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毛子招工来了
　　 一九五九年的夏末，村子里来了几个穿中山装的陌生人，这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更有甚者把他们当成了“烧包”。但很快有消息传出来，这些人是东北来的“毛子”，是来村里招工人的。他们说，去东北开的是拖拉机、住的是洋房、吃的是国库粮、每月还发工资。这样的消息无疑在这个村庄里是个巨大的诱惑，年轻人的心开始躁动起来，纷纷打听能否算上自己一个。
　　 报名是要挨号的，就是要排队，不是谁报名都可以去，先报名后审查，家庭出身成了能否从一个农民迅速变成工人的必要条件。
　　 四喜报名的时候排在了第六位，因为他是家里的独子，虽然出身贫农，在村委会做主任的二叔也没对他道起这件事，要不是一起在东岭上秧地瓜的大秋跟他炫耀，恐怕这事对他来说就是根本不存在，当然也就没了后话。
　　 东北来的毛子最终在村上选了四个人，四喜、大秋、秀儿和满翠，他们很快领到了上级发下来的棉袄、棉裤和帽子，满翠看了嘻嘻直笑：“真喜死个人儿，大热天的发棉袄，要捂蛆啊！”大秋就笑话她：“真是个傻妮子，东北冷着嘞，不穿棉袄，到时候别冻得哭。”
　　 没过几天，这几个人被通知去县上集合，坐上了通往牛山镇的客车，他们需要从那里坐火车经徐州去哈尔滨。
　　 哈尔滨对于他们四个人来说是很遥远的地方，过去只知道在东北的黑龙江，冬天冷得了不得，听闯关东回来的人说，能冻掉脚趾冻掉鼻子，想想那个冰天雪地的陌生世界，吃国库粮的兴奋很快烟消云散，剩下的便是不安和忐忑了。
　　 第一次出远门，满翠和秀儿充满了好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客车，惶惶不安的心时时被未来的美好激励着，两个人叽叽喳喳不停地拉呱说着悄悄话，直到大秋用胳膊肘子碰了碰她们，朝她们挤咕了几下眼睛，她俩才从梦幻中醒过来，迅速扫了一下车厢的同伴，刹那间羞红了脸。
　　 客车在颠簸的公路上行驶，兴奋过后就是莫名的寂静和困意。
　　 鲁南的夏天，骄阳烤人，透过客车的玻璃窗户，外边的田地匆匆而过，花生已经长得很高了，收过麦子的地里，人们在忙着秧地瓜，石头蛋垒起来的小块农田没有规则的平铺在那里，热晕了头的“知了”呜啊地嚎着，噪得人耳朵发麻，几个光着腚的孩子，手里举着一根竹竿，正仰着头努力地粘一棵大槐树上的美食。
　　 秀儿凑近大秋的耳朵：“你说，俺到了东北开拖拉机，不会还叫俺放牛吧？电灯什么样啊？不用点煤油吗？”
　　 大秋用食指使劲地在秀儿的脑门上点了一下：“你问俺，俺怎知道？俺又没见过！”
　　 满翠不吱声，四喜坐在靠窗子的椅子上打着盹儿，满脑子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他去过县城，知道点灯是不烧煤油的，亮堂得跟白天一样。
　　 正中午头上，客车在一个小镇停了下来，一路都不说话的领队招呼大家下车，满翠一下车就喊：“俺的那个娘来，那不是火车吗？快来看啊，俺看着火车了！”经她这么一喊，刚下车，没下车的都朝她手指的方向看，一条长长的绿色车厢趴在那里，火车头冒着白烟喘着粗气，不时有过路的火车头“库吃库吃”地驶过，刚才还迷迷糊糊的年轻人顿时来了精神，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四喜看了一眼站牌“牛山站”，这里是江苏地界，估计离徐州不远了，秀儿挽着他的胳膊，唯恐他跑了似的，仰着头天真地问：“俺就坐这样的火车去东北吗？”四喜点了点头，领着她朝前走。
　　 到了站台，领队要求大家不要乱走，一会儿就给大家送饭过来，满翠早就抑制不住兴奋拉着大秋去看火车轱辘，一边看一边比量：“俺的那个娘来，火车轱辘比家的驴车轱辘大这么些啊，撵上人高了！”
　　 “你看你看，那个火车头加水呢，火车是烧水的啊！”满翠像发现了新大陆般扯着大秋快点看。
　　 一辆火车头正在加水，一个司机摸样的人从驾驶室里探出半个身子正回头张望，哨音嘟嘟一响，“呲——”一股白气从火车轮子地下喷出来，吓得满翠赶紧躲到大秋身后去了。
