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沟渠，灯火映阑珊。
　　 燕如回望后方，人群熙攘，往复来返。
　　 她一袭白衣映照江水幽沉，无数花灯漂浮，将一腔心愿二般心事尽附纸上，任凭其随波逐流，若得幸运，彼岸之人将之纳入手心，或许就此两心相许一生一世，也或许就此付诸流水，待到灯火熄灭、花灯坠水时，便成自我独占的秘密。
　　 燕如不知再这条街徘徊了多久。看了不知多少嬉闹顽童转眼成为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又在眨眼间白发苍苍……
　　 时间枯老在寂寞中，并凝滞在她停止的生命里。
　　 等到街上人散去后，燕如走到一个小摊上坐下。摊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相貌一般，却有一双极为温和漆黑的眼。
　　 他笑迎她，问道：“姑娘，想吃什么？”
　　 “馄钝，带走。”
　　 “好叻。”
　　 简单的三句话，成了他们此生仅有的对话。
　　 ……
　　 男子死了。
　　 突如其来的风寒，并不严重，却夺了他还算年轻的生命。
　　 他无父无母，无亲无眷。
　　 他死后，燕如为他归葬。
　　 祭品是，一碗凉透了的馄钝。
　　 燕如跪在坟前，手腕搁在墓碑上，鲜血顺着深可见骨的伤口涌出，浸染了墓碑，染红了那两个字：白璟。
　　 ***
　　 上一个朝代早已湮灭在战火里，如今的朝代也在繁荣中走向衰败。
　　 燕如依然徘徊在那条早已面目全非的街道，唯有一袭白衣与江山瑰丽依旧。
　　 这一世，白璟出生在大富之家。父慈母爱，兄友弟恭，和睦温馨，十数年如一日的。在这般美好的环境虾长大的他，无忧无虑。
　　 燕如远远看着他，风流俊逸，霁月风光。正在与同窗畅谈人生理想，宏伟抱负。
　　 耳里全是他干净好听的声音。
　　 燕如心一痛，她很想上去拦住他，告诉他不要去管什么家国大事，不要去理会江山宏图……就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商人之子，娶一个温柔娴淑的妻子，白头到老，安宁一生。
　　 但她不能。
　　 紧紧闭上眼，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滚落。
　　 白璟二十一岁时，娶了辽王心腹王兆之女王贤。燕如几乎目不转睛的看完他们的婚礼，才默默离开。
　　 王贤生得美丽，娴淑温柔，才华横溢。进门不到一个月，就得了白家上下所有人的喜欢。她也不缺巾帼英豪的大度豪气和远见，无意间的一次交谈，竟被白璟引为知己，相见恨晚。如此，二人的感情急剧升温，越发融洽。
　　 燕如的心，更痛了。心头的那把刀，从白璟成亲开始酒无时无刻不在凌迟着自己。她看了眼手腕上的两条红线，靠里的那一条颜色逐渐暗淡起来……
　　 她，好想杀了王贤。
　　 三年后。
　　 辽王因不满当今圣上增加赋税、劳民伤财修建可有可无的历山行宫，并联合百官上谏。帝勃然大怒，当朝罢免了一个谏官之职。不久后，辽王为齐王一派陷害，帝趁机褫夺其亲王封号，并将之贬到西北寒苦之地自生自灭。
　　 之后两年，帝越发昏聩，暴政连连、贪官横行、酷吏如蝗、天灾不断，民不聊生。一些忠臣浴血金殿只求换来帝之醒悟，最终却落得一个死无全尸、九族被诛的凄惨结局。一些忠臣心灰意冷，只能告老辞官，迁居他处，好以保全家人。
　　 官逼民反，乱世已起。
　　 各地义军不断燃气救世之火，皆被朝廷大军残酷扑灭。不到一年时间，四海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谁都知道，这是虚假的和平，等下一次动乱再起时，便是你死我亡的毁灭之战！
　　 白璟的第一个孩子，就诞生在这一年。他比之前成熟了许多，也稳重了不少。他温柔的抱着孩子，与王贤站在绽放欺霜赛雪的梨花树下，含笑低语，温情脉脉。
　　 看着那条几乎快便成白色的线，燕如默默望着蔚蓝如洗的苍穹，久久后，缓缓笑出了声。
　　 她朝城隍庙走去，一边走一边笑着，仿佛癫狂了般。
