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清早，奶奶的屋里传来一阵骂声：“这个贱女人，偷了我的金手镯，不得好死！”奶奶自从摔伤躺倒在床后，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谩骂一顿，这已经成了她的家常便饭，也成了玲玲在家里经常听到的烦躁又无奈的噪音。
　　 另一间屋子，躺着偏瘫的爸爸，偶尔的叫喊声和奶奶的骂声，回旋在寂寞家中。屋子里阴气很重，两位卧病在床的病人，是玲玲相依为命的所有亲人。
　　 奶奶骂的那个偷她金手镯的女人，是玲玲的妈妈。记忆中的妈妈温柔贤惠，端庄秀气。她有一头卷卷的头发，在阳光下金晃晃的，一对亮晶晶的眼睛，一双温柔的手。妈妈很爱美，早上一定要化妆，打扮得像个电影明星。
　　 玲玲朦胧地记得：那天，她躺在被窝里，奶奶屋传来妈妈和奶奶的争吵声，一声高过一声，玲玲大气不敢出。后来，她听到奶奶声嘶力竭地喊着：“滚走，你这个狐狸精，我儿子刚倒下，你就勾引男人！滚出家门，不要辱没我的家风！”妈妈哭着跑到她身边，悲伤地对着她的脸蛋亲吻一下，然后，从柜子里收拾好自己的衣服，又跑到爸爸跟前说了一句什么话，抹着泪走出了家门，玲玲在哭着喊着妈妈……
　　 从那天夜里，妈妈从家中消失了，此后再也没回来。玲玲如今想起来还沉浸在痛苦中，她恨自己那时太不懂事了，没能留住妈妈，留下心中的遗憾。每当她看到别的小朋友的妈妈用亲切的声音呼唤着他们回家时，她就会想起那天晚上，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奶奶提起妈妈总是咬牙切齿，后来，改成破口大骂，说妈妈偷了她的金手镯，那是她的传家宝。奶奶心情好的时候，会把玲玲唤到身边，给玲玲描述着她那被“坏女人”偷走的金手镯模样：“那对金手镯是我祖传的，是我先人从皇宫里带出来的，到了我手中已经是经历了几代人的手。那个手镯上面有一对龙凤图案，花纹雕刻的精美极了，虽然经历了那么多年，依然光芒耀眼，带在手腕上很富贵，那是宫廷里的宝贝啊，该多么珍贵，现在根本买不到那种手镯……我是那么爱惜它，把它珍藏了多年，一直舍不得带，”她的眼里闪着盈盈泪花，温柔动情，脸上有一种喜悦的神采，仿佛那只手镯就在眼前，“手镯是我嫁娶时，娘给我亲自带在手上的，娘说，‘你远离父母，见到了手镯就像娘在身边一样。’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把手镯当作生命一样，珍藏着……我准备将来传给你，当作你的结婚陪嫁。”奶奶在给玲玲讲起她的手镯时，古铜色的脸，如沟似壑的皱纹，微微凹陷的唇，构成一个甜美的笑，打动着玲玲的心。
　　 可奶奶的话锋一转，脸色变得愤怒起来：“那天，我和你妈吵了一架，她就离家出走了，我的手镯就不见了，一定是她欺负我眼睛看不见，偷偷拿走了金手镯。这个女人太坏了！我饶不了她，我一定要把我的金手镯要回来！”奶奶浑浊的眸子里怒火喷射，让玲玲不寒而栗。
　　 玲玲宁可不要什么金手镯，也要那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奶奶。
　　 再次见到妈妈是玲玲上五年级的时候。那天下学途中，一位妇女拦住了她的去路。女人自称是她的妈妈。玲玲用不相信的目光望着她，她的脸上没有了先前那种显示她魅力的娇美和活力，站在玲玲眼前的是一位身着朴素，非常柔弱，面容憔悴，眼角已经有了微微皱纹的普通女人。女人拉着玲玲的手，泣不成声地让她喊妈妈，说，她想死玲玲了，只想听她喊一声“妈妈”……女人边说边哭，泪水像止不住的洪水，从她眼睛里涌了出来。
　　 玲玲呆立在她面前，女人的话在她心中没有一点作用，她对妈妈这个词早已陌生了。她冷冷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猛地甩开被她拉着的手臂，对她吼着：“滚开，小偷，奶奶的金手镯呢！你偷了奶奶的手镯，拿去自己享受了！奶奶恨你，我也恨你！”说完，她甩开女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女人愣住了，冲着她身后喊着：“什么金手镯？孩子，你和我说清楚……”
　　 回到家中，她对奶奶隐瞒了这件事。奶奶每天伺候爸爸，已经心力交瘁了，她不能再给奶奶添堵了。爸爸偏瘫在床，说话都困难，吃、喝、拉、撒需要奶奶照顾。可自从奶奶眼睛患了白内障，视力越来越差。为了让奶奶休息好，懂事的玲玲每天早起一个小时，把奶奶要干的活都包了。她帮爸爸倒便盆，洗漱，然后做好早饭，一勺一勺把饭喂到爸爸口中。安顿完爸爸，自己再吃饭，临上学给奶奶说一声：“奶奶，您起床吃饭就行了，饭在锅里热着呢！”奶奶冲着声音对她挥挥手：“去吧！上学去吧！奶奶我摸索着能干，不要操心了！”
