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南京(微小说)
小三想跪下,他不想被赶走。他来这里工作眼看就要到三个月了,试用期一过,他就可以拿到工资了,小三是多么需要这份工作啊,虽然,只不过是酒店的保安。他的手流了血,大厅里有很多玻璃的碎片,他知道,他不小心碰坏的那扇玻璃门,会决定他的命运。于是,十七岁的小三,真的跪下了。
也许他是对着天跪下了。
那个老板挥了挥手,他就留了下来,凌晨四点的时刻,大厅里的灯都灭了,留他一个人在黑暗里静静的坐着,烟火忽明忽暗,仿佛一个孩子,半辱半喜的心,他想起来回家,他的家——他现在没有家,他的妈妈在这个大城市的医院里,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所有的医生都只告诉小三,你要好好照顾她。
妈妈醒了,看到小三手上的血,只侧了侧脸,说不出话来,她指了指床边的柜子,在那里小三看到了一个红红的苹果,小三拿起来就吃了,咬一口给妈妈,再咬一口给自己,妈妈摸着小三的头,小三吃完就趴在床边睡着了。他们都睡着了,世界安静下来。小三梦到了自己爸爸,爸爸来看他们来了,他提了很多苹果,温暖地对他笑,宽大的手招呼他:“小三,来。”小三不去,他静静地站在妈妈身边,就是在梦里,他也会相信,死去的爸爸永远也不会回来。
小三的理想是挣很多很多的钱,然后把妈妈从医院,赎回他的老家。他们来这个城市一年多了,大都在医院里住,虽然他知道他们还有一些钱可以够用上一阵,但他也知道,只有挣很多的钱,她的妈妈才可能长期地住下来;长期地住下来,他们才有可能,永远离开这里。他相信妈妈会好起来,他在心里默默地认为,妈妈之所以没有好起来,只是因为没有钱,而说到钱的时候,医院的医生也会叹气,所有的人都仿佛只有叹气可以给他。
小三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对老板满怀畏惧也带着一些感恩;他弄坏了门,而老板依然留下了他,使他觉得自己应该为老板干很多,才能对得起他老人家。所以,经常可以看到早早起来在厅堂里扫地的小三;也经常看到午宴最忙的时刻,参与打杂的小三;看到老板要拿什么东西时,跑得飞快的小三;看到午夜时,守护在老板宴客房间的门口的小三;有时候夜深了,老板自己都忘了,他安排小三在某处帮他提东西的,会问他:小孩儿,你怎么还不回?
小三就这样使老板喜欢上了他。
因为一件事,老板信任了他。
这个城市是冒险家的乐园,在这里做生意,需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小三不懂,他只听老板的,老板出门时,会一手牵着狼狗,后面,再跟上小三。他们一行在这个城市里活着,各自有各自的样子和目的,小三觉得很幸福。那次,当一个酒后的男人,在店里拿起刀时,小三突然从后面抱住了他,老板才有机会从大厅里跑到了外面,当警察来的时候,人们依然看到死死抱住那个人的小三。小三抱住了那个人的刀,也就是抱住了老板的腿,那次以后,小三第一次有了很多钱,他扑扑心跳着把那红包藏到口袋里,对满脸笑容的老板,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个夜晚,他对妈妈说了很多话:“快了妈妈,我再过两天,就真的有工作了。”
妈妈摸他的头,好像?好像是笑了。
小三很讨厌喝酒的男人们,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些人,一喝了酒,就会嗓门大起来,会对服务员呼来唤去的,仿佛只有在这些人面前喊,他们才会有无尚的尊严,他讨厌他们也有点害怕他们,因为,人一有了钱,便仿佛变得凶恶起来。小三常常觉得自己说不定哪天,就被人看不顺眼揍了一顿,酒店里不是没有别人挨揍——这是他喜欢那位小个子先生的原因了。
他不知道那个小个子先生从哪里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人,会如此的和蔼和礼貌。每当他拉开门,看到那个先生进来的时候,手里总会得到一张票子,和一张无比温暖的笑脸,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衣着整洁的随从,他们脸上挂着善意而谦恭的笑容。小三不知道,那是职业的习惯还是做人的习惯。小三很喜欢他们来,他总是看到那位先生走进某一个房间,有时候一会儿就出来,有时候很久,还有的时候,是一夜。而他的随从们,会静静的坐在外面等他,等一会儿,或者一夜。看到寒风里等待的那几个人,会觉得,如果那位先生一辈子不出来,他们也会一辈子等他的,仿佛他们和他一样,把某种东西交给了别人。是的,世上所有的随从都是这样的。跟随而从命。
小三很好奇:“你们的大哥,干什么的呢?”
