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梦中惊醒，已是夜半。我梦见了一群白鹅，它们栖息在一个清澈见底的水池里。水池很小，大约只有十米见方。白鹅的羽毛纯净如雪，看上去像悠闲的白云飘荡在一角蓝天。我在梦中对眼前这一切充满了不明所以的感动，然后，我似乎是面含微笑向水中倾入了一筐漂亮的红鲤鱼。它们跃入池水摆动尾鳍，让人想起西天绚烂的晚霞。但这画面似乎只是稍纵即逝的幻觉，几秒钟后，原本平静的池水伴随着激烈的拍翅挣扎翻滚起伏，鱼群蜂拥而上，将白鹅们拖入水底，瞬间蚕食殆尽。眨眼之间，复归平静的水面变得浊黄而诡异，几片白色绒羽从水底缓缓漂起……
　　 跌入现实的瞬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发出了尖叫，是否睁开了双眼。梦敞开一个幽深的口子，我奔逃出来，但惊惧也从梦中尾随而至，我像奄奄一息的囚徒被一瓢冷水浇醒，恐惧还未消散，胸腔仍在剧烈起伏。我清醒过来，夜的黑瞬间包围了我。房门没有关严，客厅墙上时钟秒针的走动声清晰入耳。窗外有风，落地窗帘在黑暗中轻轻扬起一角，摩擦地板的声音轻柔如叹息。嗅觉也开始苏醒，我闻到棉被在阳光下晒过的香气。那是早晨，我上班前看见屋外阳光灿烂，匆匆放下包又返身从卧室抱出棉被晒在阳台上。左邻右舍的阳台晒满了刚洗的衣服，五颜六色的被套、毛毯，单鞋棉鞋，潮湿的拖把和各种盆栽，空气中满是阳光的温暖。我眼角余光瞥见了一盆白栀子，花开了十几朵，一朵一朵白如素绢，隐隐袭来的香气甜润清新。我作了一次深呼吸，似乎在不经意间又瞥了它们一眼，然后，拉上了玻璃窗。
　　 我在黑暗中摁亮台灯，手机时钟指向两点。我很少在这个时间点醒来，也很多年不再被恶梦惊扰。确切地说，我已经度过了很多年没有梦的夜晚。但按照科学的说法，一个人如果觉得自己没有做梦，只是因为睡眠从快速眼动阶段经过慢波睡眠期最终抵达清醒状态时，梦的记忆已被清除干净，它们来过，又消逝无痕。换言之，一觉睡到自然醒的睡眠往往不具备储存梦境的功能，梦乘着夜的翅膀飞抵每一个熟睡的脑海，演绎了一段完整或破碎的剧情后，又悄然全身而退，不留下半鳞片羽，在黑暗大门关闭的瞬间被渐渐苏醒的记忆劫持。
　　 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不安的睡眠。我快速检视最近的生活状态，有没有压抑焦虑的情绪，有没有烦躁的根源。答案基本是否定的。我身体健康，没有入不敷出的生活担忧，并且近来很少熬夜，也没有绯闻缠身。那么到底是什么酝酿了如此诡异的一场梦？梦的隐喻又是什么？白鹅和红鲤鱼又因何贸然出现？
　　 我能找到的唯一介质就是那十几朵白栀子。洁白事物的贞静清纯有着天生的象征意义，它和最初纯粹的理想更为接近。我无意中摄入了它的影像，它在我睡眠的脑海寻找相像和对应的事物，于是它经过一番检索，在记忆和经验的磁片中，找到了我童年的一群白鹅。
