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成当上了清河村的村长。
　　 谣传？还是恶作剧？怎么可能呢？反正清河村绝大部分人都不相信——有人摇头，有人骂娘，有人惊愕。
　　 胡成的老伴李金枝听说了这件离谱的事，顿时火冒三丈。她睁大三角眼，指着胡成的鼻尖骂：“当村长，还当省长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裤裆屎不晓得臭，还想当村长！”骂完，把一盆洗脸水兜头盖脸倒向胡成。
　　 胡成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洗脸水，一张老脸由红转白，冲李金枝就是一句：“君子动口不动手，牛马六畜动手脚！你再试试看！”不过，那声音比蚊子的“嗡嗡”大不了多少。
　　 “哟，还真把自己当村长了！我试试，我就试给你看！”李金枝骂着，四下一瞧，转身从门角操起一把扫帚。
　　 胡成见老婆拿起了扫帚，心里有点发慌：如果被她打上一扫帚，那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溜吧。
　　 胡成扭身跳下台阶，顺着屋前的水泥路，三步并作两步往胡汉三家方向走。那速度，真的比兔子还快。可嘴里仍忘不了打一个哈哈：“好男不和女斗！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干正事去。”
　　 李金枝举着扫帚，冲胡成的后背骂：“死鬼，跑了就别再回来，不回来了我算你狠！”
　　 别看李金枝骂得狠，其实这对夫妻相处得还马马虎虎。他们结婚三十多年，风风雨雨过来了，小打小闹是经常有，但从没有过大冲突。原因很简单，李金枝是个狠角色，但胡成却是个“软柿子”，一般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所以他们之间的战争常常是只见“硝烟弥漫”，不见“刀光剑影”，用乡下人的话说就是“雷声大，雨点小”。
　　 李金枝骂胡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可不是乱骂。胡成身高只有一米五五，头像个棒槌，头发稀稀拉拉；脸上是大眼睛、粗眉毛、酒糟鼻子蛤蟆嘴。那模样，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字——丑。胡成不但长相丑，本事也不出众。他的一生还真的是一事无成。吃集体饭时，别人出一天工挣十分，他只有九分；改革开放后，别人去外面打工、做生意，他却死守着几亩农田。这么个没本事的人偏偏有个怪脾气——爱吹牛皮，爱管闲事，人称“胡大炮”。
　　 当然，胡成也不是一无是处，他有个好儿子。儿子是村里唯一的本科生。不过，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外面找了个老婆，在外面安了家。所以，现在胡成六十岁了，还是和老伴李金枝住在清河村的老房子里。
　　 一个这样的人当上了村长，怪不得村里的人不相信
　　 其实，胡成这个村长是“赌”来的。
　　
　　 二
　　 清河村不算大，只有七百多人。清河村的农田也不算多，平均每人刚好一亩田。不过，这几年荒芜了一些田地，现在每人可能不足九分田了。老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清河村虽少，村里的人也大都外出了，可村干部却整整齐齐——书记、村长、会计、妇女主任，一个不缺。这村干部虽不是什么大官，可却是父老乡亲头顶的官。乡下人也许不知道省委书记姓啥名谁，甚至没听说过市委书记、县委书记是男是女，可没有人不认识村书记、村长的。
　　 闲着在家，弄个村官当当，捞点外块，面子也光，这叫又吃粑粑又沾糖。所以，这几年在乡下，为了争个村官当，那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这不，清河村去年村委换届，就上演了一场好戏。
　　 当时，争得最激烈的是村长的位置（书记的位置由上面定）。竞争者主要有两个：一个是老村长胡有富，一个是村民陈大雷。胡有富在清河村做了十几年官，深耕浅耙，树大根粗。陈大雷虽从没做过官，可他有个弟弟在县里做了官。这年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那是太正常了。陈大雷的弟弟在县里做了官，按照潜规则，他在村里就得有一个位置。于是，他和胡有富两人被书记提名为村长候选人。这两人竞争村长，什么招都使出来了。胡有富在镇里的酒店大摆酒席，全村人每户去一个，白吃白喝，还每人送一包“芙蓉王”。陈大雷不甘示弱，干脆每人一百元红包。这一招果然厉害，投票那天，他以一票之差险胜胡有富。胡有富赔了夫人又折兵，岂肯罢休？当下扬言，要把村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往事都抖出来，从此村里将鸡犬不宁。村委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经过协调，把新上任的妇女主任劝退了，让胡有富做了妇女主任。
