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电影(散文)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乡下老头、老太太是不照相的。他们认为,那“嚓”地一闪,就如牛头马面到来,会摄了你的魂魄。
大队第一次放电影,开始时,一千多人的场子鸦雀无声,大人、小孩,男的、女的,个个嘴张得可塞下牛头,眼睛也努力地睁了又睁,大有“目眦尽裂”之势。后半场整个儿骚动,许多人往影幕后面跑,想看看幕上的人藏在哪儿。乡下人有个奇怪的念头,认为人是在悬空的台上,前面的灯光是为他们演戏照明的。不然,何以电影白天不演,非要在晚上演呢?
但看过之后,更令他们股栗。幕后并没有空中舞台,黑夜里悬挂的就那么一块布。许多人忐忑着心,用颤抖的手摸了又摸,还是布!?但又摇头,一股冷气从脚后跟生起,直窜到头顶心,妈呀,这是在玩人的精魂。
于是,迷信的老人们开始悄悄撤退,怕将自己的灵魂也摄去,再施些魔法,控制住,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然后放给别人看。
第一回看电影,吓破胆的自然是牛爷。他其实不姓牛,姓牟,“牟”字与“牛”字形近,读音很象牛的叫声,并且他是饲养员,于是就有了这谑称。
牛爷撤走之后,正跟大伙感叹这电影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弄出这么个稀罕物来,谁要着了它的道,非丢掉身家性命不可。突然有人说:“牛爷,你怕要有灾。”牛爷一激愣:“为啥?”“为啥?”那声音故意放缓节奏,“你刚才从灯前过,把影子投在影库中。”放影人曾解释说那布不叫布,叫影幕,这说话的老人不明所以,认为是装影子的仓库。
牛爷的血一下子冷起,脸白得夜里都看得见。第二天牛爷便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等着自己的魂魄被人玩够后死去。一连几天,不迷信的人都来劝,牛爷说什么也不肯进饮食。大队支书没法,最后将放影人请来,拍了胸脯保证,牛爷才将信将疑地喝了碗粥。
半年之后,牛爷扛着板凳,唱嗷嗷地第二次去大队部看电影了。正是金秋,夕阳未沉,野菊在路边展开笑脸,跟牛爷一起,在凉爽的风中歌唱。
现在想想,那时的乡亲们确实迷信得可爱。
那时放电影,正片之前,总有个“加影”,主要是宣传,内容有祖国形势,也有大好河山,还有科学知识。
电影一看多,人们的眼界开阔了,学了许多新知识,古板、陈旧、迷信的思想开始改变。人们的嘴里有了许多新鲜词儿。瘦子不再叫瘦子,叫“老刁”。问人脸色怎么不好看,总回答说是“防冷涂得蜡”。赞称别人,不再说好,而是说“高,实在是高,高家庄的高”。帮了别人,总自豪地说:“你以为光高大全行?咱也行。”赶车的总唱“马鞭儿一甩那个啪啪地响咳一一”。小青年们私下里开始偷偷给相中的人儿写信,说:“俺做回小二黑,你也做回小芹。”
老人们又感叹,这电影好看是好看,却把人教坏了。
毕竟是老人的见识。说实话,那时的电影,纯洁得很,阿庆嫂、柯湘、江水英等人的丈夫都没出场,更没有什么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啃啃摸摸的镜头。哪里像现在的电视,第一集结婚,第二集便是婚外情,好多地方还来个女性曲线大暴露,并美其名日“生活”。其实,生活的大街上,少有女郎穿着三点式招摇过市,即便是卖淫女,也个个衣履庄严,道貌岸然。狗屁!
那时,《地道战》、《地雷战》一路看下去,革命英雄主义让人荡气回肠,少年们晚上在乡场上玩耍,常常不知不觉唱起电影上的歌曲,“地道战,嗨,地道战……”,“……哪里有人民,哪里就有赵勇刚”,“穿林雪,跨雪原……”。明月静静地泻落,歌声激越地腾起,少年的歌声在村庄上空和明月与清风酿成美妙的诗的酒,醉了日子。
真是忒有趣。两个圆盘,中间胶片连着,一圈圈地转,便放出活的人活的思想。
牛爷活到99岁,驾鹤西归之前,还说:“真想再看回《喜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