　　 从记事起，鹅这种生物便频繁出现在我的年少生活中。我童年是在皖南地区一个叫新林的山乡小村度过的，我在那里生活了十七年。小村在县域版图上是一个偏僻的角落。尽管我的家与乡政府毗邻，但当时村子里的人去一趟较为繁华的县城，要翻几座山才能到达通往县城的公路。小村的偏僻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清贫和寂寞，然而事物的反面往往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海洋般的绿色，以它繁茂的枝叶填补了小村的缺憾。站在我家屋后就能看到这样一幅图景：一望无际的茶林向远处蔓延，茶林尽头是连绵的群山，它们截断了茶林的去路并在远方蜿蜒起伏升起绿色的屏障。连片的松树林和杉树林在茶林两侧铺展开，衔接树林与茶林的是一条带状的狭长草坡。当春天来临，草坡像一块碧绿的天然翡翠镶嵌在深绿的山谷，因为少有人迹，那些嫩绿的草叶个个都是被大地宠溺的精灵，它们丰茂抖擞，绿得逼眼，仿佛有仙野之气附身。
　　 大概在我八岁那年，我在一个初春的傍晚，第一次用一根细长的荆条将一群黄绒绒的小鹅赶到了这片草坡。其实从我八岁之前的很多个春天开始，我家都要养这么一群小生命，等它们从一群小黄鹅长成一群大白鹅，时节也到了冬天，那时候，它们生命的休止符在新年到来之前会定格在旧年的终点。母亲接半碗清水，左手将鹅的双翅交叉反拧在一起，口中喃喃有词，右手的菜刀在地上反复划着十字。然后，菜刀割断鹅的喉管，血涌出来滴入碗中，与清水融合，渐渐凝成红色的血块。几天后，我家院前向阳的墙壁上，便挂满了一排腌制过的鹅肉。我承认，腌制晒干后的鹅肉其香无比，它们滋养了我贫乏的童年和我渴望油荤的小小肠胃。
　　 就在我手执荆条将一群小黄鹅赶到草坡上放养的那一年，情况发生了转变。我的肠胃开始拒绝它们，内心却渐渐被它们填满。那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飞快地拉开围着小鹅的竹栅栏，捡起荆条，张开双臂，以敞开怀抱的姿势将这些毛绒绒的小家伙一步一步赶到屋后的草坡去吃草。家里的大人们似乎不太知道这一切，奶奶忙着在灶下烧柴做饭，父亲整天在乡政府忙得不见人影，在林场工作的母亲每天直到天黑才回家，他们看不到梳着羊角辫的八岁小丫是如何与一群小鹅培养起了深厚的感情。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想起那一群毛绒绒的小鹅，内心还是涌满了小草绽芽般的温暖。在孤单的童年，置身在那样一个美丽得近乎忧伤的山谷，小鹅成了我抵抗寂寞的唯一友伴。草坡像打翻了一盆绿色的汁液，它们急急地低下头去，用淡黄的小嘴贪婪地采食。很快，脖子鼓胀起来，于是它们扇动羽毛未丰的翅膀，在碧青的草地上跑来跑去，又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伸长脖子兴高采烈地欢叫，有时也傻傻地站着，偏着小脑袋用黑豆般的眼珠上下打量我。我坐在草地上，摊开双手，轻轻捧起一只贴近脸颊，那毛茸茸的酥软触感让我的心尖发着颤，我闭上眼睛，八岁女孩的心瞬间融化，变作一汪善感的春水。
　　 后来，它们无法阻挡地长大了。这后来是多么短暂的一瞬。一年级的课程还没有上完，它们已蜕尽稚嫩的鹅黄，变成了一群叫声粗嘎、昂首挺胸的大白鹅。紧接着冬天到了。尽管小村有数不尽的树，有屏风般笃厚的群山，但一样萧瑟凋敝，风到处刮，到处都是寒冷。草坡已枯黄，母亲每天拌一盆菜叶和米糠混合的鹅食送到栅栏里，它们每次都吃得很饱，像是要胀破喉咙的样子。我看着它们大口大口地吞食，生命中忽然就有了说不出的忧伤，第一次体会到了离别的苦楚。我伸出冻僵的手抚它们洁白的羽毛，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从它们的背上无声地滑落。
