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雪的冬夜，风，像失去妈的孩子，嚎啕着，嘶吼着，翻滚着，跌跌撞撞，回环往复。被风裹挟的雪花迷离飞舞，茫然所措，不知落往何处。
　　 农家小院，男人屋里，灯光昏暗，烟雾弥漫，推开一条缝的门，烟，咕咚咕咚往外冒。
　　 院子里光秃秃的白杨树上，随风摇摆的乌鸦窝内，传来阵阵小乌鸦凄惨的叫声。
　　 风，像是受了这叫声的鼓舞，响得更欢，打着凌戾的唿哨，再一次扑向白杨树，扑向鸟窝……
　　 凄冷的月光，映衬着屋内四个孩子无助的眼神，也映衬着男人的脸，他的脸惨白的像天上飘下的雪，望着咳嗽不止，眼睛游弋，气息沉重，躺在床上的女人，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那眼泪不知是从灵魂里溢出来的无奈和恐惧，还是被烟熏出来的液体。
　　 风，几次三番捶打着树干，三番几次扭卷着树枝，最后拼尽全力，将用茅草搭盖在树枝上的鸟窝，“扑通”一声摇了下来，摔得粉碎。没有了家的乌鸦，瑟瑟地停在空中摇摆的电线上，发出刺耳的尖叫。
　　 伴随着乌鸦的尖叫，屋内躺在床上的女人，“喷”的一口腥红的液体，溅在雪白的被单上，像雪地里盛放的梅花，刺得人眼睛生疼。随即也传来了四个孩子惊悸的哭声，“妈妈，妈妈，你醒醒，醒醒”，男人粗厚的叫声，“翠仙，翠仙，你不能扔下我，扔下家，孩子们还小，不能没有妈妈呀，你怎这样狠心呢……”
　　 回天无力的男人，紧紧拽着女人渐渐变冷的手，望着仅仅40岁与自己生活了15年，育有三女一儿，弃自己而去的女人，男人最柔弱的一面，如坍塌的山，决堤的水喷涌而出……
　　 此时，风声骤停，雪平稳地洒下地面，几声狗吠，更增添了夜的宁静。相邻们纷纷被嗡嗡的哭声叫醒，陆陆续续来到小院。
　　 望着这个身高一米八没，如铁塔般结实的壮汉，跪在床前蒙头大哭的身形，乡邻们陪着同情的泪水劝慰。
　　 这个说“没办法，你也尽力了，这么些年了，跑了不少大医院，也花了不少钱。”
　　 那个说“一人一命，这是她的寿数，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还有四个未成年的孩子需要你照顾。”
　　 有的说“得了那病，连中央领导都没办法，何况咱平民百姓？”
　　 还有的说“身死两家人，赶紧梳洗，入殓吧。”
　　
　　 午夜，男人送走了好心的乡亲，哄睡了四个孩子。静想，人死了，灵魂就要到地狱里去，地狱里怕是没有房子住，没有衣裳穿，没有钱花吧！
　　 于是，从不远处的小卖铺买回了各色纸张，找来了纸箱、盒子、罐子、麻绳、高粱杆等，又出好了一锅浆糊，守在了妻子的灵床前。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灯火摇曳，灶火把男人的脸映的通红。整整一个晚上，男人陪着已故的妻子，布满血丝的眼里，流着滴血的泪水，一边在心里向妻子发誓，一定要把四个孩子抚养成人，特别是这个经过东躲西藏，欺上瞒下，交了几千元违反计生罚款才来到人世的儿子。一边开始为妻子制作阴间需要的东西，大至高墙大院的房子，聚宝盆，金山，银山，小至一盆一盆的菊花，月季，摇钱树……
　　 三天后，悲伤的哀乐，凄苦的哭声，男人领着四个孩子，在乡亲们的帮衬下，把他的妻子，孩子们的妈妈，安置在黄色的馒头座土堆下，亲手点燃了为女人制作的一件件，属于她的世界才使用的物件，蓝色的烟雾缠绕着悲恸的哭声，回荡在寂寥的旷野上，久久不散。
　　
　　 二
　　 时钟匀速地转动出一圈圈年轮，42岁的男人，像一只永不停歇的陀螺，匆匆紧随时间的脚步，一个人独自撑起四个孩子的天空。早早起来，打鸡喂狗，清扫庭厨，做饭洗碗，穿针引线。给女儿编好发辫，打发走了上学的孩子，喂饱了待出栏的黑猪，叫醒喂足三岁的儿子，锁好院门，走向自己家耕种的土地。
　　 早晨的太阳，将他挑了一对长箩筐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中午的太阳，将他挑了一对长箩筐的影子，缩的很短很短，晚归的夕阳，朦胧的照在他挑筐而归的身影上。晚饭后的土炕上，男人弓着背，像犁田的老牛，拖着哭闹的儿子爬来爬去，爬去爬来。
