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宽敞的小院，被二三十间穿斗房围住，小院中间,一颗高高的梧桐树，威武地矗立着。梧桐树树根盘虬，似蛇一样扭曲，岩石一样坚硬；枝干横生或崔嵬或纤细，静时温柔如云，动时虎虎生威。
　　 忙完队里的农活，甘枝翠回到家就围着锅台转，梅新田在梧桐树下，砍竹剔枝花篾编织挑土用的撮箕，梅五分负责把用剩的材料收集起来当柴烧。
　　 “吃饭啰！”甘枝翠做好饭，一拐一拐地，从黑咕隆咚的屋子里走出来大声喊。这正是盛夏时节，甘枝翠汗如雨下，连她那两条干豇豆似的辫子也要拧出水来似的。怀梅五分的时候，甘枝翠做过一梦，梦见漫山遍野有捡不完的硬币，从没有秘密的甘枝翠，见人就说，这吉祥的梦不到一天便传遍了全村。没人征求他们的意见，孩子一出生户口簿便记下了——梅五分这个名字。
　　 五分一蹦老高，两步三步就跳进屋。这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地面似烧过的铁锅一样烫，让赤足的人不能正常行走。由于后院竹林长期遮盖，屋里黑暗潮湿，像幽幽的岩洞。五分跑进灶屋,一不留神踢翻了潲水桶。梅新田赤脚“咚！”“咚！”“咚！”走着，他跨着大步，似乎每走一步，都要把地上踩出一个坑似的。
　　 “编好一挑了。”梅新田面带喜色地说。
　　 梅新田的五官长得极不协调，特别是那双暴眼，梅二爷说，那双眼睛，是吊死鬼投胎，能把死人吓活。别人一年用一两挑撮箕就够了，梅新田家要用五六挑，还经常断丝裂口。梅新田说竹子嫩不结实，甘枝翠总是小声嘀咕：“人笨怪刀钝。”说话之间，梅新田早已用凉水把他那微胖的身子从头到脚冲了好几遍，他“呀!”“呀！”快活地叫着。不过他快活不了几分钟，那滚烫的，可照见人影的大麦粥，让他浑身上下又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儿。
　　 五分尽管饿极了，却小口小口地啜着饭，眼睛不停地瞟着筲箕里的馍。黄灿灿的大脚板馍，形状像小河里的生蚝，横七竖八地躺在筲箕里，每年分到新玉米，家家户户都蒸大脚板馍。五分忍耐地看着父亲，梅新田用梧桐叶向碗里扇着凉风，慢条斯理地夹起一个大脚板。五分飞快地把那个鼓鼓囊囊的大脚板抓到手，一口咬去，顿觉满口灼痛，他“啊!”“啊!”叫着，用舌头搅了两下，囫囵吞下,张着嘴吸冷气。梅新田一脚踢在五分小腿上.五分的泪水跟着流了下来，不是踢的痛，而是烫的嘴痛心痛，
　　 甘枝翠用一把破扇替五分扇着，夹了一个大脚板放在桌上，“这里面南瓜丝多，给你留着。”
　　 “吃一个就够了，惯坏的娃儿脾气大，长大好吃懒做。不吃苦中苦，哪来人上人？黄荆条子出好人！”梅新田的道理一套一套的，五分不想做人上人，只想吃大脚板，年年吃，天天吃，他不时瞄一眼狼吞虎咽的父亲。
　　 梅新田喝完三大碗稀粥，左手几片梧桐叶上下翻飞着，又夹起了最后一个大脚板，咬了一口骂道：“没出息！又没蒸好，玉米颜色都没变。”
　　 甘枝翠低语了一声:“没好，喂猪!”
