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那个火性子的表弟媳妇又打过两次电话，临近中午的一次是问我勇勇——她丈夫我表弟，有没有见上孩子，我说没见着，没到家里，把我叫到小区门口，递给我一塑料袋各种零食就急急忙忙赶路去王家山了，车上还下来了姑父和怀兵，都只打了声招呼，姑父眼圈红红的，大概因为他的大哥快要咽气了，怕赶不及见一面流过眼泪了吧。火性子的女人听说她的男人没等着见一面孩子，就气愤愤地高声骂了好一阵，我只得边解释边耐心听着，听她骂得差不多了，才说：“我要准备一下午饭去学校上课了，他爸没来的事我会给孩子解释明白，让他先把他爸带来的一大堆零食吃着吧。”
　　 晚上，我先给姑姑打电话，问她孩子们的那个大爸咽气了没，姑姑说他忙着掰包谷，刚回家给牛娃饮水，还没顾上打电话问呢，不一会儿，郭创维的妈妈又打电话过来，问：“姐姐，郭创维中午回来没见着他爸是不是生气了？”
　　 我说没有，我给解释清楚了，孩子一吃饭忙着午睡，看着一箱子的零食很高兴。
　　 她接下来就又开骂：“勇勇那个人，真把我气死了！他那个大爸还没死，你知道不，姐姐？”
　　 我说我知道，刚给姑姑打过电话，说没听说咽气的事。
　　 “我就说死不了那么快嘛，不但没死，还又开始吃饭了，我们那个大爸这几年就是那个样子，肠胃病，吃几天，结住了，拉不下来屎，透开来，又开始吃，整人的，不过他这次肯定活不到九月出头了，死得快了。他自己的儿子还没来全到身边，兵兵爸打电话把勇勇催着去干什么嘛，勇勇说他一到，人家的亲儿子都赶紧回家睡觉去了，你说让人生气不？我让他看看孩子，领你们去外面买着吃顿好饭，我知道姐姐给做着吃的好的很，但孩子听说他爸来了，总想见一见，吃一顿他爸爸买的饭，心想这是他爸爸买的，总高兴，你说呢？虽然分开才半个月，我已经记不清娃的样子了，想让勇勇拍张照片给我看，再过十几天我就来了，我为什么总要丢下这里的事往回跑呢，都是因为我身上的一疙瘩肉在那里呀，你说是不是，勇勇他大爸要死就死逑子去，关我们什么事，我气得都不给勇勇打电话了，我说你自己的爸你都没那么关心，别人的爸，你急吼吼跑着去干啥嘛，不见见自己的孩子，我想着你多关心关心他，看他会不会好好学习，给我们考个大学，考不上一本，二本也可以……”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你不是说还要去你的店里吗？赶紧去吧，孩子我给你照顾好着呢，这些日子学习也扎实了，我每天晚上督促检查着呢”我不得不催她了。
　　 就像车已下行到半坡，她根本刹不住，又叨叨了好一会，我不得不再强调了我要去上班，她才总结说：“那能行，姐姐，星期六星期天你给把单词考一考，语文上的文言文盯着背一背，词语意思考一下，那孩子懒得很，不盯就给你偷懒耍滑不背，那能行，姐姐”
　　 我赶紧挂掉电话。
　　 这一周我还真说过要考察一下那孩子的英语单词短语语文背诵方面的情况呢，唉，自己的孩子，我何曾这么督促过，我都记不得我看过一次女儿的作业，她就没在我面前张口念过一句语文或英语。
　　 说到“自己身上的一疙瘩肉”，我又想起今年上课的某一个班级里一个脑袋瓜有问题的孩子，我不清楚他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但他不能跟其他学生一样听课学习，完全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被班主任安排到最后面单桌坐着，除了不往教室外面跑，也不搅扰别的学生的学习，其他的课堂纪律就约束不了他了，他一会儿把自己的课桌座椅挪后一点，一会儿挪左或挪右一点，一会儿站起来把吃剩的果核扔到垃圾桶里再坐下，大多时候，会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埋头写，我没有内容要讲解，开始转着看学生们自己读的时候，就去那孩子身边特别关注了他几次，发现他会写的汉字多得令我吃惊，记忆力也好得出奇，他能把全国所有的电视频道，上海卫视，北京卫视，每一个省份的卫视什么的都整整齐齐写出来在本子上，还有各种乐器的名称，琵琶，笛子，小提琴，钢琴，唢呐……，甚至乐曲名和作曲家的名字，比如贝多芬《月光曲》等等，他还能写出他一家人的姓名，年龄，他姐姐的同学，他小朋友的名字，连学校每一位老师的名字他都会记着写出来，我问：“都是谁教你认这么多字的？”“我妈妈”，他扬起吃得胖乎乎的圆脸表情幽远口齿不很清晰地回答我。然后伸手抓一下我的袖子，指点着本子让我再看，我像每一次一样笑着鼓励他：“嗯，乖，写得真好，继续写”他甚至说他会弹钢琴，我问你会谈什么曲子。他说：“梁祝”。我非常佩服。搞不清他圆圆的脑袋瓜里哪根神经没长对位置，或是小时候吃过什么亏，成不了一个正常孩子，但他每一天每一天都很快乐，就因为他傻。看着一个在教室里只是坐着，被所有老师都摈弃在教育之外，也没有一个正常学生去关注他的傻孩子，会写那么多汉字，还有一些英语单词，识记了那么多正常人不去注意的各种事物的名称，还会弹钢琴，一切都是他妈妈教的，虽然没亲眼看见那个教高中语文的妈妈教导傻儿子的现场，但我完全体会得到她的耐心与说不出的心痛，这世上什么样的痛苦能比生出一个残疾儿子更沉重更长久的呢？不还因为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疙瘩肉吗？
　　 再看看我自己，我的一双儿女身心都健全，读书也还算争气，现在都离我很远，儿子在欧洲，女儿在北京，每到周末，我就盼着他们给我发一组照片来，让我直观地感知一下他们都是怎么学习，怎么生活，怎么玩的。我看重他们给我的每一张照片，不管是风景，是食品还是他们自己，风景是我的孩子用他们的眼睛看到的，这和网上下载的不一样，也和别人发给我的不一样，食品，不管是自己做的，还是买的，或是蹭别人的，都是他们吃过然后转化成他们身上的力量的，这跟别的任何美食的意义都不一样，他们自己呢，不管长得什么样，比不上别人家的孩子帅气，秀丽，但在我这当娘的心里，总是我自己的孩子最亲最让我牵挂。女儿昨晚说她周末也忙得很，要去采访什么什么人，写成新闻稿，那都是学生会的工作，一只手洗脸一只手拿手机跟我说话，那就好好忙去吧，别耽误了学习，我说。儿子七八天没给我消息了，我昨晚在网上留了一句言，问他这两周有没有出去玩，今早上网，发现了一组照片和几句答语：“没出去，都在市里，这周去趟根特，正准备明天给你打电话呢。”
　　 在每一张照片后面解释说：“房东给的巧克力，自己做的米饭炒菜，自己做的炒饭。附近的公园，今天晚上吃的汉堡，喝的啤酒”
　　 我看着一阵激动，赶紧把那些照片保存下来，他最拿手的菜就是西红柿炒鸡蛋，从小就爱吃，到现在还爱吃，在国外，自己凑合的时候，多时就吃那样的饭菜。
　　 几句家常通话，几张并不怎么好看的照片，几句简单的留言，我何以这么高兴呢，不还是因为俩孩子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两疙瘩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