　　 秀儿坐在行李堆边上打盹，她梦见了自己在沭河边放牛，婆婆拐着一双小脚儿挎着“箢子”，“箢子”里有麦煎饼，这回不是大葱，一小碗大葱鸡蛋。
　　 四喜站在秀儿身边，不时“卟噜卟噜（方言）”衣裳上的“补土（方言）”，才出来半天，新洗的褂子满是灰尘。
　　 领队不知道去了哪里？一起来的几十个人有的睡觉、有的看火车，眼神一时都不够用。
　　 “牛山站”也叫东海县，属于江苏省的地界，秀儿的四姐就嫁在赣榆县的欢墩镇上，四喜和秀儿去过，人家，吃的住的和山东不一样，大瓦房，高桌子，盛菜不用碟子是盘子，那次去，四姐给他们炒鸡蛋，吃馍馍。
　　 牛山镇在陇海线上，从这里可以到徐州，徐州是个大城市，有高楼。
　　 一辆挂着“连云港——徐州”牌子的火车进站了，领队满头大汗赶回来，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后面跟着两个提着水筲的小伙子，没等喘过气来，忙清点人数，乱了营般的闹哄，稀里糊涂地上车。
　　 上了车，叽里哇啦地找座位，放行李，领队紧着跟那两个提水筲的小伙子说好话，最终掏出两块钱，小伙子挥了挥手：“你说恶英不恶英（方言），行了，我在买副算球（方言）。”说着下车去了。
　　 火车咣当了一下稳稳地开动，车上的人不知道，满翠大叫：“俺的娘来，这就走啦，点知不道哦！”四喜被领队叫到了车厢中间，其它村的也有几个人在那里，四喜知道这是领队要开会，他们几个早些天就被选为各个村带头的。
　　 过了不一会儿，四喜抱了一摞子煎饼回来：“来吃煎饼了，还热着呢，不够领队那儿还有，那边还有水，满满一水筲。”
　　 二、秀儿
　　 吃饱喝足的年轻人又热闹了一回，兴奋劲一过就犯起困来，一个个趴着的、仰着的、蹲着的什么姿势都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一片灯火，火车进徐州站。
　　 领队把几个村的临时负责人召集在一起训话：“从徐州开始就不能像在家那样散漫了，一路上要服从指挥，你们对本村的人比较熟悉，现在我要求大家必须做好思想准备，不管发生什么问题，大家都不要慌张，尽量安抚大家的情绪，下车后，禁止随意走动，全部在候车室广场等车，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自作主张。”
　　 领队云里雾里的讲话说的四喜心里乱糟糟的，能有什么情况，还这不行那不行的，心里虽然犯着嘀咕，仔细一琢磨还真得注意起来，出门在外当然安稳好。
　　 来村里招工的这位领队姓欧阳，岁数不大，二十二三岁的样子，穿一身洗得很干净的中山装，齐耳的头发愈发显得老成干练，听说是从部队上下来的，大家伙儿为了称呼省事，干脆简化了姓氏直接叫她杨领队。
　　 别看杨领队是个女的，那股子劲头可不是一般小伙子能比得了的，在村子里那会儿，召集干部开会，宣布上级指示精神，挨家挨户走访调查，起早天黑不说，就在东岭上跟四喜他爹一起使牛耙地那两鞭子就叫人佩服，小小年纪号子喊得地道，鞭子一甩“啪啪”有声，活脱脱一个老把式。
　　 杨领队似乎对四喜他们这几个人格外得关心，这让四喜心里有点很过意不去，上午分煎饼的时候，她就跟四喜说了不够回来再拿。
　　 四喜心里很清楚，在这支六十人的队伍里，就他结了婚，带着秀儿出来有很多的原因，老爹就他一根独苗，心里舍不得，听说他要上东北，手里的烟袋就没闲着，有好几回四喜看到他打火镰的手在发抖，干有铁和石头的撞击声就是不见火星，闷杆子早该换了。
　　 娘的嘴不像以前那么能叨咕，喂猪做饭也不叫秀儿帮忙，乐得秀儿麻溜地去找大秋和满翠，嘻嘻哈哈地憧憬一下美好生活。等她回来吃饭的时候，桌子上的经常是新摊的麦煎饼，她从来没怀疑过家里哪来的那些个麦子,怎么突然就不吃地瓜干子了?
　　 秀儿的娘家就在离婆家不远的关河大队，一东一西，两个村子被一条小河连着，秀儿可以摸着鱼虾走娘家，河鳖、河蟹、黄鳝乱抓一通，三里多路的样子，半裤腿子鲜货。其实，娘家是不缺这个的，秀儿喜欢，娘就高兴。
　　 秀儿在娘家是独女，有三个弟弟，她爹说，大份和三份愿意念书就上学，二份不愿念书就使牛吧，结果，大弟考上了镇中学，小弟还在村上的小学堂，二弟膀大腰圆有力气，就在大队里当小队长，这让秀儿很自豪，看看，俺二弟不念书也能当干部，会个小九九就行呗!
