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雪花在路上行走(小说)

编辑推荐 【流年】雪花在路上行走(小说)


作者:李新文 童生,522.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831发表时间:2016-07-31 00:11:35


   爹牵牛喝水时,天上的云冻得咯吱咯吱响。
   阴沉的光里,牛在池塘边腆着肚子喝了几口,又抬头望天,天板结得能捏出水来。一瞬,牛的瞳孔里出现了一朵雪花,是那种望一眼很舒服的雪花,正从空中慢悠悠地往下落。此刻,村庄里的风全息了,鸟也关闭了声音。天地间一片静穆。雪花,悄然来临,像上帝寄给人间的信笺。
   牛兴奋着,摇了下尾巴,又竖起耳朵,听——觉得雪花里隐含了一些深意。可竖起耳朵的那一瞬,突然一阵腹胀,感觉要临盆了。
   雪花,正沿着自己的路径行走,一点也不慌张。我站在地坪上仰头伸手去接,却差了一段距离。看来,雪花也有自己的个性。
  
   二
   虽雪,空气却还温暖。这样子,看得出一个村庄傍晚的质量——侧耳一听,传来炊烟隐隐的流动声和娃儿们的打闹与欢呼声。爹的呼吸也很明显,夹杂了一股兴奋,与雪的气息纠缠一起,在空气里一寸一寸地移。
   空气沉甸甸的,含了不少村庄的气味。爹穿过这样的空气,牵着喝足了水的牛儿往回走,朝着地坪的方向走。并且,把目光抛了过来,一股脑儿砸向我的身上。咔嚓。一不留神,终于在我额头上破碎了,纷纷扬扬撒了一地。而我,仰望着雪花翻飞的样子,兴奋得手舞足蹈,几乎忽略了爹的存在。爹收回了目光,又把嗓门拉得很开,粗糙的声音从喉咙里跑出来,一路游走,顷刻化为了一个大吼:去屋里烤火。那“火”字甩得特响,特有力,像扔出的一块石头,在溪水里溅起一圈圈的波纹。坚硬的声音尽兴奔跑,一下蹿进屋里,绕了个圈儿,赶紧把火塘上的柴火擦亮了。哔哔剥剥的声响,充满音乐的质感和节奏。火,红着一团,散发出数不清的热量。进门烤了一会,身上热起来。不一会,热烘烘的,让人消受不了。好在有些尿急,赶紧去不远的后院撒尿。
   后院靠在老屋的北边。打开一双木门,穿过一条过道,就可到达。
   几乎每个山野人家都有后院。说是后院,其实就是杂屋。具体到我家来说,无非是个彻头彻尾的茅厕。主要放一些农具,砌个灰窖,或喂几只猪猡等等。这空间不小,即便放了不少家伙什,也还觉得空荡。尤其冬天里,更显得清冷。这样的格局,俨如大把的寂寞,占据了人的胸腔。
   茅厕坐东向西,与邻居仅一窗之隔。站在窗子下一望,就能看见那边的动静。那边是啥地方?不说也罢。村子里穿开裆裤的三岁娃儿也清楚那是队上会计的家。平日里,我管会计叫山叔,而大人们却暗地里喊他山跛子。这喊法,不知啥时开始的。雪花飘向村庄的那一刻,我贴着花格杉窗慢慢向茅厕的方向走,耳朵一张,忽然听见那边屋里墙壁之下的床上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一溜儿一溜儿的,像溪水里的虾须草随水而动扯个不断纤。确切地说,那声音,只有呻,没有吟。这才晓得是山跛子的嘴里发出来的。山跛子,40岁不到便倒在床上了。我把目光转着弯儿投过去,并逐渐放大,才看清他的脸。那张脸,寡白寡白地呆滞着,已然没了多少血气。嘴巴停在时间里,老半天才动一下。这些迹象表明,还是个活物。可能,其三魂七魄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还在体内打着转儿吧。吐出的气息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成为一个休止符。
   跛子骨瘦如柴,瘦得只剩一个空壳了。这架势,把我吓了一跳。
