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今天用“文字狱”这么一个题目，跟下面想写的内容并不十分切合，只是想到生活里实实在在发生了的两个出奇相像的场景，脑子里蹦出来的就是这三个字，于是就胡乱拿它来做了题目。
　　 什么是文字狱呢？规范的解释是：指旧时统治者迫害知识分子的一种冤狱。皇帝和他周围的人故意从作者的诗文中摘取字句，罗织成罪，严重者会因此引来杀身之祸，以至于所有家人和亲戚都受到牵连，这就是所谓的“诛灭九族”。文字狱历朝皆有，但清朝最多，据记载，仅庄廷垅《明史》一案，“所诛不下千余人。”从康熙到乾隆，就有10多起较大的文字狱，被杀人数之多可想而知。
　　 成书于文字狱十分严重的乾隆时期的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其作者曹雪芹为了能够躲过文字狱的诛杀可谓是煞费苦心。诸如给它套上神话的外衣，故意强调一切早已命定的因果报应；有意丢失朝代，模糊岁月，极尽“假语村言”之能事，使得与现实社会保持足够的距离；运用动听的套话和废话进行“例行公事”的颂扬最高统治者，而以曲折隐晦的笔墨隐射现实；从小处着眼，通过生活锁事，以小见大的曲折表现社会的真实风貌等等。
　　 其实，不光是清朝一代，文字狱在中国的盛行算得上源远流长。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一直到伟大的新中国成立之后的文革时代，知识分子因文字而惹火烧身丢了身家性命的何止千千万。笔者是对任何政治不感丝毫兴趣，没有进取之心，只求平安生存的小人物，所以，不去更多地议论评说跟政治相关的话题了，只想把一个发生在小人物身上的两个可笑的场景描摹出来，发一点自己的感慨，博取朋友们一笑。首先，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给两个场景里要出现的几个男女每人赏赐一个英文字母权当他们的名字吧：
　　 场景一。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吧！一个虽然立了秋却还没有几丝凉意的烈日炎炎的中午，一间普通的单位宿舍里，一个个头一米七六，长得浓眉大眼，五官棱角分明，性格坚毅沉稳的三十一岁男子Z。这一刻，他的脸上布满一脸浓重阴云，他是刚刚从某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本科毕业，在他的农村老家度过了一个暑假，正打算到县城一所重点高中去任教职。这间普通的单位宿舍算是他以前的家，他的妻子就在这单位上班。这一天，在赶赴县城报道之前，他打算干一件蓄谋已久的壮举，所以才一脸阴云。他想做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值得如此煞有介事地庄重肃穆或者叫冷硬凝重呢？他的妻子，一个个头一米六三，不胖不瘦也不漂亮，和这位美男子爱好相同，都是文学迷也很快就要通过自修拿到中文本科文凭。性格天真浪漫，总是对生活充满幻想的二十九岁女子Y，百思不得其解丈夫在即将离开她和七岁的儿子、远赴县城新单位上班之前，干嘛绷出这么一张可怕的脸来？她也是刚刚从娘家赶往单位这间作为他们一直以来的家的宿舍的。这是一间有着一桌一椅，一张大床一只衣柜一些灶具，兼融办公室卧室厨房为一炉的面积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看着丈夫可怕的脸色，她心里有几分忐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把衣柜打开！”丈夫突然命令。衣柜门子是锁着的，里面装的是一家三口的衣物被褥之类。钥匙只有妻子拿着，因为最近两年丈夫在外读书，几乎不用这衣柜。
　　 妻子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就过去开了柜门。丈夫一把将妻子推坐到床上，他开始把柜子里很瓷实的一摞衣物一件件抓出来往床上扔。
　　 “你想找什么，我来帮你取，别翻乱了，我又得整理半天呢！”妻子狐疑地说。
　　 丈夫一声不吭，动作越来越粗暴，双手用力一件一件地往床上甩。妻子紧张得心里打起颤儿来了，她现在才明白，这男人今天要干什么了，但她挡不住了。丈夫终于翻到最底部，把一只跟一床叠好的被子一般大的上锁皮包拖了出来，用超乎寻常的大力两三把就把那本来不坚固的锁带扯开。刺啦一声拉链全开了，揭开上盖，女人秘藏了两年的她视作生命一般珍贵的东西晾在这可怕的男人目光下了，Y疯了似的扑过去保护，喊着说：“你不能动，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你没有权利抢走它。”