　　 谁知，奶奶那天摸索着去厨房，不慎一下子摔倒，跌在地上起不来了。后来，她凄惨的呼救声惊动了邻居，邻居撞开了木质门，看到躺在水泥地上的奶奶呻吟不止，忙拨打120急救电话，急救车把奶奶拉走了，好心的邻居通知了学校里的玲玲。
　　 家里仅有的收入是靠着奶奶和爸爸吃低保的那几百元钱。那些钱，除了买些日常生活用品，所剩无几了。爸爸躺在家里，奶奶又不幸住院，玲玲真地感到天塌下来了！
　　 看着孙女每天疲惫地奔波在家里和医院之间，四处借钱打到医院账户，奶奶心疼地在医院再也躺不住了。输了三天液后，死活吵着要回家。无奈，医生只好给奶奶开了药让她回家治疗。家里两间屋子躺了两位病人，玲玲每天像陀螺一样不停地转动，一个星期下来，明显消瘦了许多。
　　 每到晚上，玲玲躺在床上，思绪纷繁，心乱如麻。孤独、寂寞向她侵袭而来。她感到生活好似跌进了深渊；烦恼就像默不作声的蜘蛛，在暗地结网，爬过她心低每个角落，她心里有说不出的凄凉。她开始想妈妈了，小时候和妈妈在一起的场景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恍恍惚惚中，妈妈来到她的身边，用那双温柔的手，在抚摸着她，目光中充满了爱。
　　 玲玲哭着对妈妈喊着：“妈妈，我对不起您，我不该那样对您，妈妈，您回来吧，我好孤单！我好想坐在您的温暖怀抱里，我们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玲玲把手伸向妈妈，她好想、好想把妈妈拉住，妈妈目光中仍旧充满爱，脸上却泪落如雨，身影在渐渐后退，模模糊糊飘向远方……
　　 玲玲在惆怅中一觉到天亮。窗外树上的鸟儿在叫，黎明的曙光射进了窗棂，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玲玲又开始了螺旋似的旋转。她还是孩子，每天要担负起一个大人的沉重负担，照顾家里的两位亲人，哪个都是她心头的不舍，她只能期盼着她的亲人在她幼小爱心的感召下，尽快好起来。她可以像以前一样回到学校里读书，和同学们分享童年的快乐，对幸福的渴望如火焰般时刻燃烧在她心中。
　　 奶奶腿上打着石膏板，躺在床上靠着玲玲喂饭，一向要强的奶奶一下子被击倒了，她无法适应命运中的重大创伤，脾气越来越大；玲玲越是乖巧懂事，她越是感到孙女可怜，越是恨那个负心的女人。奶奶心情好的时候就是每天絮絮叨叨在玲玲耳边说她的手镯；脾气坏的时候，就是骂玲玲的妈妈那个“坏女人”，这个女人已经在她的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而这个种子竟然是一对金手镯。
　　
　　 二
　　 玲玲几天没上学，引起了班主任李老师的注意。李老师是位中年妇女，她50多岁，中等身材，脸上总挂着笑容，显得那么平易近人。那双慈爱的眼睛，温柔、清澈、透明，滋润着学生心灵沃土，启迪着学生们的求知欲望。
　　 玲玲是班里的干部，学习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李老师知道她的家境不好，向领导申请减免了她的一部分学费。可她没料到，玲玲奶奶突发意外，躺在了床上。一向学习优秀的学生，两年后要面临着升高中，这样下去，她的前途不是耽误了吗？李老师心中充满了担忧。
　　 她来到了玲玲家，看着两个屋子分别躺着玲玲奶奶和爸爸。他们被病魔折磨得很虚弱，只能靠着玲玲的照顾维持生命。家里寒酸，破落，玲玲消瘦了许多，眼中有种无助的表情。李老师一阵心酸，她来到奶奶身边，拉着奶奶的手，奶奶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老师啊，我们玲玲命苦，遭在我们这个家，两个不死不活的病秧子，让孩子跟着遭罪！”
　　 李老师和蔼地说道：“大娘，谁家也有一本难念的经。您家里有了不幸，我们共同面对。好吗？“
　　 玲玲奶奶感激地点点头。
　　 从玲玲家回来，李老师向校长汇报了玲玲家的困境。学校开始组织学生给玲玲家捐款。李老师让班长王春花和学习委员姜姗姗、李静组成了对玲玲的帮扶小组。这三位女生都是班里的学习尖子，和玲玲关系密切。她们将每天到玲玲家给她补课，帮着玲玲干家务，也把老师和同学的温暖带给玲玲。
　　 三位女生心灵手巧，她们不仅学习好，而且也善于干家务。王春花长得真如春天的一朵花，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微笑，她足智多谋，秀外慧中，人送外号“智多星”；姜姗姗性情温和，不喜言谈，任何让人激动的事，她都会从容镇定，只是睁大了眼睛在一旁作壁上观，间或附上浅浅一笑，偶有妙语迸出，能使人们茅塞顿开；李静讲起话来连珠炮似的，被大家称作“机关枪”。三位不同性格女孩，带着老师和同学的捐款和浓浓情谊，来到玲玲家中。
　　
　　 三、
