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久没在早晨出去锻炼过了，本来嘛，平时上班也没时间出去，周末又总是睡懒觉，大冬天的，能不出门就绝不出门。今早五点多的时候，一朋友发信息叫我出去转转，一想也是好久没见这位朋友了，或许有新鲜话题，边走边聊聊也不错，于是约定七点半在北关小学路口会合。
　　 “想杀鸡不？”朋友问我。
　　 “想”我说。真的，出门的时候我就多带了点钱，准备到菜市场去买几只山鸡熬汤呢。都几个月前了，买过两只山鸡，跟鸡肉放在一起煮，煮出来那个汤的味道，真是异香馥郁，回味无穷。
　　 商定了杀鸡，我们俩就一直朝南关菜市场走。从麻忽忽走到天亮透，踏着烂菜叶躲着各角落里一堆堆恶臭的垃圾弯弯绕绕到了那一排杀鸡户前面，鸡棚还被污黄的白塑料蒙得严严实实，我们俩又换了个出口到街上继续往东走，走到估计鸡店主人们到岗了的时候折身再进菜市场，果然他们一家家正忙着往上面卷起那塑料帘子。问了几家，都没有山鸡，说是早卖光了，一般下午才会送到。朋友没带手机，让我把手机号留给了一家杀鸡户，说下午有了打电话叫我们。我们俩只好空手返回，今天一路什么都没买。
　　 快走到广场门口的时候，朋友絮叨说，前天广场里发生了一起杀人案，是一男一女同时被杀死。朋友还评论说凶犯不如喝上毒药把自己也弄死，事情就了断了，他竟然活着让公安局抓进去，“那就打死了！”她加重语气说。
　　 “杀了两个人，肯定活不了，干嘛不把自己也杀了，那个人真的是愚蠢，还非等着让人家枪毙一回！”我也这么认为。
　　 朋友对凶犯和被杀的一对男女的故事叙述得缠缠绕绕有些混乱，我半天没听明白，走到广场左侧那一溜店铺前面的时候，她指着其中一间说：“你看，就这间，是那女人开的服装店”
　　 “啊？！这不是杨玉英的店铺吗？难道杨玉英被人杀了？”我真不敢相信，但看着朋友所指的那服装店，再回想她叙述过的，还真跟杨玉英的情况很相似。
　　 “对，就是这名字。”朋友肯定地说。
　　 “为什么呀，你刚才说的我没听清，是谁把杨玉英杀了，死的那个男的又是谁？”我急切地问。
　　 “唉！”朋友先是叹息一声接着说：“我也是听说的，说那个女人，哦，我以前不知道她的名字，你说叫杨玉英？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人见过好几次，去她铺子里买过衣服。听人说杨玉英的悲剧只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人见人爱，她抵御不了众多好色男子对她的追求，离婚也是因为前夫吃醋。离了之后，她想再嫁找个依靠，但那些自私的男人们看中的只是她的美貌，想跟她睡觉，但没有人愿意承担她女儿无底洞一般的医疗费，所以一直结不了婚。这个杀了她的男人是唯一不计较杨玉英女儿的病，愿意跟她永久在一起，就因为要跟杨玉英在一起跟自己的老婆离了婚。结果过了一段时日，杨玉英感觉这男人不够优秀，不是长相的问题，陈强个头虽然不高，但白白净净，打扮起来看上去也蛮帅，就是脑瓜子似乎不太灵清，也没全傻，他有个毛病，见个漂亮女人就直了眼珠拔不动步子了。杨玉英就想跟他断了，她已经又接纳了一个新的对象在处，前天的凌晨，杨玉英的女儿刚刚下楼去上学，新欢就上楼跟杨玉英幽会。被踢开的那男人藏在暗处尾随上去，一定还拿着杨玉英家门上的钥匙，开门进去，先杀了男的，杨玉英趁空奔逃出门，但跑到二楼就被凶犯追上，捅了几刀，自己跑了。”
　　 朋友重新叙述了一遍她听到的情况。
　　 我还是不能相信，到家立马给堂妹发信息，问她杨玉英是不是出事了，老半天才得到一个字的回复：“是！”
　　 这下就是千真万确的了。堂妹跟杨玉英关系那么好，我想她一定很难过，我不好就打电话问，想等她情绪稳定下来的时候再问。
　　 上初中的时候，杨玉英跟我那个现在一中当教师的堂妹是同班同学，她们俩同岁或顶多相差个一半岁，算来都过了四十岁了。二十多年前，是她们都还十三四岁的时候，我教过她们英语课。杨玉英那时候的相貌就很出众，一个鹤立鸡群的美少女，无论是谁，站在她的前面你不想看也由不得你，但那时候她也老老实实，温温顺顺的，很惹人爱怜。后来我还教过她的弟弟，也是一个漂亮异常的大眼睛男孩，也很懂得礼貌，现在那小男孩长成的中年男人我在县城大街上也时而会碰上，喊着老师热情地问候，他在一所驾校当教练。姐弟俩都没念成书，大概都只初中毕业就辍学做生意了吧。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也碰上过杨玉英好多次，约略知道点她的情况。起初是在一个乡镇街上做裁缝，后来嫁给一个家住县城的派出所民警，生了一个女儿，早年偶尔在街上碰到过几次她牵着女儿的手逛街，也叫着老师笑着问候。大概六七年前，听人说她离了婚，离婚之后我也常常碰上她，高挑端正的身材，长发飘飘，脸儿依旧那么迷人，“回眸一笑百媚生”形容她非常恰当。因为是师生关系，任何时候见了面她总也热情地问候几句，好多次我想进她的店铺找她聊聊，但直到她出事我都没迈进过那屋门一次。似乎总是忙忙碌碌，心想以后有的是机会，每次路过那里都没停步，谁知这下再没有机会见着她了。