　　 Z比她更疯狂，他用力将她推到更远的门边，脸色不仅阴沉，而且凶神恶煞般恐怖了，咬牙切齿地骂：“我知道你狗日的这两年在干什么了……”一边一本一本把那排列整齐的十几本大小不一的笔记本和几沓写得满满当当的稿纸全部装进了他自己准备带到县城去的包里。
　　 Y的心里刮着狂风下着暴雨，狂风吹断了思考，暴雨淹没了意识，到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屋里只剩下一床的凌乱和那只张着大口，里面空空如也的伤残了的皮包。她辛辛苦苦写了两年的日记，小说初稿，还有以前就被抢劫过的、被自己偷出来历经磨难辗转保存下来的、过去十年写的几本日记，她为了当一个作家而准备的全部素材，她好多年的心血全部被她的才貌双全学识渊博成熟稳重的丈夫带走了。后来，她试图从丈夫的新单位的新住处把那些本子再找到，但它们消失了，不知道被施以了什么样的极刑，总之，它们从人间蒸发了……
　　 这不应该算做是文字狱吧，受罚的是文字本身，文字的主人并没有被处以跟文字一样的刑罚，到现在还如痴如醉地喜欢文字，玩弄着文字，真是死不悔改！
　　 场景二。一个阴雨绵绵不能出工的日子，一个盖满了土木结构房子的干净整洁的农家院子里，一个又瘦又小穿着土气、头发蓬乱的三十岁女人F,也憋足了劲要干一件大事了。她心里充满了仇恨，过去的两三年里，有一年多的时间，她的远在外地工作的男人好几个星期回一次家，只是疼一疼他们的两个女儿，帮着干点活，给她一些钱，到晚上躺到炕上，就死死地只是睡觉，一次都不碰她。后来，她实在忍不下去，就哭闹哀求，还向她的公公婆婆告状诉苦，男人W被他的父母大骂一顿才又像娶了她的七八年来一样，态度虽然不冷不热，永远地没什么话跟她说，但开始要她了，而且很快就使得她那无比争气的肚子第三次地大了起来。今天这样一个下雨不能去地里干活的日子，这F开始琢磨，自己的男人这几年一定又是被哪里的狐狸精勾去了魂儿，所以才不碰她了，以前就听说他跟一个女同事之间互相写过什么信，后来被人家男人整得将那些信都吃进肚子里去了，现在他又被调到另一个单位上班去了，他留在家里锁得死死的这个插满了书的柜子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呢？趁着他不在，我要把他的秘密挖出来烧掉，看他还敢不敢再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于是，这女人开始了一个伟大的探秘行动，她找来改锥，手钳子等工具，没费多少劲，那个锁着的书柜就被她打开了。上下五层，插得实实的全是书，这女人一天学校门没进过，不要说斗大的字就是天大的字，她也一个不识。但她还是把那些书一本本抽出来翻，看看里面有没有女人的照片，字不认得，照片总不会逃过她的眼睛，抽了好多本，里面什么都没有，她的手困乏了，一层一层往下面找，终于，发现异常了。最下面一层的书都是用报纸包住的，上面的不包，下面的为什么要包住呢？她两手端起那一个砖块一样大也差不多跟砖块一样厚的纸包，那纸包显然是由一双灵巧多情的手精心包制的，平整干净得像一件艺术品。F用她塞满黑色污垢的长指甲三两下就把外面一层报纸抠破撕得七零八落，里面是五沓用钢笔写着蓝颜色的字的红色方格纸，虽然不认得字，但铅印的书和手写的本子，这女人还是分辨得很清楚的。她不知道这里面写的都是什么，但想想包得这么严实，一定是怕别人看，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先放着，继续翻。又一个纸包，撕开来，光滑的塑料皮笔记本，里面也写着满满的字，什么字，当然只有鬼知道。又一个纸包，撕开，还是笔记本，写得满满的。啊哈，好东西出来了，一沓照片，这都是谁啊，很多人合影的，两三个人在一起的，单人的，有男有女，一张一张地找，认不出几个熟人的合影照，看几眼就甩过一边，主要找单人照的。啊！一个穿着时髦的城里女人手里牵一个花骨朵似漂亮的小女孩，这是谁呢？一定有问题，文盲农妇F睁大了眼睛仔细从那些合影照里寻找有没有这城里女人在。嗯，终于找到了，好几张合影里都有这女人灿烂的笑脸，而且，有一张，她就站在F的高大英俊的男人身边，扎着两个小辫,看上去都像学生。这女人的个子可比自己高得多了，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简直像天生的一对。“气死我了，这还了得，我终于抓住你了，你等着，看我怎么对付你这狐狸精。你虽然长得好看，肯定是他的同学，能跟他一同照相，但他不是你的男人，是我的。