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大嫂住在乡下，一直为生计而忙碌。除了种田种地，大哥还与人一起打楼面（浇筑楼面混凝土），挣点零花钱，贴补家用，从不放弃任何一次机会，风雨无阻。这几年，大哥连县城都没来过。每次邀请大哥大嫂来县城我家，大哥总以要打楼面为由而拒绝我的一片盛情厚意，不免让我失望而感慨。
　　 这次，他们却主动打听我的归期，想在我回城之后，要来我家玩玩。这让我深感意外和惊喜。他们是否突然明白——人不能一直劳累，也要适当休息，劳逸结合嘛。大嫂说，总呆在乡下，早就呆烦了，很想去外面透透气。是啊，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觉得压抑、烦闷，似乎透不过气来。侄子、侄女都在广东打工，一年才回一次家，大哥大嫂带着孙子在乡下，整日劳作，连个串门的时间和地方都没有。
　　 我盼着大哥大嫂的到来，多少年了，我未与大哥坐在一起叙叙旧，聊聊兄弟情谊。我常忆起，小时候大哥上树给我掏鸟蛋，烤熟了吃，那香味萦绕在我记忆的深处。夏日晚上捉萤火虫，装在空墨水瓶里，幽幽蓝光，照亮我幼小的心灵。上学后在堂屋里我们兄弟四个围着八仙桌于灯下静静地学习，偶尔大哥吹起那悠扬的口哨，把我的思绪扯得非常辽远。我第一次高考失利后，去厦门打工，大哥开导和关心的话语犹在耳畔，在自己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仍给我钱，把钱递到我的手中时，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奔涌而出……所有这些，恍如昨日。八年前的那次大哥来县城，打算去云山（国家森林公园，离城不远）旅游，已上的士，因晕车严重，而未成行。我深感遗憾，至今难以释怀。这次，一回到县城，我就打电话催问大哥大嫂何时来我家。大哥爽快答应，但前提是没人请他们打楼面。原以为大哥想开了，看来还是丢不下那份苦差使，我心里没底，涌起丝丝忐忑。
　　 在此之前，父亲几次打电话，问我们要不要苦荞。我孤陋寡闻，不知苦荞为何物，以为是小时候吃过的荞麦。因此，我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趁大哥大嫂没来县城之前，我们先回乡下看望老父亲，又有一段时间没看望父亲了，平时仅打电话询问父亲的身体状况而已。顺便亲眼目睹苦荞的庐山真面目。孝敬，我们多半停留在口头上，说的多，做的少，想来愧疚万分。驱车回到久别的老家，油然而生一种久违的亲切，如同扑进母亲的怀抱。一见大嫂，大嫂就竹筒倒豆子似的笑着说，她要我们在她家吃饭，父亲不愿意，说自己有鸡有鸭，有泥鳅和猪肉，必须在他那儿用餐。两人争执起来，父亲一向是个武断之人，说一不二。几年了，父亲总这样，每次回家，都必须在他那儿吃饭，不给大嫂一次机会。最终大嫂妥协,在父亲那儿吃饭，大嫂出力，下厨做饭。父亲八十有三，不能再让他下厨了，否则，我们过意不去，也消受不起。
　　 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除了看望父亲，还要陪父亲说话。坐在屋檐下，听父亲“演讲”，父亲健谈，是绝对的主角，讲起来滔滔不绝。每次都如此，这次也不例外。我们去得早，其时刚过九点，上午的太阳才爬上后山树林，探出半个脸来，将阳光静静地铺进村庄，铺在屋前的空地上。乡下空气清新，没有城里闷热，凉风习习，让人感觉十分凉爽和惬意。父亲很高兴，精神不错，这多少给我些许安慰。大哥大嫂与父亲一样，我们每次回家，他们都很高兴，坐在一起陪父亲闲聊。哥是我们村的现任组长，对父亲的“演讲”不以为然，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晒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这些事不知听了多少遍。当然，大哥说得很委婉，不能太驳父亲的面子。可父亲毫不在乎，仍说得津津有味，因为有我们几个忠实的听众。尽管我们听了无数遍，尽管几乎都能背下来，可我们还是当第一次听，饶有兴趣地听，还不时提问或追问结果，激起父亲谈话的兴致，父亲说得绘声绘色，激动时，还配有肢体动作。我真佩服父亲的记忆，几十年了，还记得那么详细。看着父亲高兴，我们打心眼高兴。