　　 “夫君，你在看什么？”王贤道。
　　 白璟一怔，尴尬的笑道：“我也不甚清楚。只是方才好似听见有女子在笑……”笑得格外凄凉。
　　 燕如跪在城外山顶的破落城隍庙里，前方没有任何雕像，只有一盏青灯，徐徐又灼灼，急急又默默……
　　 “我，又差点杀人了。”
　　 “上一世，他并非病死的。他被人痛殴了一顿，内腑积血。偏偏那人很有技巧，加之他又感染风寒……他上一世孤苦伶仃，活了一辈子连一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却还死得莫名其妙。”
　　 “这一世他很好，他享受了上一辈子奢求得不敢渴望的一切。但……王贤很好，我却很想她死，最好她一家人都死得干干净净。……不，我不是妒忌。若是换做其他人，或者王贤不是王兆的女儿，我会非常真诚的祝福他们……可是，她为什么要是王兆的女儿，为什么啊……”
　　 十个月后，辽王起兵，四海呼应。曾经似乎被暴政湮灭的星星之火，在辽王的大旗下复苏，并以汹汹之势迅速狂卷大半个江山。
　　 又是六个月，白璟暗中资助辽王叛军被捕，白父白母当场被杀。王贤与他们的孩子，不知所踪。
　　 夜，寂静。
　　 燕如缓步踏入守卫森严的天牢，不过短短三日，原本明月般的高雅的人，浑身脏污，满身伤痕。他仍挺着一身傲骨凛凛，不屈的静默靠在冰冷的墙上。
　　 他的胸脯微微起伏，气如游丝。
　　 燕如蹲在他身前，手腕上的第二条线开始泛白。
　　 “你……是谁？”白璟许久后才察觉身前之人，虚弱无比的问，继而关切道：“不论姑娘是谁，还请速速离开。白某自知时日无多，不想连累姑娘性命。”
　　 “白家之人，我已一一为之归葬。”
　　 他一怔，费力的跪坐起身，与她顶礼膜拜。“姑娘大恩，白璟没齿难忘，来世定当结草衔环，报答姑娘恩德！”
　　 “你还是如此……”
　　 “姑娘？”
　　 翌日，天方破晓，白璟断了呼吸。
　　 帝问讯大怒，令人将之分尸，以泄心头之恨。白家九族，尽数车裂！
　　 ***
　　 剩下的那条红线，从一开始，颜色便浅淡若樱。
　　 燕如怔楞了许久，眼泪一颗颗滚落，她却浑然不知。
　　 她依然跪在那个破败的城隍庙，自言自语般道：“我原以为，若无王贤，不会与辽王扯上关系，不必落到一个尸骨无存的悲惨结局。他定当一世安宁，福寿两全。但……我怎能忘记，无论他性情何等温柔，仍是那个永远胸怀天下的白璟。”
　　 青灯闪烁了几下，一道如亘古悠远的声音沧桑叹道：“燕如，你还是不死心。”
　　 “我等了近千年，守了他近万年，我不惜一切换取与他的三生之缘！可却……我如何甘心！我如何能甘心！”燕如大声嘶吼，面色惨白如纸，瞪大的眼眸浸染一片绯红。
　　 久久后，她低低的笑了起来。那仿佛锤击着胸膛发出的笑声，又好似深渊地狱里传来，诡异古怪，也苍凉悲戚得难以言喻。
　　 “罢了罢了，我认输，我放他……”
　　 “我放他自由。”
　　 ……
　　 战火四起，贯穿南北的江河，仿佛都被血染得绯红，在夕阳光辉下，折射出无比残酷而凄美的光泽。
　　 藩王割据，外敌环俟，朝政腐败。君王有心无力，无奈与失望下，只能沉湎声色麻痹自我。如今只靠护国将军白璟一力支撑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但一己之力何以能改变历史潮流？各地藩王相继宣布独立，外敌不端进攻，大部分朝臣只顾着今日笙歌享乐，不管明日之忧。
　　 无奈之下，白璟顶着巨大压力，独断决定迁都江南。哪怕以丧家犬之姿撤离盛京、背负千古骂名，也要保存王朝最后的根基和希望。
　　 迁都一年后，君王长期酗酒贪色早已毁了身子，加之忧思过度，在迁都途中感染风寒，用尽了手段也只多延续了他一年寿命。
　　 太子继位那一日，白璟只象征性的去打了个照面，就去了先帝陵前。
　　 他在那里跪了一天一夜，燕如在不远处看了一天一夜。
　　 她知道，他也很清楚，太子继位，他的时日，也无多了……
　　 不是每个君王都能容得下孔明，譬如新帝就容不下白璟。哪怕他很清楚，白璟绝无一丝一毫反叛之心，更无将新帝当傀儡操控的念头。
