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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人生能有几多愁


作者:濮云 童生,733.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269发表时间:2016-07-31 22:54:33


   娘最终还是死了。
   娘死的那天是我小孙子结婚的日子,结婚是喜事,丧葬是悲事,万事不能两全,和女方定好的时间不能更改,就连西村帮忙看过老黄历的吴半桶也不会答应。
   我和两个儿子将娘的棺材安放在隔壁一个闲置的偏房,布置好灵堂,摆上遗像,祭上瓜果,点上香烛,又在棺材顶上放了一个小小的菜碟,里面盛了几滴菜油,做个引子点燃。灯光微弱,随着窜进来的细风来回跳跃摇摆。
   我伫立了片刻,向儿子摆摆手,示意大家出去。
   我关上房门,上了锁,找来两根长条木,交叉着用钉子钉得严严实实。
   我提着榔头喘着气,看着族人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压饸饹床子发出“咯叽咯叽”声,几个男女在一边调面,一边斗嘴。
   地下一群蚂蚁乱作一团,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然后四处散去。一层黑云压了过来,日头被顶得不知去向。
   “该不会要下雨了吧,社会,赶紧去你材林大大家,看有没有大帆布,万一下雨,咱还要提前搭好帐篷,不能把娘家人淋成个落汤鸡吧。”我媳妇端着半筛子饸饹,系着围裙对我堂哥的儿子社会说道。
   社会光着膀子,白了她一眼,继续在水龙头底下接水。
   “一个都支不动。”她朝我喊道,“你是老的不能动了?你们王家人都是老爷命,死了个老的,还有这么多小的和我过不去,我这辈子是欠你们的。”她将筛子重重往床板上一扔,饸饹弹到光床板上。
   我提着榔头冲上去,真想盖头就给她这么一榔头。这辈子我无数次有过这样的冲动,但又无数次轻然地放弃。
   “滚,贼种。”我骂了一句,背对着她。
   “老狗,窝囊一辈子,屁用顶不上,呸!”她戳我脊梁骨,然后又去给别人帮忙,一边用眼睛时不时瞪着我,一边冷嘲热讽地数落我。
   我慢悠悠地走出大门,依旧忘记放下手中榔头,就这么提在手上。上了一道陡坡,看到那颗杏树正被风刮得沙沙作响,推土机发出阵阵轰鸣。它们正响应政府的指示,对地坑院进行填埋。现在回填的是我的院子,院子里生长了二十年的大枣树已被黄土淹埋的只剩不到半米高,尘土漫天,我遮住眼睛,却禁不住要打个喷嚏。
   为什么要先埋我家的,这是我父亲在世时,一竹篓一竹篓土挑出来的,你们就不能先埋别人的,给我多留几天念想吗?我举起榔头,愤恨的朝推土机走过去,想一榔头一榔头把它敲碎。
   走了几步,我没有再继续走,蹲下来看着我那坍塌的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老窑。
   我父亲躺在老窑的炕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额头汗珠大滴大滴往下流,整个人缩成了一团,身子颤抖得如同摇色子。
   “牛都看不住啊,悔断肠子了,不该选择昨天的日子啊。”父亲揪着胸口,好像打算扯下一块肉来,哭声在窑洞里响作一团。我姐姐妹妹和我,也一起哭了起来。娘想给爹倒碗水喝,却接连打碎了三个大黑碗。
   牛是我父亲的生命,是给我留着结婚的唯一资本。
   有人介绍了邻村的女子,不要彩礼,但场面要搞得热闹大气,使女方有面子。我父亲终于放下心中这块石头,那晚喝了不少酒,对我说:“红旗,爹这辈子是没出息,也没给你留下一点财产,一直为你这婚事担忧。现在好了,你蛾子姨给你说了这门亲,咱不挑别人好坏,哪怕是缺胳膊少腿,能来咱家,就是咱们的福气。明镇上有集,我牵着牛去牛市看看行情,合适就卖了。”爹让我坐在炕沿上,喝了一口酒,神情凝重,说:“这老牛为咱家出了不少力,卖了是有些舍不得呀。”
   “爹,要不不娶媳妇了……”
   “胡说,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你爹这辈子盼呀等呀,就等这一天呢。”他开心地笑着,仰着头想着什么,然后接着说,“这窑是我和你妈结婚那年箍的,结实得很,你结婚就用这孔,我和你妈搬到厨房,盘个炕就行了。”
   爹第二天牵着牛上了牛市,很快遇到一个自称牛贩子的人,问道:“老者,这牛咋卖?”
