烟袋锅子红红地,照着大爷紧蹙的眉头,明明灭灭着。
四十出头的军当了好几年书记,也算见过世面,平时可是八面玲珑、能言善辩的,可今晚好似舌头打了结,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话,生怕哪一句说不好,对面的人一蹶子踢过来:“您别上火,听我说啊,您看咱村就那么几亩薄地,守上一千年又能咋样?还不是祖祖辈辈照样受穷?再说,自从招商引资之后,咱这不是有厂子了吗?年轻人也不用往城里窜了,弄得跟流浪狗似的,不出家门就能跟城里人一样上班挣钱了,您那俩儿子不也都——”
“放屁!蒋军啊蒋军,弄了一大顿,你小子今天是来将我的军啊。我告诉你,老子不稀罕那几个臭钱,哼,是有钱了,你看看咱村,不养老的有多少?有几个钱就烧包,本本分分做个乡下人不好?买个三轮车也就罢了,非要弄个屎壳郎一样中看不中用的小汽车到处显摆,猪鼻子插葱——装象啊。卖卖卖,就知道卖,最后连祖坟都卖了,搞不好将来屁大的地方都没了,还怎么种庄稼?人死了往哪埋?咳咳咳……”
五大爷被一口烟呛住,止不住咳嗽起来:“你小子也念过书,你看看历史上卖地的都是些什么人?什么下场?大宋朝怎么被人赶到犄角旮旯里去的?引进外资是个好事,可是狼多了还是好事吗?亏你大号叫长治,就你这雀盲眼,做事看不了两步远,能长久?不信,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谢谢午荷!感谢你把作品安放流年,祝你写作开心,遥握问安!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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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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