　　 新帝登基的第七日，白璟自动请缨，出征最近也是最大的一个威胁——南平王。
　　 沁河水幽幽流淌，不到一丈宽的小河，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左为南平军，右为白家军为主力的王朝军。
　　 白璟战袍加身，手持长枪，神情凛冽。胯下骏马，不时嘶鸣。
　　 这一场决战，持续了两天一夜。最终，以王朝军内部之乱而落下帷幕。三万白家精锐，尽数葬身此处。其他王朝军，踩着白家军的尸体，大部分都得了一条生路。
　　 白璟半跪在沁河边，左臂已断，膝盖中了三箭，他独臂撑着长枪，咬着牙缓缓撑起身体。鲜血从牙缝唇边溢出，滴落在早已被血染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铠甲上。
　　 他身边躺着跟随了他十余年的战马和白家军。
　　 残破的身体，仿佛擎天柱支撑着天地。停止的脊背，风骨凛冽，一时间那些原本想羞辱他的敌军，哑然原地，神情默默流转着钦佩。
　　 白璟笑了，低低的笑声响彻天际，震撼人心。
　　 “我终究，有负你所托……但白家、白家军从未负过王朝！”
　　 “够了。”
　　 白璟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白衣女子，久久后，忽然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这个女子，为何给他那般浓烈的熟悉感，可他非常笃定他们这是初次见面。
　　 “这不重要了。”燕如曾经发疯般渴望，有朝一日若是能在他眼里映自己半分音容，就算坠入地狱永劫不复也在所不惜。但是，够了，真的够了。
　　 燕如轻柔的从他手中夺过长枪，温柔的抚过他的眼眸脸颊，白皙玉手瞬时血迹斑斑。“我会为你和所有白家军归葬。”
　　 莫名的，白璟相信她之言。
　　 眼眸缓缓闭上，他倒在燕如肩上。
　　 “大恩不言谢……若有来世……”
　　 “不必了，来世的你，定当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你我，就在这一世了断吧。”
　　 ***
　　 “我想求得和他的三世缘分，若是三世终了，他仍未想起我是谁，我就不再纠缠。”
　　 “哪又如何？不论何等代价，我也要求得和他的三世之缘！”
　　 燕如几乎付出了自己的所有，求得了与白璟的三世缘分。但她却未曾想到，哪怕是那位大人做主，捣乱了许多人的命运轨迹，她和他的缘分，稀薄如路人。
　　 而她的存在，对他犹如死神。只要他与她相见，必是他生命终了之际。他们只有那刹那间的时间相间，随即他就入了轮回。在轮回流转的岁月里，她只能孤寂的守在他转世之地，默默看着他成长，然后他寿命将至时，见他一面……
　　 她不能擅自与他见面，否则不但他会提前死去，命运轨迹也会被打乱。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渡过这漫长岁月的，更不知是如何忍耐住心中渴望不去与他面前……
　　 够了，真的够了。
　　
　　 说到底，一切不过贪恋。
　　 已经遗忘当初不顾一切的缘由，待到岁月久远，回过神来后，恍然间，竟然只剩下不过是执着与习惯的荒唐感受。
　　 初见时，就有种他天生就不该与任何平凡、卑劣、污秽、血腥、暴力之类的词汇沾上边的神奇感觉。但她看了他数万年，不论哪一世，只要生而为人，不论力量有多薄弱，都会为国家献上自己的力所能及。
　　 她嘲笑过他数千年，也曾百思不得其解，怎能有这等愚蠢得愚昧的人？生生世世永不改，仿佛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顽固之徒。
　　 “真的，够了。”
　　 “他不论轮回几世，是何等身份，始终不得善终。是否是因我当初强行要求之故，连带他的命运也一同改变？”
　　 “下一世，没有我了，他会好过很多吧？”
　　 “我这小小不堪心思，到底为何，竟去奢望他那颗鸿鹄之心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