　　 父亲劳累一生，积劳成疾，多病缠身，幸好没什么大病。虽药不离身，但身体还算硬朗，耳聪目明，步履矫健。父亲谈及看病的事，大发感慨，从堂屋、里屋及卧室的犄角旮旯提出几个大小不一的蛇皮袋，袋里装的全是这些年用过的旧药盒，布满灰尘。久病成医，在看病上，父亲很固执，不信大医院，相信私人医生，跟着感觉走。我们提醒过几次，他就是不听，我们只得听之任之。
　　 父亲又说到苦荞，父亲神情严肃而神秘起来，对它的作用推崇备至。父亲说将它磨成粉，可熬粥，可煎饼或油炸，虽有点苦，但能治病，尤其是糖尿病。三哥犯糖尿病两三年了，年后父亲让三哥带些，三哥对父亲的偏方半信半疑，犹豫不决。父亲急了，很不高兴。为了不拂父亲的好意，三哥勉为其难地带了些。到了单位后，三哥嫌里头有沙子，不干净，吃了一次，就束之高阁。父亲对此深为不满，一片好意被付之东流。父亲分析磕牙的原因，不是什么沙子，而是有一小点硬东西，没磨碎，应多磨几下。二哥、三哥与我同在云贵高原，相隔不远，父亲要我给三哥再捎带些，并叮嘱我要三哥一定坚持吃，必须把糖尿病控制住。父亲的口吻不是商量，而是命令，不容置疑和推脱。不仅如此，还要我们包括二哥他们常吃。我深知父亲的爆脾气，不敢也不愿惹父亲不高兴，只好点头应承。
　　 对于苦荞，我久闻其名，颇有好奇之心，要父亲拿出来瞧瞧。父亲立即走进卧室，拿出一个红塑料袋，里头还套了两个白塑料袋，提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像宝贝似的。带壳的苦荞颗粒小，呈灰色，而荞麦粒大，呈三角形，外黑里白。《本草纲目》记载：苦荞微苦，性平寒，能实肠胃，益气力，利耳目。苦荞是自然界中甚少的药食两用作物，易生长，适应力强。因父亲的极力推荐，让我有幸认识苦荞，关注苦荞。父亲说计划明年多种些，让亲人经常吃到苦荞，身体健康。
　　 到了十一点，哥又要去打楼面，舍不得休息一天。父亲说今天午餐有鸡有鸭，有酒有肉，要哥吃了饭再走。哥说他不稀罕，只要打楼面，房主就有大鱼大肉。我们不解，非得每次都去。哥解释说，他们打楼面的共有八人，也是一个团体，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一人，很难在老板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影响他们的声誉。再说，打楼是重体力活，劳动强度大，少一人，会大大增加劳动强度，让人吃不消。因此，他们若没有充分理由，到了非请不可的地步，一般是不会请假休息的。其实，还有一个理由，只是哥没有说出口，就是舍不得打一次楼面能得到一百多元的报酬。打楼面，是重体力劳动，若每天如此，只有身强力壮的人才能顶得住。大哥今年五十多了，身材单薄，有一次挑灰上楼，刚起肩，眼前一黑，立马杵在地上，腰疼得几乎直不起来。稍作停顿，缓过神，挑起来踉跄前行，咬牙坚持。我们多次劝哥别干了，其实哥早有此意，可在农村，来钱路子窄，别无他法，哥苦笑，无语。
　　 哥穿着低帮迷彩雨靴，戴着旧草帽与村里两位堂兄出发了，要走十几里山路，再坐车，奔向四十里外的目的地。我问他今天何时回来，他说估计在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到家，明天天没亮还得出发，奔往别处。哥一脸平静，淡然，黑瘦的脸庞写满坚毅和乐观，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忧愁。我目送大哥走进屋后小树林，走在去后山的小径上，一会就看不见了，仿佛走进了时光深处。哥就像一株生长在野外的苦荞，在风中摇曳，味微苦，性平寒。不仅是大哥，还有村里其他人也是，但他们与大哥一样，面对生活，面对人生，面对艰难困苦，一样的坦然，一样的释然，一样的向往和知足。而我，心里既沉重又感慨，此刻的心情，喜忧交织在一起，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大哥走后，父亲大发议论，说大哥骄傲自满，不听老人言。要他多吃苦荞，偏不听，不但不听，竟然还怀疑、反驳。好心得不到理解，父亲说激动处，咬牙切齿，唾沫乱飞，怒不可歇的样子。我们兄弟之间只有大哥敢顶撞父亲，因此，父亲对大哥很不满，两人常言语冲突，针尖对麦芒。