　　 玲玲从班长王春花手中接过老师和同学的捐款，望着手中的那迭钞票，玲玲激动地流下眼泪。这些钱都是同学们节省下来的零花钱，这是他们一片炽热的心啊！奶奶也是泪眼婆娑，一个劲儿感谢。王春花把奶奶扶起来，给她梳头，擦脸；姜姗姗和李静围上围裙，钻进厨房里学着大人的样子，开始给奶奶蒸蛋糕，蒸好后，她们端到奶奶身边，把松软芳香的蛋糕一勺勺喂到奶奶口中……奶奶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寂寞的家中有了欢声笑语，玲玲孤寂的心灵泛起快乐的浪花。
　　 看着奶奶吃完饭，几个女孩儿又照料着她躺下，这才开始给玲玲补课。四位女孩的身影，交织在灯光下，叠加在书桌上，围成一个快乐的圆。
　　 王春花望着玲玲问道：“玲玲，你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奶奶和爸爸的病不是一会半会儿就能好的，你还得想想办法啊！不能这样不上学啊！”
　　 姜姗姗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只能让你妈妈回来，家里有了大人，你们一家才有幸福！”
　　 玲玲忧郁地叹了口气：“唉，你们不知，奶奶和妈妈的矛盾不可开交了，奶奶说她的金手镯被妈妈偷走了，整天骂妈妈，对妈妈恨之入骨，恐怕妈妈回来也难待长。”
　　 王春花疑惑地说道：“不可能吧？难道你妈妈会因为金手镯抛弃一家人的幸福，除非她在外面另有新欢，不再爱你们了！这样吧，我们先把你妈妈找到，问问她，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玲玲顾虑重重地说道：“我听奶奶说，妈妈的名字叫杨翠萍，别的什么也不知了，该怎么去找她？”
　　 李静插嘴说道：“放心吧，只要她活着，我们就一定能找到她，除非她离开了人世！”她话没说完，被王春花瞪了一眼，她自知失言，忙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王春花说道；“明天我们去找老师，让学校出面去找，我相信一定会找到她的！”
　　 春花她们走后，玲玲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春花她们的话勾起了她久埋在心底的夙愿，她是多么渴望妈妈真的能回来，可妈妈真地回来了，她能接受妈妈吗？还有奶奶对妈妈的怨恨怎么化解？那金手镯妈妈会还给奶奶吗？她愁肠百结，一筹莫展。
　　
　　 四
　　 王春花她们回到学校，向老师汇报了自己的想法。李老师立刻汇报给校长，校长准备通过公安机关户籍档案，找到玲玲妈妈下落。正在大家准备去公安机关的时候，学校来了一个女人，说是玲玲的妈妈。李老师一听，心中暗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玲玲妈妈自己找上门来了。她忙把她迎到办公室，倒上一杯茶水，和她交流起来。
　　 玲玲妈妈喝了口水，把杯子放下，连声叹息，对李老师说道：“我家里现在的情况我也都了解，我其实并没走远，一直在默默关注家里的情况。婆婆和我的矛盾由来已久。当初我和玲玲爸爸搞对象的时候，她就死活不同意。在我们的坚持下，勉强让我进了家门。可我进了家门后，婆婆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整天找事。后来，公公死了，单位照顾家里，给了家里两个条件，一是给一套大房子；二是让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丈夫接班当工人，两者只能选择其一。婆婆选择了要一套大房子，没让儿子接班。我心里对她很不满。当工人，那是一辈子的大事啊，如今看看，不正是她把儿子的前途给毁了吗？丈夫自从他妈做出这个决定后，也是闷闷不乐，可他奈何不了倔犟的老妈，此后每日酗酒，人变得低迷消沉，一蹶不振，靠着给人打工维持生活，最后因脑溢血瘫在床上。丈夫病倒了，孩子还小，家里没有了顶梁柱，每天的体力活我干不动时，会找院子里的年轻男人来给帮忙。谁知，婆婆对我胡乱猜疑，说我勾引男人进家，不是良家女人。我实在无法忍受她这样往我身上泼污水，和她大吵一架，离开了家……”她情绪很激动，不停地说着，“我离开家后，一直牵挂病床上的丈夫和年幼的女儿。我和丈夫是自由恋爱，当初，他不顾家里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和我结了婚。如今，在他遭受大难的时刻，我怎能抛下他另觅新欢？还有年幼的女儿，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怎么忍心抛弃她？所以，我一直租住在女儿学校附近。上下班时间，正是学校上下学时间，我可以远远地看看我的女儿，哪怕看上她一眼，我也心安了！”玲玲妈妈喘了口气，又是一声叹息，“可这段时间，一直见不到女儿的身影，我实在憋不住了，来问问女儿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