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的消息
久居异乡,一年才回一趟老家,不想这次回来竟然听到云服毒自杀的消息。
消息是初中同学大民说的。
大民的三姨与云的娘家是前后邻居。以前有许多有关云的传闻,也大都是我从大民嘴中淘出来的。
我刚回到家,大民就来找我。大民是村里建筑队的工头,平时负责联系个业务,管理好一帮子工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那会,我正在堂屋里跟爹唠家常,大民的吆喝声就在狗叫中响起来:“喂,听说吴经理回来了,人呢?”
我急忙出去,看见黑塔似的大民正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狗冲着他呲牙咧嘴汪汪汪地叫个不停。
我加快脚步,脸上堆着笑,大声招呼:“大老板,你的消息挺灵通,正想着有空去找你喝几杯呢!”
大民哈哈笑着:“我这不是不请自来了嘛。”
爹喝住了狗。我和大民握手。大民的手大,宽厚有力,让我感觉自己的手刹那间像一片叶子,随着劲风摇来摇去。
爹说去准备饭菜。大民说:“老叔,我中午有场,不在这麻烦了,俺兄弟俩唠会就成。”
我和大民便在堂屋里聊天。聊着聊着聊到了同学,大民说:“听说云得了性病,治不好,喝了农药……”
我说:“是同学,这话不能瞎说。”
其实,大民不知道,尽管我们都是同学,我和云的关系似乎多了一层微妙。
大民说:“这种事哪能瞎说,我只是听说,不过,喝农药确实是真事。”
我的心忽地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故作淡定地说:“什么时候的事?”
大民说:“哪有多长时候,收罢麦,正种豆子那会。也就是我去三姨家送豆种见到她,当时她还问你的地址与电话,没过几天就喝农药了……”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不知说什么好。
不久前一个上午,我正在书房里看书,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犹豫再三,还是接了。
“你是简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有些吃惊,思维高速旋转,猜出是云。因为只有云才这么叫我。简只是我小名里的一个字。
“嗯,是的。你在哪里?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我小心翼翼地说。
“想知道就知道啦。”电话里,她有些兴奋,带着孩子般的娇嗔。
“你还好吧?”我觉得一时找不到话题,有些尴尬,还是发自肺腑地问候。
她没回答我的话,而是说:“你呢?”
“我,呵呵,我嘛,呵呵。”我脸上挤出笑来,手机贴在耳朵上。
“在家吗?”
“在。”
“方便吗,见面聊聊?”
“方便。聊聊,见面,什么时候?”
“现在。下来吧,我就在你楼下。”
“楼下?”我匆匆挂上电话,踌躇了一下,半信半疑中一只气跑下了三楼,居然她真在楼下。她没骗我。
绿色的长裙,长发,微胖,嘴唇上还涂了点口红。她变了,老了,显然和印象中的云差之千里。倘若不是因为她刚打过电话,大街上走对面也未必认得出来。想必,大概她也认不出我了,二十多年没见面,四十多岁的男人也好不哪去。
“简。”倒是她先开口。
“云,真的是你。”我伸出手。她也伸出手。她的手出奇地凉,让我感觉到像夏日里在火炉里捉到一块冰。
“家里坐吧。”我说。
“不了,只是顺道过来看看。我们随便走走吧。”她好像有什么戒备似的,支支吾吾,“顺道”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我说:“还是家里坐吧。”
她说:“真不,回去的车票来到时都已经买好了,没多少时间,还好,一下子见到你。”
她态度坚决。我没说什么,就跟着她走。
没有雨,也没有太阳,夏天的风有些凉爽。整个小区里很安静。云的凉鞋咯噔咯噔敲打着地面,也敲打着我突如其来的慌乱。
可能是快速地下楼让我有些气喘,心速跳得厉害,我暗示自己,淡定,淡定,呼吸,深呼吸。
“云,从哪里来?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说着,我加快步子,在高楼耸立下的小径上,尽量与她保持平行,总感觉怕自己稍有疏忽慢待了老同学。
“从老家。听大民说的。”
“有什么要紧事吗?”
“没有。”
我想,没有,大老远来,来去匆匆,怎么可能没有?可是,找我能有什么事呢?二十多年不见面,也不联系。
“嫂子和孩子呢?”她终于肯坐在小区水塘边的长椅上。
“你嫂子去上班了,孩子上高中。”
“你为什么不上班?”
“我,我休班。”
其实,我撒了个谎,因为身体原因,已经一年没上班了。
“简,你现在是大作家了。”
“我不是,”我急忙争辩,“不是,真不是!”
“我百度你的名字,找你,看到你写的文章。”
“我刚学着写,写不好,不是什么作家。”我心虚,更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现在不是,以后也是。”
“也许吧。”我不自信地冲她笑了笑。
她没笑,眼睛盯着我,幽幽地说:“那你以后会写我吗?”
“哦,写你,不会吧?”我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简直不可思议。
她不说话了,神色倏忽黯然下去。
我有些后悔刚才说过的话,可我究竟又该怎么回答她呢?假如我说会,难道她真的会开心吗?
她的目光落寞地低在自己脚尖上,淡淡地说:“我的事,你都知道?”