　　 堂妹见一面也不容易，但每见一次，她总要说起杨玉英，因为她们都是我的学生。她说杨玉英的前夫不管女儿，离婚后很快再婚，还生了孩子，离婚的时候把广场里那套房子留给了杨玉英，但要杨玉英付他一半房价。曾经因为杨玉英拿不出钱打过官司，杨玉英一直在朋友指给我看的那间铺子里卖衣服维持她和女儿的生活，那女孩有病，堂妹说是红斑狼疮，隔三差五就去兰州住院，但学习很好。前几年在我们学校读初中，我早晨上班常碰上杨玉英骑自行车送女儿上学，下晚自习也见她站在校门口等着接孩子。去年那女孩考到高中了，现在是会宁一中高一级宏志班的学生，宏志班是从全县选拔的尖子生组成的班，每年大学升学率百分之百，一大半是重点。听堂妹说杨玉英日子过得紧巴，有时会向她借钱。前两年还听说杨玉英的前夫得了癌症，今天从朋友嘴里听到那男人还活着，恐怕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她说孩子现在成孤儿了。当我把被杀的女子跟杨玉英划了等号的时候，一下意识到，那个好学上进的女孩真的是命太苦了，唯一可靠的妈妈被人杀了。她的爸爸即便良心发现愿意管她也没能力了，自己都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还哪里顾得上原先就遗弃不管的女儿。
　　 那几天，杨玉英被杀的消息在县城到处传得沸沸扬扬，有着各种不一样的版本。有一种跟之前朋友对我描述的不一样的说法是，星期五，就是一月九日，十一点多的时候，在原政府大院对面那家天狮产品专卖店里打工的杨玉英跟一位熟人聊天，聊着聊着突然说：“了不得了，快中午了，我要赶紧回去给孩子做饭。”于是就提了她的包匆匆出门了，然后一会儿就传出了她被人杀死的消息。
　　 我想堂妹跟杨玉英关系好，说不定她掌握的情况更可信一点。于是估计在她到家了的晚上打电话问她，她说那天十二点过几分的时候，她刚回到家准备做午饭，她哥哥给她打电话，问：“你知道杨玉英最近交往的男人是谁吗？”堂妹说她愕然无语了半天，自己的亲哥哥怎么会向她提出这样的问题。最后她说：“我不知道，我已经多半年没怎么跟她联系了，前几天几个同学聚会，我只坐了不到半小时就离场了，没顾上跟杨玉英多聊，怎么了？”
　　 “杨玉英被人杀了，已经没气了。”她哥哥说。
　　 堂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疯了似的即刻下楼打车赶到杨玉英住的广场南边那栋楼下，楼下许多人在纷纷议论，楼道里很多警察，楼梯湿漉漉的，但看不见血迹。
　　 堂弟也站在楼下，堂妹问她哥哥究竟怎么回事，她哥哥说杀人者名叫陈强。堂妹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个人跟杨玉英交往十来年了，两年前说是跟老婆离了婚，要跟杨玉英一起生活，杨玉英把情况都告诉了她的好朋友——我的堂妹，说那男人把家产全部留给了老婆孩子，只用两只肩膀抬着一张嘴要来吃软饭。堂妹劝杨玉英别傻，说你们母子养活自己尚且不易，那个男人一无所有，再来白吃，你拿什么养活他？杨玉英说，只要能真心对待她们母女，没钱不要紧，以前别人介绍过的男人，都看上她，但一听孩子的病就立马不吭声了，杨玉英一气之下就都轰走了。只有这个人，能接受她的圆圆，既然他离了婚，就一起凑合着过吧。于是就在一起过了几个月，但杨玉英发现那男人没跟原来的老婆断了联系，一直发着短信打着电话，杨玉英心里不舒服。后来，大概是去年快过年的时候，那男人的孩子到杨玉英家来叫他们的爸爸回家，那男人说回去看看就返回杨玉英身边，杨玉英发话说，你想好，如果还想跟你的老婆孩子一起过，就回去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出了我这门就别再进来。那男人走了，几个月之后又跑来说要跟杨玉英一起过，杨玉英不接受，后来那男人外出打工还是干什么去了，杨玉英也不知道。
　　 堂妹就知道这些。
