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梦】二姨(征文.散文)
一
这几年因为家事的烦碎和一些身不由己的牵绊,我已很少去看望远在数百里以外乡下住着的二姨了。
再次想起二姨,是因为母亲的一个电话。
前天,母亲在电话里叹息着说:“天气这么热,唉,也不知道你二姨身体怎么样了?一个老人,又没有个电话,人也好久不来了……”母亲的话让我一时无言以对。
我知道,一直以来,苦命的二姨就是妈妈最放不下的牵挂。
二姨苦,二姨难。一时间,我的脑海里储满了二姨,二姨的面孔也随之在眼前鲜活起来。
陈旧的记忆画面里,是一个下着大雨的白天。傍着边上儿子家三楼三底的亮丽高楼,低矮破旧的老屋在雨水的倾淋下如同一个披着雨衣的孩子站在大雨里般的惊慌失措着、瑟瑟发抖着。这时候,无措孩子样的老屋内晃着踽踽独行的二姨,瘦削的身子骨,一件洗得失去了本来色泽的衣服挂在身上,如同挂在骨架上那般单薄。在衣架的顶端是一脸沧桑的沉重,顶着满头的灰白。暗淡的光照闯过门前高楼和婆娑的遮挡,照着二姨,那一缕缕闪着银白色光芒的发丝像金丝银线凌乱在头上,仿佛告诉世人,那是她浮华的富裕。沿着发丝往下细看,一张旧中国苦难深重的、丘壑纵横的脸像木刻又像雕塑。脸瘦瘦长长的,黝黑里泛着营养不良的苦色,整个的脸除了皱褶就是皮。除了那双眼睛。而那双眼睛,在这沙漠样的荒漠里如同突然囤积的两汪清水,闪亮着与沧桑不相称的光柱,那光柱里源源不断地流动着慈爱、宽厚和乐观,还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坚守。二姨的那一双手就像日晒雨淋了多少个春秋的老树枝,又干又裂。透过雨幕的缝隙,我仿佛看到她正忙着,她拿着面盆、水桶、甚至碗盏,在漏水的屋子里接水。满屋的“滴滴答答”声里,碗盏满了,她把它倒入面盆,之后面盆也满了,于是,她颤颤巍巍地端起,端起的同时,面盆溢了,水流向了地面,她稳一稳身子,调整一下手臂再往门口走去。“哗”,水终于泼出去了,泼水的同时,与迎面而来的雨柱相撞了,她的衣服湿漉了,她抬起一只手臂关了门,又擦一擦脸上的水再弯下身子把面盆放到原地,嘴里自言自语:“这房子呀。这天呀。”
入夜,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这时候,别人家已经热热闹闹团团围坐在餐桌前了,而二姨那里,一盏幽暗下,她一如既往地孤寂地守着她低矮的老屋,形单只影,不悲不喜、不说不笑。伴着破旧的台子,伴着破旧的长板凳,伴着闭合的却又皲裂着许多缝隙的木门。
春天来了,乍寒还暖,二姨抖擞精神,老战士不减当年勇般地埋头在田野里苦干,对于她来说,一年之计在于春。
夏天到了,骄阳似火,酷暑难耐,大清早的,二姨用一只捡来的雪碧瓶子装了满瓶的冷开水,颈部围着湿湿的毛巾在地里挥汗如雨。对于她来说,夏的无情敌不过成熟果子的多义。
秋天来了,二姨卷着裤腿,拿着一把钉耙站在没脚背的水里捞着水草。对于她来说,秋的萧煞阻不断她对那只圈养的黑毛猪的呵护。
冬天来了,寒风呼啸,阳光惨淡,二姨手持农具正在一步步丈量阡陌,亲吻土地。对于她来说,这冬的寒冷又怎么抵得过她对来年好收成的向往。
记忆里的二姨,一年四季,她总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锄地、采桑、收割;她养蚕,养羊,养猪,种地;对于她来说,年龄和岁月,辛苦和劳累似乎都与她无关。母亲曾经说,我的这个妹子呀就是老石磨,是累不死的白毛女。而父亲则说,二姨是变形金刚,是金刚不坏之身。
二
其实,孤独的二姨有家。一个不算小的、曾经热闹的家。
很多年前,那也是一个有苦也有乐的家,是一个有泪也有笑的家。
虽然那时候血气方刚的姨夫嗜酒如命,而且每酒必醉,每醉必殴;虽然酒后的姨夫,暴力的程度可以恶劣到揪着二姨的头发往河里按,一按一提,一按一提,还不让二姨喊救命,喊一次,按一次,嘴里还直嚷嚷:“我叫你喊!我叫你喊!”直到他酒醒,直到二姨上气不接下气。
即使是在那样的处境下,二姨还会念姨夫的好,二姨说他只是遇酒乱性,她说,毕竟他是两个孩子的爹。其实,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时候的二姨是为了两个孩子,才忍辱负重苟且而活,她无数次地说过,孩子,是她的希望和明天,为了孩子,再苦再难,咬着牙也得熬过去。
说起姨夫的家暴我也是有记忆的。记得有一次,我曾经亲耳听到二姨对着我妈妈哭诉:“姐姐,其实,当他把我的头按下水的时候,我真恨不得闭着眼睛就去了,这样的话,一了百了也可以少受多少罪呀,可是我知道,我没有这个权利,我还有莉莉和亚闼,假如我死了两个孩子怎么办?尤其是我的亚闼,那是我的命哪。”