那些人会笑:“小孩子,不要问。”
“哈,我知道了,会女人的,是吗?”——小三想起了,酒店里的美女小冰,她有时候也是一夜不出来。
“是啊,小孩,你会过女人吗?”
小三说:“会过。”十年前都会过,那时候,他把邻家的女仔打得哇哇大哭。而现在,小三似乎知道了,女人似乎不是那么讨厌的东西,比如小冰,他就很喜欢看她,看她一摇一摇的把男人的眼光摇乱。小三恨死了圆鼓鼓的屁股,因为有一天,他多看几眼时,被店里的女孩子发现了,从此小三斜眼的样子,就成了女孩子闲暇时常演不衰的节目。可即便如此,小三依然觉得,女人不是那么讨厌的东西,是很可爱的东西,那位先生,那个好人,不也是喜欢女人吗?
可他不懂,为什么小冰会在某一天夜里跑出来呢?
她被小冰的尖叫的声音惊醒时,那位先生已经开门出来了,小冰披头散发的跑在前面。
“你怎么了,小冰?”
“他烧我。”
小三看到了那位先生温暖的笑,他对所有的人点了点头,然后对一个随从耳语了一下,打了一通手机后,老板就赶了过来,一个随从拦住了他,很平静的说:“没事,经理先生,这位小姐心情不好。”老板说:“真对不起啊,这女孩儿一直懂事的,可能这两天真是心情不好吧。”然后,他就对小冰努了努嘴,小三看到了小冰眼里的惊恐,那熟悉的,深深地刻在小三心里的惊恐。一直等到那个随从说:“经理先生放心睡吧,我们会照顾好中村先生和小冰小姐的。”——他才从那惊恐的眼神里走了出来,他看到了那个先生温和的拉着小冰的手说话,说着小三听不懂的话,他只知道,那是世上所有男人复制好给伤心女人的套话,他也奇怪,这个先生,怎么不会说中国话呢?
他的随从,都是会说中国话的啊。
他是日本人。
小三忽然想起了妈妈,这世界上,他唯一抱过的女人。他想回去,因为,医生的叹息里,仿佛有神用微弱的鼻音透露给他的消息,使他隐约知道可能什么时候就抱不到妈妈了。他抱了抱椅子,仿佛觉得,它正与脚下的土地生死相连,仿佛这椅子,能通过土地传给她的妈妈他的想念和牵挂。他想离开这里,却不知为什么,他朝小冰走了过去。
“别去,小冰。”
“你为什么摇头呢,刚才,你不是想跑?”
“我不许日本人碰你。”
“日本人,你不要碰她。”
“所有的日本人,和你们的随从,都给我滚开。”
午夜的街头响起了凄凉警笛声,呼啸的警车惊醒了市民们的美梦,人们在哈欠中猜测,是不是某个酒店又有人打了架,是的,准是有人打了架。
午夜的医院里,灯光依旧,抢救室里的人们推出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她静静地躺在活动床上,任白衣的人把她推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那里没有一个人,可以坐起来说话。有风,吹起她的黑白相间的头发,仿佛羽毛,在尘世的灯光里飞。她安祥的面容,带着隐隐的微笑,仿佛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只有眼角的一滴眼泪里,有个小小的身影,是她十七岁的孩子。
“家属呢?”
“只有个孩子,关起来了。”
“她老家是哪里的?”
“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