　　 “你瞎眼了？错了还不认账！肉皮子又长紧了。”梅新田握紧拳头，甘枝翠缩着脖子，满脸阴云。梅五分一看气氛不好，拿着馍溜了。
　　 小院里睡午觉的人陆续起来了，两人的吵闹声愈来愈大，五分害怕极了，忙走到离家最远的雪峰家。雪峰的父亲在兽防站上班，家境是小院最好的。
　　 绿阴覆盖的梧桐树下，有许多青枝，几个女人在聊天，唐妈正拿着一把花纸扇向女人们展示。“两毛钱一把呢，一股油臭味，还是篾扇实惠。”
　　 “啧！啧！还有映花，像年画一样。”
　　 “是桃花吗？小心，别弄坏了。”大家争着看。
　　 “绿茵茵的梧桐叶，拿在手里就有三分清凉的感觉。纸扇虽好，也只有你用得起。”姜妈说。姜妈上过初中，是梧桐院公认的秀才。
　　 雪峰家围着一群孩子，在看万花筒，小孩子对万花筒百看不厌，谁也记不住它究竟有多少种花型。
　　 唐妈见五分朝她家走去，大声嚷道，“雪峰，菲儿,把东西收拾好！”又对五分说“一根针也别拿，不然宰掉你的手。”
　　 五分讨好地说“我不拿，你看，我没穿衣服，裤子都没口袋，我去帮你们剥玉米。”
　　 “滚!滚!滚！不许进屋，坐在外面石板上耍，看你手脏得像掏大粪的。”唐妈不高兴地说。
　　 五分在别家房檐下转着圈，见院里的人嘻哈大笑向他家走去。父母打骂没人劝，大家反而象看猴戏一样有趣。他听见父亲在训骂，母亲毫无顾忌地大哭。五分硬着头皮回家，倚在门边，大家指指戳戳，交头接耳。
　　 梅二爷扯着下巴上的胡子说:“你两口子三天两头地打，隔壁邻里也不清静，这么多年，也没打个新花样来，没啥意思哈。”
　　 二十多岁的甘枝翠坐在地上，抱着梅新田的腿，梅新田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
　　 “两个大活宝，八辈子的冤家，一天不打一架过不得。”姜妈编着草帽辫，头也不抬地说。
　　 “没有他们家，院子里也太没趣了哈。”梅二爷三十多岁，是队上保管员，最爱看热闹的人，“新田你手麻不麻？一下没撞上，还不撒手。”
　　 “也该管一管啦，梧桐小院，就这七八户人家，今天丢瓜瓜菜菜，明天丢鞋袜，前几天，我一把扇子放在磨上，打个转转就不见了，要是出了这个小院不收手，不打残我不姓……哟，我的扇子跑到他们桌子上来了。”唐妈用手掩着嘴和鼻，跨进屋子。甘枝翠拚命挣脱梅新田的手，把破篾扇抢到手里。
　　 “这是我在路上捡来的，白毛猪儿家家有，你们什么都怪我，看天打雷劈的。”
　　 “你也知道白毛猪儿家家有，了不起，只是你的猪像只瘦耗子。扇子我不要了，当施舍给你们罢，谁跟你一般见识才怪了。”唐妈一点不生气，跟门外看热闹的人打着哈哈。
　　 梅新田见甘枝翠得罪了人，用力一脚踢去，甘枝翠不曾防备，脸磕在门槛上，鼻血长流，梅新田见血住了手。高婆婆急急地赶来，像住常一样，把梅新田骂一顿，又骂梅二爷“你喝上两口猴子尿就飘到半天云头去了。”众人感觉很扫兴，讪讪散去，甘枝翠坐在地上哑着嗓子哭。
　　 “你哭丧，猪儿饿死了，我把你劈成两段。”
　　 梅五分从小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毫无乐趣的家庭。父亲的凶悍，母亲的懦弱，无知，使梅五分从小就遭人白眼，饱尝人间冷遇。
　　 二