妈妈骂二姨傻,问二姨:“他打你,为什么不跑啊?你的脚呢?”妈妈要二姨抗争。可是二姨说放不下两个孩子。
妈妈说那也是他的孩子,他不会打自己的孩子的,虎毒还不食子呢。
可是二姨还是坚持着自己的坚持,二姨惨笑着说,他喝饱了酒是不会想到这些的,我要是跑的话,孩子细皮嫩肉的会被他失手打死的。
二姨说,她了解自己的男人,那是因为穷,所以才发闷,才喝酒,才打人的。
其实,那时候的二姨就是个两难人。我的妈妈有几次按捺不住要为自己的妹妹出头讨说法。二姨怕了,她劝自己的姐姐,“大姐呀,你帮得了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啊,毕竟那也是一个撑着家的男人。还是慢慢磨吧。”用二姨的话说:“他别的都好,就是不能喝酒。一喝,准犯浑。”
后来,渐渐的,二姨家里的生活条件好起来了,姨夫的钢性好像也被岁月磨去了很多,打得不是那么勤快了,十天半个月一次,用姨夫酒后的诤言那是为了让二姨长长记性,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说起这话,真的让人哑然失笑,也不知道,这姨夫要怎么核定这血泪仇的对象。
孩子终于一天天大了,改革的春风吹进了乡村的角角落落,生活如同一朵粉色的喇叭花朝着二姨笑了,慢慢的,二姨脸上的表情变得生动起来了,二姨的面孔也丰润起来了。而姨夫好像也渐渐淡忘了打人的嗜好,他虽然还是喜欢喝酒,可已经不再那么嗜酒如命,更不再见酒忘性了。那时候的二姨家呀,儿女双全,夫妻和睦,用二姨的话说是真的叫人心满意足。在嫁出了女儿后不久,二姨和姨夫开始为心肝肝儿子物色对象,千寻万觅的,就在自己家附近看中了隔壁生产队的一个女孩子,用姨夫曾经在我面前炫耀的话说,那是一个好女孩,人长得纤巧清秀,嘴甜,脑子活泛,上有哥哥罩着,下有弟弟托着,是众多兄弟之间唯一的一枝花。靓。
这样凤凰般的姑娘当然是不能亏待了的。于是二姨俩口子筹备房子的事情,建房就得用钱,而来钱的最佳途径就是卖力气。为此,姨夫带着儿子去外面的工地革命加拼命,二姨在家里苦干加巧干。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座二楼二底的楼房垒就了儿子的称心如意,儿媳妇在吹吹打打中披红挂彩进门了。
三
眼看着儿女都已经成就了大事,该是二姨可以稍稍松一口气的时候了。却不料两年之后,姨夫突然病了,是肝癌。发现已经晚期。
短短的三个月时间,二姨用她的心为姨夫做尽了一个妻子能做的一切。吃喝拉撒睡,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中医,西医,土方,秘方,只要听说了,就想方设法地去觅、去求。
三个月里,姨夫一反常态地对二姨依恋着,关爱着。每天,那双黄白的眼睛总是随着黑褐色的脸跟着二姨的身子转来转去,即使二姨去厕所时间长了,他都会嚷嚷个没完。等到二姨慌慌忙忙走近他问他何事的时候,姨夫却惨淡着眼神说只是要看看二姨,他说不见二姨,他的心里空得慌,没底。
半世的岁月里没有表露出的恩爱,在这三个月里被姨夫表露得淋漓尽致;三十年风雨路上没有说出来、做出来的真情被姨夫在这三个月里演绎得缠缠绵绵。姨夫好像突然对感情幡然悔悟了,那时候姨夫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要老天开眼,让他再多活几年,即使几个月也好。他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前世今生,我也不懂什么叫爱情,什么叫地久天长,我只懂你是我唯一的老婆,是陪了我三十年的老婆,是为了我和孩子苦了三十年的老婆,我不想你孤单,我要尽力多陪陪你。临终前的姨夫呀,他是把遗忘的恩爱在最后的时间里弥补成了风景。
然而,姨夫对爱的醒悟毕竟为时已晚。生命终是熬不过时间,更是熬不过愿望的。弥留之际,他屏退了众人,不舍的眼睛看着二姨,双手紧紧地拉着二姨,流着泪对二姨说:“金娣,我今生做过的最大错事就是在过去了的许多岁月里不懂得珍惜你,害你受了好多好多的委屈,为了我和这个家,为了两个孩子,你受苦了。现如今,我本想守着你,老天却不允。可是我要走了,最放不下的还是你,金娣呀,你老实,你木讷,我算是看出来了,那一对儿是狼子野心啊。你看看,我病了这么长时间,眼看着就不行了,那个儿子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去了工地,儿媳更是连面都不照,现在我在的时候他们尚不敢怎么样你,我怕我眼睛一闭,你就会吃苦,吃大苦。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的活着才好啊!”说着,姨夫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存折,“娣呀,原指望我可以再多干几年,为你我攒够养老的钱的,原指望以后你会在我的护佑下开开心心地生活的,现如今却是这样的结果,唉,我们穷,我无能,为了儿子倾尽了所有,只留下这一千元,这钱你要藏好了,不要再被他们骗去。以后,有什么为难事儿子是靠不住了,你就和莉莉说,让莉莉帮着你。”