　　 陈大雷做了村长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村里的农田都承包出去。这事村民拥护。现在村里有劳动能力的人几乎都外出打工了，剩下些老弱病残守着祖业，那些田地荒了觉得可惜，耕种又力不从心，承包给别人，能得租金，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
　　 村里的田地承包给了一个叫王鑫的人，王鑫又转包给了陈利民。承包合同一签，村民们就在村里拿到了三百元一亩的承包款。
　　 可是，好景不长，第二年，出问题了。按照合同，村里在正月三十日之前就要把陈利民的承包款收上来发放到村民手中。可正月三十日村民们没拿到钱。有村民去问，陈大雷说，陈利民手头紧，请大家等一等，端午之前一定给。于是大家又盼端午，可端午到了依然没拿到钱。村民去问，陈大雷的答复依旧，还得等一等，可能要到中秋才有钱。大家又盼中秋，中秋还是没拿到。就这样，一直等到过了年，第二年又到了耕田的时候，可承包款还是没影子。大家坐不住了，又去找陈大雷。
　　 陈大雷双手一摊，说：“陈利民买化肥的钱都没有了，我自己的钱也没有得到，你们找我有么子用？”
　　 村民们一听，不干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你是村长，找你怎么没用？当初田地是你承包出去的，承包人也是你找来的，如今我们没拿到承包款，不问你问谁？”
　　 陈大雷横蛮地说：“为么子要问我？我又没得一分钱好处！”
　　 这时，只见一个人跳了出来：“亏你还是村长，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做么子鬼村长！”
　　 陈大雷斜眼一看，说话的人是胡成。
　　 陈大雷一看说话的人是胡成，鼻子都气歪了：“哟呵，你这门大炮有本事，你去把钱要回来，我这个村长让你来当！”
　　 胡成本来是一句气话，见陈大雷这样说，就故意逗他：“我如果做了村长，这钱立马就能要回来！”
　　 没想到陈大雷当真了：“好，我这村长就让给你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如果要不回来，就是孙子！”
　　 围观的人纷纷起哄。
　　 胡成被陈大雷拿话套住，面红耳赤，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骑虎难下，窘住了。
　　 陈大雷说：“说过的话不算数，你还像个男人吗？”
　　 胡成最恨人家说他不像男人，当下脖子一梗，说：“做就做，不是我吹牛，不要十天我就能把承包款讨来！”
　　 “好，说话不算数就不是人！”陈大雷在火里加了一把柴。
　　 于是，胡成就做起了清河村的村长。
　　
　　 三
　　 “胡大炮，你这是怎么了？今天没下雨啊？”胡汉三看了一眼浑身湿漉漉的胡成，放下手中的书，笑嘻嘻地问。
　　 “哎，真倒霉，刚刚来你家，过田坝时滑了一脚，摔到那个水沟里了。”胡成跟着胡汉三笑，不过，笑容很不自然。
　　 “听说你当村长了，看不出来啊！”胡汉三又笑。
　　 “当么子鬼村长！陈大雷那个没用的，把村里的田土承包出去，连承包款都收不回来，我代他收一下承包款。”胡成知道胡汉三的笑不怀好意。
　　 “你？”这一下胡汉三没笑，满脸疑惑。
　　 “不是我吹牛，这承包款我几天就能要回来！”胡成来劲了。
　　 “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耍把戏，那么容易要回来，陈大雷能让你去要？”胡汉三撇了撇嘴。
　　 胡成挠了一下头：“这我也知道，特意来找你问个主意。”
　　 胡汉三不是被潘冬子刀劈了的那个胡汉三，他只不过姓胡被村里人叫做胡汉三。胡汉三虽不是恶霸，却是村里有名的文化人。他做过老师，还在乡里做过官，现在退休在家。他经过的事多，见过的人多，所以，村里人有什么不明白的事，都会来问他。
　　 胡汉三听了胡成的话，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自言自语地说：“按理来说，村里的田都承包给了陈利民，要承包款只能问他要……”
　　 胡成说：“陈大雷找他好几次了，每次他都是一句‘没钱’打发。”
　　 胡汉三哈哈一笑：“这世上有钱的谁会说自己有钱？再说陈大雷的话，你相信吗？”
　　 “你的意思是？”胡成不解地望着胡汉三。
　　 胡汉三掏出一支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一长串烟雾。烟雾在胡汉三面前散开，很快，他的面容开始模糊了。
　　 “陈利民还在村里种田，还怕要不到承包款？”胡汉三又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烟雾。
　　 “你倒是说啊，急死我了……阿嚏！”胡成打了一个喷嚏，从鼻孔里喷出一团黄色的痰，挂在鼻孔边。他麻利地用手一撸，再一扔，痰“啪”的一声粘到了墙壁上。