   我爹说:“现在是个什么行情吗?”
   牛贩子眼睛咕噜噜转了一圈,略一沉吟,说道:“是这。”走到我爹跟前,两人在牛身子背后摸了一阵子手,都笑了起来。
   牛贩子说:“你看这个价还行吧,咱常做这事,不说假话。”
   我父亲还是觉得哪里不妥,想要多看几家。牛贩子说:“你随便看,绝对一模一样。你留个地址,如果今天牛卖不了,哪天我亲自去你家,咱俩好好谈谈。”
   我父亲一想也好,省得来回走几十里路,就给他留了地址。
   那天父亲觉得行情不符合自己的心意,就把牛牵了回去,又精心饲养了一天,希望留地址的牛贩子哪天再来能出个好价钱。
   父亲每天第一个起来,扫完院子,就去给牛添草喂料。
   “哎呀,出事了,完了……”我们听到父亲在牛棚大叫,都只穿着内衣,趿拉着鞋往牛棚奔。
   父亲扶着栓牛桩,茫然若失。娘也慌了:“牛呢,咱家大黄牛呢?”
   “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在这吃草,今天怎么就没了?”姐姐帜旗说道。
   “大门开着呢,有咱家牛拉的屎。”妹妹彩旗跑回来说道。
   爹一下子瘫软在地,抱头痛哭:“这是被贼偷了啊,这该怎么办,咱红旗娃还靠这个钱结婚呢。”
   爹死的那天是我结婚的日子,娘说婚丧不能在一起操办,让我把爹的棺材安放在牛棚,锁上门,交叉钉上两根横木。
  
   二
   我娘和我媳妇是前世的冤家,所以这辈子注定没完没了的纠缠不清。会为了一把米吵嘴,也会因为对方多看了自己一眼而谩骂个不停。
   娘和妹妹彩旗住在牛棚,现在算是她们自己的窑洞了。我在旁边开了一孔不大的窑洞,养了几只羊,平时都是妹妹赶出去放养,回来由我母亲添料喂水。我媳妇除了管两个孩子的吃穿,连我都爱理不理,所以我大多数都混在我母亲的灶上。除了吃住分开,其实我和母亲妹妹并没有分得那么清,地是一块种,水是一口窖;榨了油,磨了面,回来都是分两份,即便是柴禾,我也会从果园捡回来分给母亲一些。
   母亲勤快,不爱说话,遇事喜欢沉默,但每次面对我媳妇的无理取闹,总会反驳,而且骂得特别难听。我知道这现象不是偶然的,是有遗传因素,据说我母亲和我奶奶就是这样彼此勾心斗角,一辈子不说话。
   一天早晨,送孩子们上洞坡,看着他们进了学校大门,我拿起扫帚扫完门口,又将六米长的洞坡扫得干干净净,才拿着铁锨进了羊圈清理羊粪。
   “谁眼睛瞎了,把娃衣服撞到地上也看不见?”我媳妇捡起地上的衣服,扯着脖子朝牛棚那边故意喊叫。
   我妹妹彩旗冲了出来,毫不客气地骂道:“你鬼哭狼嚎的,吃饱了撑得?”
   “撑着也是我自己做的饭,吃不上你们牛棚的脏饭。”
   “撕烂你的嘴。”彩旗过来就和她掰扯在了一起。
   我叫道:“彩旗,你回去。”
   彩旗脸上被我媳妇抓出几道指痕,对我道:“哥,你不管你这疯婆娘吗?”