　　 大哥与父亲的“冲突”由来已久。大哥看不惯父亲的武断和霸道，说父亲是法西斯，搞独裁，这么大年纪了，什么事还都想做主，听他指挥。有些事情不听父亲的，按自己的意见去做。父亲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质疑和挑战，常挑大哥的毛病，批评大哥。父亲生行耿直，看不惯他认为的不平之事，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我们四兄弟之间，二哥虽魁梧，一身蛮力，但思维与行事简单，欠考虑，是父亲眼中的弱者，常被父亲训斥和说教。大哥、二哥和三哥结婚前，父亲给每人做了一张宁波床，雕龙画凤，做工精细，当时村里流行这个，现在却很少见到。二哥二嫂不会持家，因常年不在家，宁波床掉漆，斑驳陆离，显得陈旧。前年回家，二哥把床拆了，弃至树林，被大哥捡了回家。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骂二哥败家，骂大哥捡便宜，欺负二哥，要大哥把床退回去。在父亲眼里，大哥是强者，二哥是弱者，他要保护二哥这个弱者。大哥觉得委屈，心里窝火，在父亲多次批评、“教育”和监督下偃旗息鼓，原物退回。二哥与大哥的房子先前在一起，后来二哥把老屋卖给大哥，在前面另盖了一座一层楼的平房。为此事，父亲说二哥头脑简单，贱卖了老屋，说大哥狡猾，占了二哥的便宜。以致二哥与大哥闹了不大不小的矛盾，引起兄弟不和。我们都嫌父亲多管闲事，他们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管那么多干啥？再说他们老大不小了，怪父亲咸吃萝卜淡操心。可当大哥在组长这个岗位上遇到难题或阻碍时，父亲这个多年前的老组长给大哥出谋划策，带头支持大哥的工作，大哥对父亲心存感激，对父亲的一些过激行为给予理解和谅解。亲不亲，父子情，毕竟是父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我愿我们兄弟和谐相处，过得幸福、安宁，感情像小时候那样朴实、纯真而深厚。但三个哥之间有一些隔阂与矛盾，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有不和谐的暗礁。譬如，三哥盖房时，大哥没借钱给三哥，在大哥盖房时三哥因此没借钱给大哥，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让我担忧，担心集腋成裘，一朝爆发，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可话说回来，就是夫妻还有闹矛盾和磕磕碰碰的时候，何况是兄弟，也难免有不快和隔阂。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去调和或阻止吧。我相信，亲情终会战胜困难，会云开雾散，迎来阳光普照和绚烂的时候。
　　 饭桌上，除了哥不在有点遗憾之外，气氛热烈、融洽、和谐，父亲破天荒地喝起啤酒，我与妻滴酒不沾，由大嫂和我小孩陪老人喝两杯。小孩今年上高二，我们不允许他喝酒，但今天破例。因为父亲高兴，孙子助兴，我这个当儿子的更不能扫兴。小孩一直不明白爷爷非得要我们在他家吃饭，我说爷爷要的是大家团聚时的热闹和氛围，要的是我们享用他的劳动成果时的喜悦和认可。我们高兴，他更高兴。
　　 父亲兴致盎然，高谈阔论起来，又把话题转移到引以为豪的苦荞上来，大谈特谈苦荞的好处，准备给大姐送些去，大姐身体不好，要让她多吃。父亲的脸上洋溢着美好与自信，似乎还有成功的喜悦。我担心姐夫不会听父亲的，但大姐不会驳父亲的面子，会做做样子，让父亲高兴高兴。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其实，让老人高兴，也是我们做儿女的责任，一个善意的谎言，能让老人真正高兴，何乐而不为呢？因为，老人高兴，我们才真正高兴。
　　 离别时，我们带着父亲喂养的鸡、苦荞和大嫂养的鸭返回县城，父亲一再叮嘱要我们多吃苦荞，不够时让人捎来。我捧着这些十分普通、甚至丑陋的苦荞，沉思良久，苦荞有没有药用已不重要，重要的它已是亲情的载体，承载着满满的父爱。
　　 我想，在乡下，在农村，人生也好，亲情也罢，如同这苦荞，微苦，苦中有乐，苦得其所。只是，大哥大嫂这次恐怕又要食言了，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来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