　　 看样子李金枝倒的那盆洗脸水开始发挥作用了。
　　 胡汉三皱了皱眉，慢条斯理地说：“陈利民现在不正在耕田么，你多带几个人去，他不给钱，就不准他耕田。要么，你把人带到他家里去，他吃饭，你们也吃，他睡觉，你们也睡，他出去干活，你们就给他看家。”
　　 胡成心里想，这主意不错，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当然，他心里的想法在脸上是看不出来的。
　　
　　 四
　　 陈利民的老婆盛了一碗饭，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吃。
　　 江南的春天，阳光很好，只是微风中还夹着一丝丝寒意。
　　 这女人穿一件半旧的黄色夹克，夹克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浆。裤脚卷到了膝盖处，腿肚子上也有没洗干净的泥巴。
　　 房里的桌上摆着两碗菜：一碗豆角，一碗四季豆。
　　 农忙的时候，乡下人吃饭一般都不等人，饭熟了谁闲着谁先吃。女人回家的时候，陈利民开着拖拉机在耕田。还剩下最后两圈，陈利民让女人先回家弄饭。
　　 陈利民是外乡人，住的房子是本地村民的。房子的主人一家都外出了，空下一座大房子，陈利民就和主人说想在他家住下。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有人帮着看房子当然好，于是，主人点头，陈利民一家住了进来。
　　 胡成带着十几个村民来到了陈利民家，女人见了，脸色大变，忙放下饭碗，端茶倒水，搬凳让座。
　　 “陈利民呢？”胡成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翘起二郎腿，一脸严肃地问。
　　 “在田里还没回来呢。”女人忙陪上笑脸。
　　 “在耕田吧，又准备插秧了，可你们去年的承包款还没给呢！”胡成尽量睁大眼睛盯着女人。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心里也着急啊！可是，可是我们现在真的没钱……”女人说话的语气很急，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没钱？你每年打那么多粮食，粮食都买完了，怎么会没钱？”胡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女人语塞，脸上的笑容没了。
　　 “不想给是吧？我告诉你，今天你不把钱给我们，我们就在你家住下了！”胡成凶巴巴地说。
　　 其他村民也纷纷附和。
　　 有的说：“你不给钱，今年就别想把田种下去！”
　　 有的说：“不给钱，我们把你的机器都拿去卖了！”
　　 女人胆小，又觉得自己理亏，现在被胡成等人一闹，吓得哭了起来：“各位大叔大伯，你们不知道啊！我们在这里种了两年田真的一分钱都没赚，还背了一身债！刚开始买插秧机、耕田机、收割机、烘干机，花了几十万，后来又要买化肥、农药，还得请人，卖的粮食哪填得了这个空！不过请大家放心，等陈利民回家，我和他说说，想点办法，尽快把承包款给你们。”
　　 见大家都板着脸不说话，女人赶紧说：“我这就出去借。”
　　 胡成心里有点得意，这人啊，就是欺软怕硬，看起来这招还真灵。不过，他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忙拦住女人：“你吃了饭再去吧。”
　　 女人听了，心想，莫非这个丑鬼看出了我想开溜？不过，她嘴里还是千恩万谢：“多谢这位老哥，我一定去借，去借！”
　　 胡成挺起胸脯，双手背到身后，双眼望天：“好，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承包款还没给，村里的田就不再承包给你，我们到你家来抬机器！告诉你，别耍赖，我不是吹牛皮，我老婆的二舅的侄子的女朋友的叔叔在县公安局当官！”
　　 女人的眼泪扑簌簌下来了：“其实，就算我亏了也不会欠你们承包款的，怪只怪王鑫……”
　　 女人话没说完，只见一个村民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冲女人喊：“快，快去，你家陈利民的脚被拖拉机压了。”
　　 “啊！”女人惊叫一声，发疯似地往田野跑。
　　 胡成和几个村民也在后面跟着跑。
　　 陈利民倒在水田里，左脚压在拖拉机的铁轮下，满脸痛苦。
　　 他耕完了最后两圈田，准备把拖拉机开到下面的田里。拖拉机的前轮下去后，左边的轮子被石头卡住了。他下去使劲把石头拽了出来，就在这一刹那，拖拉机整个往左倾斜，还往前滑动了一下，陈利民的脚被压在了轮下。
　　 那轮可是铁的啊！轮上的齿也像刀片一样。
　　 胡成他们赶到时，个个大惊失色，胡成大声吆喝：“快，把机器抬起来！”
　　 十几个人合力抬起了机器，女人把陈利民的脚从车轮底下拽了出来。
　　 陈利民的左脚已被压得血肉模糊，胡成一声惊呼：“何得了！快送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