　　 梅新田一家是全村最穷的，五分读书时学费全免。甘枝翠用旧布为五分缝了一个小书包，仅用了一天线缝就脱了，又缝补，仍不顶事，管不了几天，更破烂了。幸好书本极少，梅五分扔掉旧书包，把书和本子卷在一起，顶在头上遮雨，拿在手里当扇子，偶尔，大一点的学生抢了他的书本，在空中抛来抛去，逗着梅五分来回跑。
　　 小学一年级下学期，学校开家长会。梅新田是甲级劳动力，家里一直是光荣的收资户，他不愿意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耽搁挣工分。甘枝翠一仰一合地走进教室，她满脸通红，双眼乱扫，像一个滑稽演员出场，所有的人都看着她笑。老师开始对每个学生的情况进行分析，成绩稍好的都要订计划，表决心。梅五分漠然地听着，觉得这些事与自己毫不相干——直到老师提到他的名字，他才站起身来，像做了错事一样低着头。
　　 “梅五分，站到前面来！这个学生问题最多，听得到我说话吗？”老师用教鞭点着他的头。
　　 “听得见。”
　　 “脑子里装的是豆渣还是浆糊，怎么就不开窍呢？抬起头来！”
　　 梅五分仰起头，看着教室后面的墙。
　　 “就算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也得把钟撞响，对不对？”老师的话对梅五分不起半点作用，保持沉默，是他应付老师的一惯手段。老师不想在梅五分身上浪费时间，“甘妈妈，孩子要有充足的睡眠，才有旺盛的精力学习，你们能做到吗？梅五分晚上几点睡觉？他在学校是整节课整节课地睡觉。”
　　 “三，三点。”甘枝翠支支吾吾地说。
　　 “哈！哈！哈！”满教室响起了放肆的笑声。甘枝翠铁青着脸望了唐妈一眼，惶恐地低下头。梅五分知道是她捉弄了母亲，看她笑得点头哈腰的。
　　 回到小院，唐妈站在梧桐树下，绘声绘色地讲述甘枝翠如何出丑，又说梅五分是不成器的瘟猪子。梅新田狠狠地揍了梅五分一顿，梅五分一声不吭，心里的伤痛早已甚过皮肉的痛苦，强烈的自尊心加重了梅五分的羞耻感。晚上，梅五分一闭上眼睛，就听到刺耳的笑声，看见母亲红着脸祈求的眼神，还有一群跟在母亲后面学着走路的小孩子。做人的尊严似乎在一夜之间被唤醒了。
　　 梅五分考上了玉香庙初中。
　　 “跟好人学好人，给我离梅五分远点，让你爸给学校打个招呼，你不能和梅五分在一个班。什么学校，不干不净的人也被推荐上初中。”唐妈对雪峰说。
　　 “五分是考上的，妈，你小点声。”雪峰说。
　　 “品行不好的人，考上也不准读，你懂什么？小孩子一个，吃了亏你就晓得哭了。”
　　 雪峰家房檐下七八个孩子，两人一组，在下六子棋。五分一个人用篾片在地上画画，唐妈在他笔下是一个地主婆形象，他给她带上尖尖帽，写上“唐妈”，打一把叉，直接枪毙了。
　　 唐妈用竹竿挑下梧桐树上晾干的衣物，梧桐树的枝干上，一年四季总挂着衣物，枝干与主干缝隙之间，塞着鞋袜。甘枝翠端着衣服站在屋檐下，知道梧桐树上晒衣服没她家的份，便把衣服晾在门前悬着的竹干上，衣服上的水滴答滴答往下掉。
　　 “家里弄得跟水牢一样，你多走几步要死哈？晒到菜园地的丝瓜架上去！”梅新田坐在堂屋前编撮箕，梧桐树下成了女人的天地。甘枝翠没做声，她留神听着唐妈的抱怨。
　　 唐妈站在木凳上，砍着细枝，不一会，地上堆起蓬蓬的枝条。她在枝干和柱子上，结上绳子。
　　 “唐嫂晒棉絮啊？你站着我给你抱来。”姜妈说。
　　 “行！就椅子上那几床。五分考上初中了，姜姜，你信不？甘枝翠邋里邋遢的样子，饭都做不好的人，他娃儿能好到哪去？”