　　 在一个阴雪天林场停工的日子，母亲杀了第一只鹅。那个冬天显得特别漫长，我每天清晨都会去栅栏里数一遍它们，十，八，五，三，一，白鹅们日渐稀少，它们“嘎嘎”的叫声越来越单调，越来越稀薄。离新年还有十来天的时候，栅栏里终于空空如也，最后一只白鹅也永远离开了我。
　　 那一天，我坐在屋后的门槛上哭了很久。大人们各自忙碌，没有人理我。冷风吹在脸上生疼。我对着那一片枯黄的草坡哭得伤心欲绝。草坡还在，草坡没有死，可是鹅哪里去了？我到哪里去找我的鹅？
　　 现在我重新梳理这段记忆，当时八岁的我对于失去的鹅，其实并没有太深久的思念。几天之后，我几乎就淡忘了这件事。我在学校里有了新玩伴。我和陶二丫在一起跳皮筋、扔沙包、踢毽子。编故事的时候，忘记了我曾经坐在门槛上为一群鹅哭得那样伤心。就在这一切像清晨的露水一样即将消逝的当儿，梦却来了。
　　 维基百科解释梦的功能，用了一句极富诗意的概括：梦是对垃圾的最后一瞥。这应该出自梦学家罗伯特“做梦是为了忘记”的理论。这种观点认为：做梦，其实是在清除脑中的垃圾，这些垃圾由遥远但相关的记忆碎片组成。梦把它们拼凑连接，作最后的回眸，梦结束，垃圾也清除完毕，这就好比用鼠标点开电脑回收站，再点一下清空，那些垃圾碎片伴随清脆的一声“呲拉”瞬间消逝干净。
　　 可是，我不认为我八岁时的那场梦只是过期的记忆垃圾，决不是。
　　 我在梦中走进了一片幽青的草场。光线柔和幽暗，没有房屋，也没有树，只有一大片丰茂葳蕤的草，无边无际铺满了视野。一群白鹅点缀在碧草之间，它们娴静优雅，没有半点声息，仿佛一朵一朵洁白的云安静地飘浮在蓝天。它们那样美，那样纯澈，我的双眼瞬间涌满泪水，心底盛满了忧伤和喜悦，我像是翻越了无数个漆黑的夜晚来到了黎明，来到了夜晚与白昼的接壤。我撒腿向白鹅们奔跑，用力地跑，想要挣脱什么地使劲向前，可是无论怎样努力，我接近不了它们半步，它们那样近，却又像在幽秘宁静的雪山之巅……
　　 我踢蹬着双腿从梦中醒来，枕巾是湿的，眼角残留着泪痕。窗外鸟声叽喳，一缕新鲜的阳光照射在房间的白墙上。那天早晨我安静地躺了许久，脑海中一遍一遍重温着梦境。我隐约觉得，这个梦不同于其他的梦：不同于有腰病的母亲时常梦见蛇、陶二丫在梦中和人打架，因为别人抢走了她的毽子；也不同于年迈的奶奶梦见上山拾柴，柴禾多得压坏了竹筐；即便我以前做过的梦，还有班上同学绘声绘色描述的梦，它们天马行空，充满恐惧、快乐、焦急、或怪异，可是全然不像这个梦，它难以接近，幽秘圣洁，还有说不出缘由的幸福和忧伤。它安植在我内心，让我独自品享，我守着那片纯澈的绿和白，像一个不能说破的约定。
　　 我真正意义上的梦，从八岁那年开始了。我似乎不经意间懂得了一种月光一样澄澈的希望和美，它让我在此后的岁月，历经困苦或收获幸福，总能感应到宁静的力量。那是一种渗入灵魂的指引，我总想着离纯粹和干净更近一点，走再远的路，也不至迷途而忘记最初的心意。
　　
　　 二