   梅溪沿岸,谁都晓得咱中门李是个大屋场,不仅田宽畈大,而且人丁兴旺,一抓一大把。倘若齐唰唰地站出来,一个喔嗬,能把门前的溪水唤动。可是,壮实归壮实,却极少有文化,不少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比如我爹便是。整个村子,算来算去,把指头掐麻,就山跛子有点文化。恰恰因为跛,又读了几年私塾,便就坡下驴让他当了会计,管着一村子的工分。这家伙天生单瘦,皮肤又黑,加上长了两只三角眼,看人一乜一乜的。这样的造型,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鸟。这家伙与我爹打邻居,相住了几十年,我却很少看见他与我爹有啥往来,更难得说上几句话。俗话说,同船过渡三百年所修。何况还是邻居呢。我看,他们之间肯定有着太多说不清的东西。我倒是清楚地记得,他没摊上病时,经常坐在北窗之下,慢条斯理地拨着算盘。一只枯树枝般的手,伸在桌前,弯曲且运动着的拇指与食指,把一个个珠黑闪亮的珠子拨得剥咙剥咙响。他的算盘打得很纯熟,闭着眼难以出错。据说放在脑壳上打,一点也不马虎。我爹说,这才叫本事。尽管这样,他的目光却冷,射出的光像把刀子,散发出的寒气一丈开外能感觉得到。这情状,多少让人恐怖,尤其我这样的娃儿更加害怕。恰巧,那个冬天的下午,我去茅厕撒尿路过杉窗,不料与他的眼睛一撞。砰!射来的刀光刺得我矮了半截,浑身直打哆嗦。
   翌日早上,爹坐在大门口用铡刀铡着牛草,吱吱咔咔的铡草声和好闻的草香流了一地,让不远的牛儿也馋得不行。趁着空闲,我下意识地向爹靠近,并把嘴巴一努问:隔壁的跛子为啥这么冷?让人见了就怕。爹白了我一眼,抛来一句——细伢儿别屎少屁多,读书!我被抢白了一顿,只好退到一边。不过,却听见爹在自言自语:眼冷手枯,心狠哪,命不长啊!这话从爹的口里溜出来,肯定是无心的。而我听得很仔细,并一字一句入了脑筋。起初以为他在乱说,可没多久,还真应验了。那年我刚满七岁,时令一下蹿进了冬天。那个冬天,村子里的风把雪花招了过来,一片,一片,又一片,接二连三不停地飘落,远远近近有了一种梦幻之美。而跛子的窗户下正忙于年终结算,算盘打得哗啦作响,漾成一种冬天特有的味道。结算是个充满诱惑的词,忙了一年,谁不希望过个象样的年呢?
   我娘更看重这个。那天下午,我看见她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干活儿的节奏比平时还快,嘴角边漾出一抹不可知的笑。显然,带着一分激动,也夹杂了一丝紧张。可没多久,她的兴奋换来的却是当头一瓢冷水,泼得她晕头转向——别人家的都满打满算,没丁点儿疏漏。唯独我家流血流汗忙了一年到头,结果被跛子的算盘一拨,反成了超支户。榜一张出,气得我娘直跳脚,眼睛发绿。我看见娘冲了过去,脚一蹬,大骂跛子的良心被狗吃了,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坏种。娘的骂声壮怀激烈,铺天盖地,像一只只老鹰上下盘旋,愤怒的嘴张开着,啄得那该死的家伙体无完肤,连连败退。跛子招架不住,又羞又恼,不觉间也蹿出了一股火,一下子熊熊升腾,直烧得他的脸和两个耳朵通红通红的,像一团火烧云了。贼牯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手一指,吐一泡痰,嘴巴一卷,大骂:臭婆娘想翻天,啊!老子的算盘还会出错,啊!……突然,又叭啦一响,一耳光把空气击得粉碎,也把我娘扇倒在地。那个飞雪的傍晚,我家的后院飘满雪花一样数不清的哀伤,连不远处的牛儿也投来一声声长哞,以示抗议。
   雪花飘零。上苍的雪花,带来的仅仅是洁白的问侯么?或许,还有寡白的气息。
  
   三
   后来终于晓得跛子的脚,是被人打跛的。我爹说,这是命,上天早已安排好了的命运。
   那年春上,邓婆桥的苕癞子一阵风梭到中门李的后山,颈一缩,眼一乜,对着墈边砍柴火的山跛子说如此如此。大意是,与他一同去下畈的梅子市偷牛,换几个票子平半分。起初,他本来是不去的,好歹读了点“子曰诗云”,骨子里硬气,何况私塾老先生曾说过智者不饮盗泉之水呢。可是,经不起癞子的软磨硬泡终于动摇了,心里防线呼呼啦啦崩塌了一大片。说到底,还是那句话:饥寒起盗心。想想也是,眼下的日子过得他娘的实在太窄限了,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有时还揭不开锅,一家老小全仰仗着他一副肩膀。况且他的身个又瘦又小,耍个子没个子,要力气没力气,不想点办法还真不行。那一刻,他确实想了很多很多,想过仓廪实而知礼节,想过伯夷不食周粟,更想过孔夫子的仁义礼智信……千条万条都没错,可眼下就一条空着肚皮,还谈什么鸟脸皮呢?于是,牙一咬豁了出去。