姨夫终于走了,带着遗憾,带着不舍,二姨哭得死去活来,做姐姐的妈妈长叹声声,“那个人讨眼泪债呢。”
四
姨夫留给二姨的一千元钱,二姨最终还是用了,当姨夫撒手人寰之后,儿子在儿媳谆谆善诱下与二姨有了直面交涉,儿子说了,办父亲的丧事得用钱。他们没有钱。要想父亲体体面面地走,就得花钱。
可以说,二姨是在无可奈何之下拿出了那笔钱的,因为不拿,姨夫就不能入土为安,这也是她儿子儿媳要挟她的杀手锏。
姨夫终于入土为安了。陡然空了的家,二姨像走失了灵魂的人儿,对于二姨来说,那是一段难熬的时间。这时候,多亏她的女儿莉莉回来了,回来后的莉莉就在旁边的村办厂里谋得了一份差事,莉莉知道自己母亲的寂寞无助和可怜,莉莉也知道自己母亲经济的困顿艰难。莉莉的意思,有了差事就可以贴补母亲的家用,也可以让母亲多一点零用的钱,加上早晚还可以帮着母亲把田里的活做了。
那两年功夫,因为有了女儿的陪伴和帮助,二姨算是活得开心的了,虽然这期间,儿子儿媳几次上门大动干戈,谓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二姨这回稍稍地强硬了,她笑着问儿子他们,我已经一穷二白了,就连你爸爸留给我养老的一千元钱都分文不留的拿了出来,你们究竟还想怎样啊?就这两间破屋,难不成怕我还有什么宝贝留着给莉莉?
那一次,儿媳在出门扬长而去的时候有言在先了,“既然你想靠女儿,那行,就靠到底!以后所有的事情不要再找我们,从今以后你的一切与我们无关。”其实,这才是儿子和儿媳的司马昭之心呢。
女儿莉莉的坚持使得二姨的心最终安稳起来了。可惜的是好景不长,之后三年不到的时间里,孝顺的女儿却突然因白血病死了,死得那么突然,死得那样的仓促,二姨的天都塌了。留下一对只有父亲的外孙更让年老的二姨多了许多的牵挂。
二姨再度坠入深渊。对于二姨来说,自从女儿走后唯一的指望就是儿子了。儿子的家这几年里经营得很是不错,儿子在工地上做得风生水起,家里的楼房已经在原有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了,家里更是重新装修一新,冰箱、彩电、空调等等应有尽有。他们的儿子,二姨的孙子更是在儿媳的一手操持下花了数万元去了县城上了中学。
可即使这样,二姨要养老,儿子恐怕还是难以指望。
二姨知道,儿子面临着许多尴尬,他不但要培养自己的儿子,他还得为心爱的老婆孝敬岳父岳母。用老婆娇滴滴的话说:“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女儿才是爹妈的贴身小棉袄。至于那些个嫂子、弟妹,是不敢指望了。”当然,儿子的尴尬还不仅仅是胳膊拗不过大腿的关系,儿子这几年在儿媳的调教下本身就在有意无意中蜕变成了一条往外拐的胳膊肘。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呐,儿子有儿子的难处,儿子有儿子的烦恼,二姨懂,也体谅,谁让她是儿子的妈呀!也因此,二姨深深地知道,对于她来说,儿子养不了她的老,一切,都得自力更生,奋发图强。
当然,凡事都不是绝对的。对于二姨来说,每年会有一个晚上的饭可以是免费的、也是竭尽丰盛的。
这一顿饭就是大年三十的那一顿晚饭。虽然说,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的这顿饭已是儿子做了很多的工作,儿媳做了天大的仁慈得来的优厚了。为此,记得二姨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母亲说过,她说,“还能奢求什么?鸡鸭鱼虾,满桌光耀,这就够了。”
母亲说,“妹子呀,你这一顿就是一年呐。”
其实,那一顿饭二姨最开心的是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儿子孙子说上几句话,打上几个正面接触,而不受任何的限制。所以,每一年的大年三十的晚上也许就是二姨整整三百六十五天里最幸福,最期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