　　 这次跟四喜去东北的决定是四喜的主意，四喜的脑子活，人又勤快，经常跟一伙子拉平车的到县上贩卖芦苇，这活儿工分挣得高，还能吃上城里的馓子、果子蟠桃、油煎包子，秀儿没少跟着沾光。
　　 出去的趟数多了，眼界也就宽了，城里的电灯、电影、楼房就像是魔幻故事里的光景，娘讲了无数遍的阿里巴巴就在县城呢！所以，这次一听说东北招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猪肉粉条、白面馍馍的诱惑就把四喜的心闹腾活了，求着二叔给了他一个名额。
　　 二叔告诉四喜，人家这次来招工，要女的、要大闺女、你一个愣头青人家不稀罕。四喜就去找那个杨领队，软磨硬泡，还别说，杨领队真答应了，估计有二叔的面子，多他一个半个的男生也不会算什么大事。
　　 秀儿在家虽然是大的，爹娘还是惯着她，别人家的女孩子做女红针线，秀儿就跟着爹在东岭上放牛、薅猪草，也能秧地瓜、拾花生，小小的年纪也不进学堂，倒是后来跟娘去了几次夜校“识字班”，算是认识了自己的名字和毛主席。
　　 “识字班”里都是本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她们上学在一起，队里出工在一起，念书、唱歌、跳舞，俨然一道新农村里的新风景，引得那些愣头青偷偷地流口水，有心拉呱没胆靠前。
　　 “识字班”和小学生不同，这些人年龄偏大，都是队上壮劳力，夜校算是对她们的补偿，女人们本来就是叽叽喳喳的麻烦，队长就把她们编排在一起，使牛、锄地、拉粪、收麦、秧地瓜，凡是男劳力能做的活计，她们也一样，不偏不向，真的顶起了半边天。
　　 县上大跃进“出夫”修沭河把男劳力抽走了，“识字班”成了队里的香饽饽，别看那些个愣头青调皮捣蛋，农忙起来离了他们还真不行，好在“识字班”的女人们正当好年龄，加上县上的宣传队的功劳，敲锣打鼓地出工，唱着歌地劳动，地头学会报纸、语录，倒也没耽误队上庄稼的节气。
　　 几个愣头青去“出夫”修水利，“识字班”也就没了斗嘴的对象，没精打采起来，唱的歌不再高亢，偶尔来一嗓子：“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
　　 秀儿出门子那年，爹娘陪送的嫁妆羡慕了村里很多姑娘媳妇，花床、被褥、梳妆台，除了做饭的锅，带了一整套过日子的家什。
　　 鲁南是圣人孔子的家乡，秀儿的家离曲阜不远，浓厚的儒家纲常伦理深深地植根于每个农民家庭，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不知道有没有婆为媳纲。秀儿嫁妆再厚，媳妇也得做饭侍候婆婆不是？秀儿从小被爹妈惯坏了，哪会这些女人的活计？没几天，婆婆就开始弄的锅碗瓢盆叮当响，指桑骂槐调嗓子。
　　 也是该着，秀儿出门子没多少时日，东北的毛子来了，晚上秀儿就戳犯（方言）四喜找二叔说说，正中了四喜的下怀，本来还不知道咋跟秀儿说起这事，这下她自己送上门了，四喜偷偷地笑，秀儿也笑。
　　 东岭上牛，西岭上的地瓜，厨房里烟熏火燎的“鏊子”，沭河里的鱼虾渐渐地远了，傍晚知了的聒噪已经听不见了，月亮升高的时候，“知了猴子”不会再偷偷地爬上裤腿，老屋、老槐树一天之间变成了喧嚣的汽车喇叭和火车的鸣笛，秀儿趴在四喜的大腿上睡了，这次没有做梦……
　　 三、火车上
　　 徐州火车站的夜晚没有乡下凉爽，一天之间的变化让这些年轻人眼花缭乱，世界原来这么大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候车室里睡觉的四喜被领队叫醒，火车就要进站了。
　　 随着候车室里值班员紧急的哨音，睡眼惺忪的人惊恐地爬起来，迷迷糊糊排起了长队，不自觉地挪动着脚步，身后的行李撞了身后人的脑袋，自己的脑袋紧贴着前面的人的行李。
　　 熙熙攘攘的人群出了检票口就像决了口的河水，汹涌而澎湃，呼呼隆隆地向前奔，天桥的过道里咕咕咚咚的脚步声，急促、杂乱。四喜拉着秀儿跟着人群跑，满翠背着“啼里当啷”的行李一瘸一拐的跛行，大秋大大的脚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任凭领队喊破了嗓子也没人理会她。
　　 一列漆黑的货物列车停在站台上，蒸汽机车头在平静地喘息，各个车厢的大门黑洞洞地张着大口，车下是拥挤着的人群，不知道是出门还是逃难。四喜他们跑到火车跟前傻眼了，怎么是这样的火车，这不是拉货的吗？就叫俺们坐这个去东北？一种被骗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是一列即将开往哈尔滨的货物列车，高达的车厢黑漆漆的，车厢板离地一米多高，要是没点轻功还真上不去，宽大的车厢下早已挤满了人，车下的往上爬，车上的往上拽，拎着胳膊的，托着腚的，拼了命的往上挤。四喜好不容易把秀儿举上车，自己也爬上来，找了个车厢的角落把行李放下来，让秀儿先坐着歇息。他的身边只有秀儿，喘了口气的她嘟囔道：“怎坐这样的车来，关上门什么也看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