   夜色忽明忽暗,天上闪着几颗星子。这样的夜色铺在人间,仿佛某种暗示。
   是的,夜色是日子的另一个版图。一到夜深,日里看不见的东西便会从各个方位拱出来,飘飘忽忽,窸窸窣窣地响。或许,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才叫夜的精灵。比如蝙蝠、蟋蟀,还有偷食的老鼠等等。跛子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迈开了脚步。显然,头一次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不免有些紧张,紧张得脔心咚咚直跳,快蹦到口里。可是不知怎么,这样的夜色和紧张的气氛却又充满刺激,让他涌起从未有过的奇怪的兴奋,似乎浑身每个毛细孔都攒足了劲儿。一刹那,他与癞子撕开一片夜色,脚步儿嗖嗖的,箭一般射进了邻村的牛栏。这牛栏,宽敞,牢实,散发出的稻草味儿和牛粪气息,太熟悉了。那气味,酽酽的,沉沉的,甜腥腥的,很好闻,好像天生地长一般,长在村庄里,也似乎融入了他的生命。时间不容许他想得过多,立刻打住了思绪。用眼一扫,看见了那条牛,很壮实的水牯牛——大腿儿、颈脖儿、牛角儿,全油光发亮。瞄一眼,便知这牛是上好的牛,不光力气足,而且犁、耙、槳、翻等田地里的工夫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是一等一的好牛啊。牛站在夜的时间里,嘴巴一张一歙,反刍。一遍遍咀嚼夜的幽暗与苍凉。跛子拐进牛栏,憋足一口气,弯下腰解散牛綯牵了就往外走,把夜色弄得哗啦作响。可万没料到,他用力一拽,却没拽动,牛的四条腿像钉了钉子。这,让他吃惊不小。慌乱中,又拽了几下,仍没效果。牛站着,寸步不让,木桩似的戳着,不依不饶。畜牲!忍不住骂了句。牛却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不作任何交代。至此,这才明白遇上了一条前所未有的犟牛。此刻,牛把目光钉在跛子的脸上,似有一种威武不屈的硬劲。跛子把目光紧盯在牛上,也有一股脾气。一来二往,便陷入了对峙。不用说,这是人与牛的较量,在用各自的体力和意志一决高下。彼此的眼睛相互瞪着,流溢出截然不同的情绪和想法。这场难得的对峙无法用时间计算,只有风不停地掠过人与牛的眼睛,还有互不相让的劲儿在比拼。
   这是条通人性的牛,从跛子的一只脚伸进牛栏的那一刻起,就感觉味道不对。这味道紧张、急促、慌恐、还有点儿喘。显然,不是主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浓烈的叶子烟气味。一点没错,山跛子爱干净,从不吸烟,尤其那种冲味很足的叶子烟。牛,闻惯了烟味,一下特不适应。潜意识明白了这是个骗局,夜色和星子设计的骗局。于是禁不住仰起脖子一声长哞。这哞声高亢、激越,既是警报,又是呼唤,带有强大的愤怒与抗议。或许,还夹杂了别的什么。癞子一见,觉得要出事,抽脚就跑,比老鼠子还快。没想这牛的放声一哞,引来了一群汉子,气体样的呼啦而至。不由分说,操起扁担一顿乱打,打得跛子嗷嗷大叫,没几下打折了一腿。打也罢了,还将他摁在地上必须当众认错。否则,罚他拉几天地,用鞭子一顿乱抽,也让他尝一下做牛的滋味。是的,那滋味,谁都不敢想,即便不拉地,不挨鞭子,仅仅捆在大树下曝晒一顿,也要人死。这么一想,他的骨头便软了,腿脚不听使唤直打哆嗦,汗也偷偷从背脊上一粒粒滚出来,一下浸湿了褂子。这突如其来的遭遇,让他无所适从,金星子乱蹿,感觉满世界天旋地转。不知何时,热气也从身上冒了出来,像遭受夏天的太阳炙烤那样难受。那一刻,容不得他作出别的选择,只得慢慢跪下去、跪下去,接受邻村人的惩罚。或许只有极不情愿的一跪,才能得到乡邻丁点儿同情。然而,当他跪向地坪的那一瞬间,天空在晃,整个身子也在晃,晃得像在筛糠,似乎有数不清的虫子蜂拥而来,围着他的身子撕咬,咬得切切嚓嚓地响,渗出一绺绺的血。那种痛与汩汩沸沸的血涌声,一刻也不消停,不知不觉化为一种让他惊恐万状、万劫不复的声音。他清楚地感到,这不是幻觉,而是声情并茂的事实,活生生的现实。用手死死掐一把大腿,辣辣嗬嗬地痛,证明一切的一切没有虚构和假设的成份。汹涌而至的是一张张冷峻如铁的脸和一双双坚硬的目光。