我们两家的大人从小就给我们定了娃娃亲，他念书的时候，几次想不要我，但他的父亲硬是逼着他把我娶进了门，新婚之夜，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又流泪又叹气，就那么和衣坐在炕上睡着了，我当是男人娶了媳妇也和姑娘一样怕羞所以才那样，后来听村里其他新媳妇说，人家的男人第一晚就迫不及待脱了衣服急着和她们做那事……”F想着过去的一桩一件，越想越气，她把那些书胡乱地塞进书柜，把原来用报纸精心包着的被她撕开了的那些本子和照片收拾进一个她上集市买东西用的大布包里，领上两个五六岁的女儿锁上大门到村里一个王姓人家。那家女人念过两三年书，认得字，男人在村里小学当民办教师，那女人跟F是表姐妹关系。她要让表妹和表妹夫看一看自己的男人这些本子里究竟写的是什么。表妹正给孩子喂奶，看见表姐拉着两个孩子背着个鼓鼓囊囊的重包来到她们家，脸上好像很激动的样子，王家女人赶紧招呼表姐上炕叙话。F不客气地上了炕，把那本子哗啦一声倒到表妹家炕上，说：“我不认识字，你赶紧看看，这些本子里都写了什么，这是我从你姐夫书柜里搜出来的。”
　　 王家女人吓了一跳，拿起几个本子翻了翻。字写得很好，比她小时候念书时的老师写的字还好，但她只念了两三年书，那时候还是差学生，都过去十几年了，如今还认得的字也没有几个了。她在表姐的催促下，勉力瞅了半天，也看不出个什么来，就说：“先放着吧，姐姐，等兰兰爸爸回来，让他看看是什么，他很快就回来了，我做饭去，你今天和两个娃娃就在这里吃饭。”
　　 F帮着表妹抱孩子，一边述说着男人的长长短短。王老师很快下学回来了。他是个粗粗壮壮的矮个子男人，高中毕业，在村小学当了五六年民教了。F急切地让他看那些本子里究竟写了什么，王老师一翻就明白了，说:“这是表姐夫写的日记，还有，哦，这些像是另一个人写的日记，这几本稿纸上的像是文章，还有读书笔记之类的。”王老师很有兴致地看起了日记，忍不住说，“两个人的情书，”F赶紧问：“轻书是什么？”王老师笑着说，“你不懂，就是谈恋爱的信，嗳，表姐夫的这些东西在哪里放着，你怎么拿来了？”再一想，不对呀，我怎么可以看人家男女之间传递爱情的日记呢？但忍不住好奇心，又看了几本，里面的句子看得他脸红心热，简直不想丢手了，但一想这差不多是违法的事情，就让F赶紧拿走给人家放好，不要说他看过。F吃完表妹家的饭领着两个女儿背起那一大包本子回家了。到家以后，她犹豫都不用犹豫，先拿来剪刀把那些照片一张张剪成碎片，再用一片报纸包起来，她要等着男人回来给他看，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叫他以后再断了跟别的女人勾勾留留的念头。那一大堆本子，表妹夫说是“轻书”的东西，这么重，还说“轻书，”我要把它们都填进炕洞里，睡一晚上热炕。说干就干，她连包提到炕洞口，哗啦倒出来，用填炕的推耙几推耙捣进炕洞深处，下雨前她点燃的炕，里面正烧得旺，她塞了炕洞口，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这下轻松了，谁也别想把我的男人抢走了，我肚子里这孩子说不定是个男娃，我嫁到你们家，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休想把我赶出家门。”她愉快地想。
　　 过了几天，W回家了，老婆先是狞笑着向他炫耀那一小包被剪成碎片的照片，然后说了她把他的全部“轻书”都填进炕洞里的事。W还没听完，心脏一阵绞痛，哐当一声就晕死过去了，吓得正炫耀战果的蠢妇人杀猪一般嚎哭起来。邻居们闻声赶来，掐人中灌水请医生，折腾了半天，W终于苏醒过来，但他大病了一场，从此留下了心绞痛的病根。但文盲老婆的这一伟大壮举，也确实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W从此彻底断了用笔的念头，他原本也没想过当什么作家，只是因为命运对他过于严酷，他又过于善良软弱，一腔的心事无处诉说，才在远离家乡的那几年，用笔写满了那么多的本子。他读书的时候，就表现出了极高的艺术天赋，能歌善舞通音律会几样乐器，古文字功底远胜于一般同学，正因为多才多艺，人又长得帅，读书期间就成了众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其中一位机缘凑巧，在一次排练节目的过程中得到跟他靠近的机会，于是演绎了一场恋情故事，毕业前就怀上了这帅男子的孩子，岂料这帅男子最后被严父为了自己在乡间的声誉以命相逼娶了从小包办的娃娃亲文盲女子为妻。那痴情女同学生下一个没有父亲的漂亮女儿带着她随便嫁了个粗俗男子，后又离婚，单身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