   “大清早就听见你们叫,让人清净一下耳根。”这时候我已经走了出来。
   “把话说清楚,谁是疯婆娘,我看你是想老汉想疯了,跟着你野妈一天到晚地折磨我。”媳妇不依不挠,越说越来劲。
   “闭上你的嘴。”
   “你这个废物,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胳膊肘往外拐。”
   我气急了,看看手中铁锨,握紧,又扔掉,上来与她厮打。
   “王八蛋,他妈的,你敢打我。”他抓我头发,太短,没抓住,又来抓我脸。我不会打架,也像女人一样,抓她,挠她。她咬我,我一脚将她踢倒在地。
   她什么东西都没带,就回了娘家。我连一丝挽留的念头都没有,走了反而清净。
   “哥,你赶紧去把她找回来。”
   “这样跑回去,人家娘家人肯定饶不了我们。”
   母亲和妹妹好像都很担心,其实娘怕她一气之下与我离婚。
   我板着脸,也没跟她俩客气:“你们俩跟着添什么乱,不嫌烦躁啊?”娘嗫嚅着嘴,妹妹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我离了媳妇倒没什么,只是两个孩子没完没了地吵闹着要他妈,这些祖宗得罪不起,便请本族一个大大陪我一起去丈人家赔礼道歉,请她回来。
   去得快,回来得也干脆,几乎没费多大劲就跟着我回来了。她把气全撒在我身上,不让我吃她擀得面,不让睡她旁边。我吃我妈擀得面,睡我儿子旁边,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我夹杂在这三个女人中间,受尽了怨气。有时候又加上我姐姐和几个孩子一起起哄,我媳妇就显得势单力孤,骂一阵子便重重地一甩窑门进去窝在炕上嗑瓜子。我姐夫最看不惯我家里这种如同战国时代的混战,所以极少来,来了也是吃完饭,筷子一扔便走,临走总要叹着气对我说:“红旗,你是个男人,就要有个男人的样子,该怎么处理,你看着办。”
   我当然是男人,但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先把妹妹嫁出去,这样娘俩就会减少些摩擦。
   妹妹嫁到隔壁村,与我家相距不到二里路,母亲没事总要到女儿家住上几天。姐姐妒忌,又时常让姐夫来接母亲去她家住,而且时间更长,如此一来,我媳妇和我娘的争吵自然少了。加上姐姐几个孩子与外婆相处时间久了,感情浓密,彼此依恋难舍。母亲也经常自己跑去串门,反而和近处的妹妹走得远了。
   没人和媳妇吵闹,她除了把愤怒发泄在我身上,还学会了打牌,而且从来不玩小的,和村里几个大牌玩大的,输了不少钱。
   我质问:“你有什么资格和这些人打牌,地里的事也不管一下。”
   她辩解:“我打牌是我的钱,你管得着?你妈什么事不管,老往女子家跑,你怎么一个屁不放?”