　　 就这样，在锄头铁锹镰刀之间；在灶台田地火炕之间；在洒扫缝补浆洗之间；在抚养宠爱劳碌之间；男人如一只蜗牛，背着沉重的壳，勤劳不息，不知疲倦。
　　 岁月的长河就那样不经意地醒着，不经意地睡着。随着岁月的流转，男人的神经变得异常柔软，对孩子的爱，有时表现的无法理喻。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每当手指弯曲时，手指碰到的最先是手心，儿子就是男人手心里的那块肉，这块肉必须永远安好，不能受伤。
　　 儿子趁三个姐姐睡觉，偷偷把三姐的一根辫子剪掉，女儿发觉，打了弟弟，从没挨过皮肉之苦的儿子，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大哭不止，男人见状，爱的天平发生了倾斜，不问青红皂白，高高举起的藤条抽在没错的女儿身上，抱起心头肉的儿子，左哄右慰，直到女儿向弟弟认错为止。此时的男人，对于儿子的爱，如加了蜜的棉花糖，甜的发腻，任其膨胀，无限放大。对儿子提的要求，唯命是从，有求必应，有需必满。半夜要吃方便面，他趿拉上鞋买，要吃煮鸡蛋，捅开火煮，要喝汽水，整箱批发……家里有了客人，和客人吃一样饭的永远是儿子，冬天的暖炕，也永远属于儿子。儿子偷偷拿了家里买油打醋的钱，男人摸摸儿子的头，一笑了之。对儿子的爱，娇宠放纵，没有原则，在儿子面前，没有错，只有对，没有不，只有行。
　　 入园第一天，儿子就打掉了同入园小朋友的门牙，家长上门，男人给人家陪笑脸解释，娃娃小，不懂事，免不了磕磕碰碰，家长不饶，男人只好掏钱解决。
　　 读小学的儿子，依旧顽劣不堪，就像一棵长在野外的灌木，芒刺横生，枝条乱扫，叶果瞎挂，不守章法。上课捣乱，作业不写，值日不劳，打骂同学，老师训，逼站讲台，撵出教室，他不羞；老师哄，奖励小红花，奖励小抄本，他不理。见同学的东西，只要他喜欢，就要，不给，就抢，抢不到，就偷。考试个位数，接连退班，干脆逃学。老师家访交谈，家长上门告状，男人攥着手里的藤条，高高的举起，轻轻的放下，不忍下手、不舍下手。
　　 可怜的男人，愚昧的疼，无知的爱，忘了没有惩戒的爱不是真爱，一味的满足，一味的庇护，将儿子推向了恶习的边缘。
　　 儿子吃透了父亲的心，更是肆无忌惮。树枝上摘果子，房檐下掏鸟蛋，大田里偷地瓜，野地里烧昆虫。有大人看见教训几句，竟招至骂声。人们见之，像见到瘟神避之不及。
　　 好不易熬到小学毕业，儿子书包一扔，炕上一躺，说啥也不再上学。儿子遗传下了男人的高大威猛，却将善良吃苦变异成了乖张不驯。男人想不明白，高大结实不楞不傻的儿子，为啥长了一颗心智不成熟的灵魂？男人觉得，儿子再长几岁，就会晓得啥好，啥坏。愚蠢的男人没有意识到，养不教父之过，忘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一定律，忘了物资的满足，常常换来的是无欲的贪婪，精神的空虚。
　　 男人，有一手做饭的好厨艺，村里婚丧嫁娶，起房盖屋，都被邀请执勺掌厨。辍学在家的13岁儿子，跟在他身边，男人任其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吃饱喝足，再一大杯茶水外加一把白糖，咕咕下肚。愚昧的男人一味满足儿子咀嚼的快感，却没想到为儿子的身体留下了健康隐患。
　　 这样几年，18岁的儿子人高马大，渐渐挣脱男人的视线，晃荡于社会，抽烟、喝酒。结识了一帮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朋友，打纸牌，玩麻将，迷赌博。男人才隐约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看着出门要走的儿子，他挡在门口，谁知儿子脖子一梗，肩膀一甩，扬长而去。他被撞的深深的打了个趔趄，怔怔地杵在那里。
　　 一片薄云遮住了半个月亮，窗棂投下的光影在土炕上打着灰蒙蒙的斜线，男人独自坐在屋内，静等几天未归的儿子。他的眼睛盯着悬于墙角蜘蛛那张越编越大的网，和网内拍打翅膀终于挣脱被蛛线羁绊的飞蛾，荒芜的心添上了月色，思绪也繁茂起来，难不成自己是那不停息的蜘蛛，儿子是被无数条蛛线缠绕的飞蛾？