   那夜,他不知是怎么逃离那个村庄的。我爹说,那天夜里他出来拉尿时,看见有条黑影裹着一团浓雾慢慢折回来,以为是个贼,拖了扁担就要下手,可举到半空,又僵住了,才发现是这家伙。显然,爹的动作是无意的,没想竟成了跛子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或许,世上的事真的太奇妙,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或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会改变人的精神轨道,颠覆以往的关系,甚至生命的方向。看来,世上的许多事情,尤其是看不见的人心很难弄懂,哪怕到了现在,也仍弄不太清。其实那天夜里我也清楚看见跛子一歪一蹩慢慢挪向大门口,然后有气无力去敲他那老旧的杉木大门。一束灯光射过来,将他的模样照得更加狠狈。那腌臜的面相,让老娘见了,差点气晕。半晌,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你、你、你真是个贼崽!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呀。一边骂,一边哭,只差呼天抢地、捶胸顿足了。那个“贼”字却在空中飞翔,左右盘旋,抛出一个个黑色的弧线,然后尖刀一样深深插进了跛子的心窝,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痛,触电似的波及全身,差点要了他的老命。

共 8308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跛子是“我”的邻居,虽是邻居,却不怎么来往,甚至还有些敌对,这缘于“我”的父亲无意间窥见了他最狼狈屈辱的那一刻。跛子原来并不跛,只是“饥寒起盗心”,他被邓婆桥的苕癞子鼓动,去邻村偷牛,不想事情败露,苕癞子丢下他跑了,跛子被人抓住,打折了腿。跛子拖着腿从外面回来,不想被“我”起夜的父亲瞧见,从此结下了疙瘩。他变成了跛子。跛子是全村唯一的文化人,如果他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端正心态,或许会有很好的生活,但他被自己制造的“羞辱”困住了,心里充满了仇恨,并迁怒于身边的人。他骂自己的娘是“老不死的”,不关心她的疾苦,他甚至把老娘锁在了厢房里,任她自生自灭。他恨“我”和父亲,因为“我”们看见了他的罪恶。从此,他困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因果循环,老娘死去不久,跛子也被内心深重的负罪感折磨,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离开的那天夜里,“我”家的牛生了一条小牛,这条小牛天生跛脚。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这个世界告罪吗?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它走过的地方,一片寡白。无论善的恶的,都被它尽数掩盖。或许,大雪之后,会有一个澄明美好的世界,人人向暖向善而生。该篇散文用富有特色的语言,为我们描摹了跛子的一生,并通过他折射出那个贫穷的年代造成的人性的扭曲。文章厚重,刻画细致入微,深深触及人性,实为佳作。倾力推荐共赏!【编辑:闲云落雪】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16-07-31 00:14:33
  感谢老师将如此美文分享流年,祝写作愉快!
闲云落雪
共 1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