   我想打她一巴掌,还是忍了,说:“随便你,你是皇上。”
   她很得意:“给你们做饭洗衣服,都把你们放到二两称上了,还没完没了了。”
   她不喜欢去自家地里劳动,却喜欢去别人地里劳动,哪怕不给钱,只管饭,她都兴奋地要跳起来,她就是喜欢人多,喜欢热闹。
   母亲从姐姐家回来,容光焕发,带了不少吃食,递给我一个袋子,说:“这衣服你姐没穿过,说是小了,让给她,看她要不要。”
   我接过衣服,放在窗台,对我娘说:“最近地里忙起来了,你也帮帮忙,过些时间再去我姐家。”
   “我知道,东边地里韭菜能割了,我下午去割,你抽空给你姐姐妹妹送去。”
   我不知说什么好,点点头说:“好。”
  
   三
   才三十二岁,我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村里人都心疼我,见了面总会关心地说:“红旗啊,你可要保重身体,看你年纪轻轻的,头发就白成了一片雪,万一倒下了,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我感激这些看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们,感激这些与我玩泥巴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可我能怎么样,不劳动就得全饿死。我不能和媳妇比赛看谁更懒,她懒她的,我还得咬紧牙关为这一大家子拼命啊。
   我和我娘两个人在地里忙活。我也学会了做饭洗衣服,有时候觉得屋里屋外忙碌得只有我一人,其实我母亲也在忙碌,只是忙得毫无头绪,帮不上我的大忙。过年年货是我亲自置办,就连大人小孩的衣服也是我买,我媳妇喜欢赶集,因为她必须给自己买一身好衣服,外加一些零食。我母亲很少去集市,我便买来分一些给她,姐姐妹妹也少不了隔三差五给钱给衣物。
   孩子慢慢长大,我的负担也越来越重,和村里人学会了绑笤帚,早晨五点骑着自行车出发,去外村卖,有时也去外县收高粱。收回来存放着,等到秋收春种过后便开始着手绑笤帚。开始我在地上竖起一根木桩,后来因为用力过猛,桩子断了,我的腰也闪了。我就在院子里的枣树上缠一圈铁丝,然后把钢丝钩挂上去,树大根深,即便我是一头牛,恐怕也不会把这么大的枣树掰倒吧。
   加上苹果和桃树,我不外出打工,也勉强可以养活这一家子。日子一好,我媳妇穿衣打扮也越来越时髦,我则是这件二十元买的迷彩服常年挂在身上。村里人都说我媳妇是最享福的女人,是啊,她不下地,不干家务,当然是幸福的女人,相反,我只怕是世界上最遭罪的男人了。
   我卯足了劲,想尽快盖几间平房,好为儿子的将来打算。
   这一年我姐姐却忽然患了胃癌,没多久就病逝了。三个孩子和我姐夫一下子塌了半边天,日子乱作一团,连安排后事的钱都没有。我从箱子里拿出一千元,在灯光下数着,媳妇一把抢在手:“想往外拿,门都没有。”
   我没说话,起身去厨房拿了把菜刀进来,脸色煞白,威胁道:“放不放下,不放下我就是一刀。”
   媳妇横着脸,说:“是你妈生的你就来,看准了再砍。”
   我说:“我不给你废话,我姐都死了,现在不跟你开玩笑,钱该放哪放哪。”
   媳妇见我和以前态度完全不同,料想是因为姐姐的死伤心过度,只怕真会一刀切了自己。其实我没那胆子,只要她再忍忍,我就会扔掉菜刀。
   这些钱我给了我姐夫,我说:“我姐死得可怜,三个孩子更可怜,用这些钱先把我姐的后事办了,其他的留着家用吧。”我姐夫是坚强的男人,伤心没有让他流泪,痛苦没有使他丧失理智。他将丧礼办得井井有条。
   我们封锁了消息,但母亲还是知道了,她提着一竹篮韭菜往外走,我拦住她:“娘,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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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个饱经风霜的男人,目睹着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先是爹,再是姐,是妹,最后是娘。而娘是在这个男人的孙子结婚的日子死的。作为小说开篇就提到“娘最终还是死了”的娘,经历过中年丧夫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也曾和儿媳妇说不到一块矛盾重重,一家人,不能和和气气地在一起,这是挺让人伤感的。小说以倒叙地手法,回忆了父亲和母亲生前的情景,而且,人在亲人离开的时候,想起往事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这样的回忆是情感的自然流露。但就叙述过程来说,回忆与现实的过渡还不是很顺畅。小说具有现实意义,带着浓厚的悲剧色彩,也表达出了人这一辈子的艰辛与不易,但生命就是在风雨磕磕绊绊的交织中延续着,演绎着别样的不离不弃。欣赏推荐佳作。【编辑:哪里天涯】【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08022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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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哪里天涯        2016-07-31 22:55:34
  问好作者,感谢投稿短篇栏目,祝愉快。
哪里天涯
2 楼        文友:哪里天涯        2016-07-31 22:56:14
  浓厚的悲剧色彩,演绎着酸甜苦辣的多味人生。
哪里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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