我心里一惊,忙说:“什么知道,知道什么?我不知道。”
她苦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别人不说,我自个心里清楚。”
“你到底说些什么呀?能不能凡事往好处想?”我心中掠过一团乌云,继续装傻充愣。
她咬着嘴唇,扭过头去啜泣起来。
对于她的事,我也只是听说,可又实在没有确认的必要。甚至,我矛盾地不愿意有人提及她的一些事,也不愿意去想,怕乱了本来就不怎么乐观的心情。
云下学后没两年就结了婚,嫁给了一个矿上下底的临时工。没想到,云结婚两年就离了,原因是男人喜欢上一个本村比他大十多岁的婆娘。不是她不要男人,是男人死活不要她。男人闲她闹,不懂风情。
离婚后,云回到了娘家,不久外出打工陷入传销,卖什么“海狗油”,扔了不少钱。当然,钱几乎全是借的。再后来就听说她去广东做了洗浴中心的小姐,不久还从老家带走俩个长相不赖的女子……
“简,你爱我吗?”她缓缓了,咬了咬嘴唇,继续说,“以前的也算。”
我蒙了,半晌,才故作轻松地说:“你怎么这么问?”
她说:“你说!”
我踌躇了一下,说:“爱吧?”
她笑了起来,一开始是笑,笑着笑着就哭了。我想劝她,或者借她个肩膀,或者抱她一下,可是,我终究什么也没做,只是有些沮丧地站着。
“谢谢你,因为你即使骗我,也不会害我。”她半裸的肩膀依然一耸一耸继续着啜泣的余波,脸上勉强地笑着,嘴唇微微颤抖,着实让人看了心疼。
“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做个好人,就不知道可能遇见你。不做夫妻,做兄妹也成呀,你一定能照顾我……”
“别说了,听着咋有些瘆人呢!”我残忍地打断了她的话,不知道是为什么。
“哈哈哈,看把你吓的。”她笑。
她不该笑,笑得我隐隐有些发冷,浑身更不自在起来。
“简,告诉你个秘密,”她突然活力起来,脸上有了光彩,极认真的样子,“有一次,有妹妹问我,你最喜欢的男人是谁?我说简。”说完,她如释重负,定定地看着我。
我禁不住浑身颤抖,天呐,怎么会这样?她不是疯了吧?
“别怕,我只是说说,说了我的心事就了了。”
我苦笑道:“怕什么,都老成这样子,谁让你没早说?”
她说:“那时候胆小,不敢说,你咋不说?”
我看认真,嘿嘿笑。她也笑,脸上浮起一片红晕,显得有些少女般的羞涩。
她说:“好了,简,我走了。”
我说:“嗯。”
她说:“你多保重!”
我说:“嗯。”
她不说话了。
我鼓起勇气抬头看她。她在看我。我慢慢把目光缩了回来,落在她裸露的脚尖上。她那双绿色凉鞋颇精致,脚也精致,一根根脚趾更为精致,趾甲上涂着腥红色的指甲油,一片片像落在雪地上的梅花瓣儿生动而鲜活富有生命。
我琢磨不透她的眼神,却躲避不了那眼神的无处不在,那种带着忧郁的关切的眼神刺痛了我的心,久久地,挥之不去。
“你是咋了,吴大经理?”大民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慌乱地应着:“没咋,可能是昨晚坐火车坐的吧,夜里没休息好!”
大民起身看看表,说:“你多休息,有空咱哥俩再聚,我还有事。”
我歉疚地拉着大民的胳膊,说:“不能走,说啥中午在这!”
大民挣扎着,还是走了。
送走了大民,我的心情愈发地糟糕,恍惚觉得:人世间的事真是如梦,真真假假让人分不清楚了。
自从那次见面之后,云没再打过我的电话。她的电话,我也未曾打过。我喜欢安静,妄自揣测,也许她也不希望别人去打扰吧?!
论性格,我是个内向的人,云则不同,有时候有点大马哈。是无常的生活与岁月,让一切变得物是人非,支离破碎。
上初二时,我和云是同位。她的皮肤白,牙齿细密,眼睛乌黑犹如一洼潭水,齐耳的短发,浑身散发着少女特别的气息。
不得不说,云的成绩好,各科都能说得过去。而我,除了语文优异,别的大都难以及格。
所以,考试,我时常要抄云的。后来,干脆连作业也照抄了,有时候让她帮我抄,那样不费脑筋。
初二下半学期没上完云就下学了。不得不说云的下学对我是个沉重打击,因为不习惯抄别人的答案与作业,而学习又非常吃力,一拿到代数英语几何书就犯困,更不习惯不和云在一起。
云临下学的那一天没说她要下学,仿佛与我聊了很多。记得她说:“你的偶像是谁?”我说:“鲁迅。你呢?”
她说:“翁美玲。”
其实,我也喜欢翁美玲,那是因为我更喜欢黄蓉。
随后的日子,大概持续了几年,云比黄蓉更让我喜欢,当然,仅仅只是思念。也曾几欲给云写信,只因心虚,觉得自己像做了贼,终究作罢。
云是因为父亲生病下学的,家里几个妹妹,云是老大,没人干活。如果不是家庭变故,云的命运绝对可以改写,绝对!
多年的颠簸流离,让我对人情冷暖早已麻木。可是,云的不幸,让我再也难以安心。我想,应该去看看她。也许她愿意见我,也许不愿意,关键,我要给他生活的勇气,做到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