　　 堂弟对妹妹说，9号那天中午，杨玉英刚进楼门从一楼上到二楼，他们家在四楼，惨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生了。
　　 堂弟恰好下班从广场南门进去，他亲眼看到，先是一个身上滴着血的男人被抬到120急救车上呼啸着送到医院抢救去了。过了好一会一具用一件皮衣苫着头部软塌塌机械颤动着的女尸被警察们用担架抬出来直接送去火葬场了，看得出穿的是短上衣，浑身上下被血浸透，一位警察提着的一把长刀子上还满是鲜血。
　　 “是放了学的学生娃娃报的警。”堂妹说，警察赶到时杨玉英已经没有呼吸了，所以首先抢救自杀未遂哼哼叫着的凶犯。
　　 杨玉英的大姐就在杨玉英家屋里，过后解释说，她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因为凶杀发生在二楼楼梯上，她在四楼家里面正收拾准备做饭。杨玉英的父母都已去世，他们姐弟四个，杨玉英是老三，上有两个姐姐，杨玉英的大姐夫骑摩托车出车祸死了，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打工，大姐一个人呆在农村太孤寂，杨玉英就把姐姐叫到自己家里一起住着了。杨玉英的前夫也于半年前去世了，得的病是睾丸癌，堂妹说，做了一次手术，下身全部切除连大腿上的肉都剜了一大坑，手术回来活了几个月癌细胞扩散很快就死了。那个人的父母也都去世了，所以圆圆爸爸那一头没有任何亲人了。
　　 堂妹说，就是几天前他们同学聚会过后，杨玉英坐了同学开的便车领女儿到兰州又取回来一大包的药，那孩子一天都离不开药，一年去几次兰州，一感冒就缺课，但非常好学，考到了一中最好的宏志班。杨玉英本来不想让女儿上高中，想让她上个卫校学点医开个小诊所，只要病能稳住，她就满足了，经常劝孩子多休息少看书，但女儿就是不听，用功学习，坚持要上高中，结果只能依着她。这半年，那孩子病情还比较稳定，班主任反映说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现在那孩子彻底成孤儿了，堂弟在民政局工作，堂妹说她哥哥要帮那孩子赶紧办个孤儿证，争取年底前能领到一笔钱，这是她作为朋友能做的唯一一点事了。
　　 那天上午从朋友那里听来的，除了杨玉英确实被杀，杀人者就是开发商何某某的妻弟之外，其他细节都是路人杜撰加工过的，完全不真实。并没有另外的男人被杀，凶犯企图自杀，但多半没下得去重手所以活着被送往医院了，等待他的将是先治好伤再用法律把他处死。杨玉英是中午下班回家途中被早就藏在楼道里等着的那陈强用长的杀猪刀捅死的，身上被捅了十几刀，警察赶到时，杨玉英已经死了，楼道里满是凝结的血块。杨玉英原先开的服装店早就盘出去给别人经营了，她在家闲呆了几个月之后就到天狮产品店里找了份工作打工，这是堂妹说的，应该更接近真相。
　　 不管具体细节是什么，总归杨玉英确确实实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带着她的对男人夺魂摄魄的魅力，血淋淋惨切切地到了那个她根本不想去的地方，留下的病孩子真的是太可怜了。妈妈几乎是唯一爱她也靠得住的亲人，现在还有谁会实心实意地关爱她替她付医药费治病呢？
　　 确实都是美貌惹的祸呀，真是红颜薄命！
　　
　　 二
　　
　　 杨玉英死后一年多了。某天下班途中，跟扫马路的一个堂妹聊了几句，她是一中教书那个堂妹的亲姐姐，扫马路的堂妹说：“杨玉英的女儿圆圆不行了，姐姐，你听说着没？”
　　 “我没听说，怎么样了，你听谁说的”我问。
　　 “我听亮亮说百盛要领着到北京去检查，已经去过上海了。”她说。亮亮就是一中当老师跟杨玉英关系很好的那个堂妹，百盛是杨玉英的弟弟，她死了之后，女儿就跟舅舅一起生活。
　　 晚上跟朋友散步，路过杨玉英以前经营过的那家服装店，我又想起来，念叨着说：“这就是杨玉英的店吧，现在还卖服装，不知是谁在经营，听说她的女儿病严重了，被带到北京检查去了。”不料朋友知道的比我还多，她说：“在兰州呢，恐怕快不行了，在保温箱里呢。”
　　 朋友还骂了几句那个杀人凶手，说不知道是死了呢还是活着，要是活着关在监狱里，还得家人给送衣服，探视什么的，那样的人真不如赶紧死了的好。
　　 我没接着问，但心里一直疑惑，圆圆那么大一个人，应该是高二或高三的学生了，如果跟她的妈妈，一定是很高的个头，怎么放到保温箱里，印象中似乎早产儿有放在保温箱里养育一段时日的事情，此外就只知道重症患者是在监护室里治疗不让家属靠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