　　 一声警笛的鸣叫，打断了男人茫然的思绪，一阵纷乱的脚步，打开了屋门，告知，儿子因偷割电缆，已被公安抓获，事实确凿，择日宣判。男人当头一棒，几乎昏厥。
　　 漠漠的坟头，开着几朵不起眼的野花。男人白发凌乱，长跪在女人坟前，喃喃着“我对不起你，是我把儿子送进了十年监狱，我无颜见你呀……”苍白的爱，被惭愧的泪水取代，苦涩的老泪顺着满脸的沟壑肆意纵横。
　　
　　 三
　　 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好在三个女儿乖巧懂事，填补了男人的愧疚与空虚。好在儿子是被人利用，被人怂恿，在服刑期间，有立功表现，过了四年铁窗生涯后，被提起释放。
　　 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接受过改造的儿子，脱胎换骨了。见人带着微笑，说话彬彬有礼。烟不抽了，酒少喝了，跟着男人，潜心学习起做饭的手艺，并且青出于蓝胜于蓝，深得人们的赏识。三年后，儿子被一姑娘看中，喜结连理。
　　 青草覆盖的黄土堆前，坐着男人父子，儿子向土堆下的母亲发誓，绝不再做错事，一定要孝敬父亲，靠自己的双手好好过日子。这次，男人听着儿子暖心的话语，干涸许久的心渐渐温润起来，脸上漾起甜美的笑容。望着儿子消瘦的面孔，心里对政府存满了感激，心想，是什么灵丹妙药开启了儿子混沌的心智？是什么方法教会了儿子是非评判的标准？掌握了做人的道理？看来，人有时需要经历痛苦，经历磨难，经历挫折才会成熟，只是儿子的成熟付出了较重的代价。欣慰啊！儿子终于长大了，懂事了，男人眼里留下了久违的幸福的泪水。
　　 日子就如静静的明月，也如流淌的小溪。院里，杨树上，乌鸦依旧衔枝筑巢，儿子在外不停的劳作，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一切平静安稳。一年后，儿子有了女儿，男人过起了含饴弄孙，怡然自得的生活，心生慰藉，安逸舒适。
　　
　　 四
　　 忙碌的儿子，也如从前的男人，不停不息。男人看着日渐消瘦，气色不佳的儿子，心有担心。医院检查，糖尿病，须注射胰岛素，并要严格控制饮食，适当锻炼。年轻的儿子，不以为然，依旧拼命工作，没几年，糖尿病引发心脏病，身体每况愈下，手已抓不动炒菜的勺，端不起煮面的锅。几次住院，几经医治，大把吃药。然而……
　　 秋风萧瑟，绵绵秋雨打在白杨树小乌鸦的鸟窝上，沙沙作响，男人的儿子如杨树上一枚枯黄的落叶，被无情的秋雨击打于地，他仅仅28岁的青春画上了令人痛心的句号。命运的无常，袭击了男人的身心，剜心刻骨的痛吞噬着男人苍凉的心灵。
　　 男人，也如妻子离世的那夜，亲手为心爱的儿子制作阴间需要的东西。忧伤席卷着衣襟，泪眼诉说着孤单，嘶哑的喉咙里，无助的眼神里，充盈着无奈酸痛的泪水。
　　 几年后，儿媳带着孙女再嫁他人。出嫁的大女儿，不忍父亲一人孤单生活，执意带着她的家，回来陪伴多难的父亲。
　　 不知是老天的嫉妒，还是命运的不公，灾难、病痛再次降临到男人身上，失子之痛还没抚平，大女儿就又查出患有肾炎。紧治慢疗，发展成了尿毒症。女儿一周两次的透析，沉重的医药费，已压的女婿喘不过气来，眼看外甥女读高中的学费还没着落，家中的困顿迫使男人重操就业，他又握起了生锈的刀，抡起了搁置的锅，不停的穿梭于各类宴请上，靠不休的劳作，赚取辛苦钱，填补各种钱窟窿。
　　 然而，尽管使出了浑身解数，47岁的女儿还是在今年这个枣花飘香的初夏时节，化作一股薄烟，撒手西去。
　　 男人默默的站在雨中的白杨树下，雨丝汇集成颗颗雨珠，在一片片叶子的怀里滚动。男人仰起头，看着杨树上历经雨淋、日晒、风吹、雪压的鸟窝，叶子上的雨珠，顺着叶尖滴落在他的脸上，这雨滴该是夏天的泪滴吧！一阵悲情袭来，他凄苦孤单的心，伴着夏天的泪滴，汇入他的泪水从脸上滑落，冷冰冰，冷冰冰……
　　 其实红尘中的人，皆为爱生，皆为情存。只是于他，那爱，过早织成了断线的丝，那情，过早谱成了诀别的曲。
　　 暑假回家见到他时，69岁的男人，腰身像是陷在沼泽里的水草，再也不能挺拔，他这块坚硬的石头，被无情的痛冲刷着，被刻骨的浪击打着，布满无数道裂纹，空洞的眼里噙着浑浊的泪水，茫然的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