　　 “考不起也会推荐上的，梧桐院唯一一家吃救济粮的。”姜妈一副超然的态度。
　　 “五分真的是考上的，老师说他是后起之秀。”雪峰说。
　　 “小小年纪，你懂什么人情世故。唐嫂，明天六月初六，借你的绳子，借你的地方，我也晒晒棉絮，今年雨水多，家里潮湿得很。”
　　 “你不说我还忘了，我家过冬的衣服要全部翻出来晒，过几天吧！”
　　 “五分真的有出息了？我也不太相信，不过，人不可貌相。我明天到保管室晒去，石头地板干干净净的，又没枝枝丫丫遮挡，梧桐树上晒衣服，总少不了雀雀屎，看着脏兮兮的。”姜妈说。
　　 “哼！”唐妈用力拍打棉絮，姜妈捂着鼻子就走。
　　 梅新田和甘枝翠哪里听过别人为五分说话的事，竟比五分还激动。晚上，梅新田编撮箕，五分在煤油灯下看《红岩》。
　　 “再读两年书，大一点，就能帮上忙了，多认两个字也好，不当睁眼瞎。”梅新田说。
　　 “考上高中我还想读。”五分说。
　　 “高中又不吃国家粮，读来读去，文又文不得，武又武不得，有啥用？白白浪费钱。”
　　 “读了高中能考大学。”五分嘟哝着。
　　 “做你的白日梦！”梅新田说。
　　 “那叫理想。”
　　 “什么？尽说些听不懂的话。你梅二爷说，你们老师的女儿考上干部，吃国家粮了，他是不是又在吹牛？”
　　 “她考上了中专，今后当医生了。”
　　 “你们能不能考中专？”
　　 “人人可考，只要你有本事。”平时老师讲述的名人轶事，五分按照自己的理解传输给父母。梅新田侧耳听着，一会摇头，一会点头，仿佛在听一个深奥的故事。甘枝翠更是把五分当着天外来客，得意地看着他。他们的眼睛，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闪着光。
　　 “我们家没有栽弯弯柏树，还是做个本本分分的人好。”短暂的沉默后，梅新田瞪着儿子说，眼里的光也消失了。
　　 “有志者，事竟成。”五分说。
　　 “什么？”梅新田大声问。
　　 “我要考大学。”
　　 “胡扯，初中毕业就回家，两根扁担挑，饿不死人的。把灯灭了，书在学校还没看够？”
　　 三
　　 院里的梧桐树在秋雨中缠绵。宽大的叶片完成了夏日蔽阴的使命，一片，两片，在雨水滴哒声中悄然垂落；风一起，树叶联袂辞行，在房顶，院里，阶前，室内随意飘散。
　　 “雪峰，快点关门！雨进屋里了，菲儿，还在疯跑啥子？树叶真讨厌，到处飞。”唐妈的声音在风雨中怒吼。
　　 甘枝翠拾起自家门前的梧桐叶，一片片宝贝似的放在背风的柴屋里，雨水洒了她一头一身。
　　 “蠢女人！”梅新田说，“院子里掉了一地的叶子，你也去弄？”
　　 甘枝翠戴着破草帽，果断地走进雨幕里，草帽被风刮到雨水里打着旋，院子里大人娃儿在门缝、窗前看着，一个个跌着脚，笑得透不过气来。
　　 “嗯，这女人傻到家了。”梅二爷对高婆婆说。
　　 甘枝翠拾了一篓黄黄的叶子，屋檐下的地上，立刻汪了一滩水。
　　 “蠢！难怪拾柴也能跌坏腿，你就不能等到天晴去弄？”梅新田干吼道。
　　 甘枝翠头上的水顺着脸颊流到湿透的衣服上，眼里却流动着光彩。
　　 “天晴还有吗？你只有在家里凶。”甘枝翠的声音在喉咙打转，五分感到潜在的危险，他紧张地看着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