　　 成长有时候像一场虚幻之旅，在这个过程中，疼痛远比幸福深刻，它留下伤口，生命在不断修复和自我愈合中顽强地拔节。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皖南山村，我贫乏的年少岁月有了一些光线和色彩。我和陶二丫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我们是邻居，同一个班级。早晨，我们背着同样的军绿色帆布书包结伴上学，傍晚，再结伴一同回家。她眉目清秀，却比我高大，性格也倔强，像一头分不清雌雄的生猛小兽。有一回，一个调皮男生死皮赖脸拽住了我的辫子，一群男生便在周围拍桌晃椅地笑闹起哄。陶二丫上完厕所进教室，一见情形立马牙关紧咬怒目圆睁，端起拳头五米外急冲过来，发怒的小狮子一样把那个男生重重推倒，又撵上去喂了一饱小拳头。结果，班主任叫来家长，陶二丫罚站一节课，还歪歪扭扭写了半页纸的检讨，回家又挨了她父亲好一顿痛骂。
　　 陶二丫成绩很差，每次领回成绩单，她父亲总是暴跳如雷，一把将她扯到跟前，摁跪在堂屋中间。那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暴农民，一边用手点着陶二丫的脑门，一边娴熟地运用着“笨蛋”、“浪费粮食”、“愚不可及”、“一踏糊涂”、“笨嘴拙腮”等诸如此类的词语，有时一边骂，一边揪起陶二丫的耳朵大声吼：蠢东西，长耳性了没有？
　　 陶二丫一声不吭。她斜着脑门，短发零乱，双唇紧闭，眼中似有野火在烧。我被她父亲的高声喝骂所惊吓，退出门去，隔着几棵桃树和李树难过地看着她。桃花开得烂漫，李花也绽了一树粉白，陶二丫跪在桃花李花深处，使春天显出几分凄艳的意味。在我面前，陶二丫从不避讳自己的可怜自尊遭到如此惨烈地践踏和晾晒，甚至，当她父亲拿我作参照一再地羞辱她，她也只是朝我狡黠地眨眨眼，嘴角撇出一缕自嘲的微笑，没有妒恨，也没有顾影自怜的哀伤。
　　 多年后，当这个脾气暴戾的农民被肌肉酸痛、胃溃疡、类风湿、甲状腺瘤等各种疾病侵犯折磨，成了一个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可怜老头儿，我从内心原谅了他当年的狂躁和冷漠。曾经他像一只拼命拉磨的驴，贫穷和无奈，鞭子一样抽打着他。妻子多病，五个儿女一个赛一个地猴急成长，他勉强能供两个女儿读书，三个儿子却早已辍学种地，并且，全都打着光棍。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负重前行，压抑着憋屈和抗争的怒火，成绩差并且叛逆的陶二丫总是加剧了他的怒气，又总是成功地将他的怒火点燃。当我梳理这段记忆，我似乎理解了陶二丫被父亲责骂时的无所畏惧和不作抵抗，或许她以为，父亲的疲惫苦痛，需要她以默然承受来作解药。
　　 我从来没有问过陶二丫长大想干什么，更不会想到要用“梦想”这样的词来反衬她苍白的童年。她很少哭，即便有一次她父亲用一根干柴棒将她打到双腿红肿，干柴棒断成了几截，她也没有流一滴眼泪。事后她瘸着腿来找我，我陪她坐在一棵油桐树下，好半天只有松涛声一阵一阵“呜呜”地响。我卷起她的蓝布裤管，隆起的瘀红肿块触目惊心。她看着远处黛青的群山，忽然轻声说：“我前晚做梦，梦到离开家了。”停了片刻，又一字一字用力地说：“我长大了一定要离开！我死也要离开这里！”她的眼睛闪着火。
　　 如果这是陶二丫的梦想，她比我们更早地走在了追梦的路上。生命在成长阶段总是呈现出弹性的状态，外力的挤压、震荡、摧残和钝痛，像灌满了沙石雨点般砸过来的沙袋，肉体和意志在抵挡磨砺中日渐变得勇毅、坚强，充满了韧劲。离开，也许充其量只能算是体面地出逃，但谁能说逃离命运的玩弄，奔向一种新鲜无畏的生活不算是了不起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