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八点从长沙乘大巴，出城向湘西进发。
　　 沿途多苍翠青山，虽不高峻但植被茂密。尽管是山区，但那些漂亮的二三层小楼还是体现着新农村的风貌。我们这看惯了河西走廊戈壁小城的双眼，时而贪婪，时而疲倦。山坡上山角里的那些地块，比我们家乡的农家大屋里的土炕稍大点。村寨之间，羊肠小道，山路弯弯。偶有平川，稻田阡陌，水波闪闪，还有老水牛在泥水地里拉犁。房屋也稍集中些，显出些村镇的模样。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村村寨寨，小楼间夹杂着一些茅草顶木板墙的又破又黑老屋。
　　 心情渐渐地被青山碧水染绿了，沉浸在那些背负着历史的破旧老屋中。极简易的木床，烟熏火燎的灶房，房梁上挂着的腊肉，屋主人吸着竹烟筒的咕噜声，门前趴着的小黄狗，圈里晒太阳连哼都不想哼的黑母猪，树下打盹的芦花大公鸡，屋后山林里鸣叫的小鸟。傍晚，轻轻袅袅的炊烟在山洼、山沟、山弯的山林中冉冉升起。老树下，竹林旁，有阿公斜躺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竹桌上是吃剩的残羹，未喝完的自酿老酒，微闭双眼，哼着湘曲小调，和着松涛山风，似梦似醒，似睡似醉……
　　 恍惚间，思绪从桃花源把我拉到了家乡的乡村：土墙破屋，断垣残壁，老树下，南墙湾，斜躺横卧的留守老人，望着天空，谝着闲话。新农村新房舍家家一样，户户相同，院门紧闭，年轻人难见其踪。城镇化让广阔天地无所作为，让乡村家园了无生机，白天不闻鸡鸣，夜间难有犬吠，暮迟沉寂。那些老人，特别是那些病弱残孤老人，他们那不叫活着，那只是没有死去……
　　 我们奔向凤凰，是对古城的向往，内心当然也有一份对自然的渴望和田园生活的憧憬，更有一份纯朴的回归和一丝乡愁的慰藉。
　　
　　 一
　　 古城一江绿水，两岸吊脚楼，古色古香的风韵不知有多少人写过，画过，摄过……古城的沱江风情，古街风韵，湘西美食，无不承载着她的昨日和今天。古城城古人不古。满城的商业污浊着古城的朴实，但终究遮掩不住她岁月划过的峥嵘。
　　 沿着古城墙，走在石板路上，墙的一边是沱江，一边是幽深的老巷。一路走来，发现凤凰的商铺无处不在。在一些老宅门楼下、树荫里、铺面前、院墙根，坐着一些慈目善面的老阿婆，穿着当地传统衣衫，鼻梁上夹着老花镜，低头绣着手中的针线活儿，前面摆着一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绣品或银饰。尽管这些绣品或银饰，粗一看似是手绣或手工制作的，仔细看全是批量生产的，但阿婆们都是那种专注的祌情，对熙熙攘攘在眼前经过的男男女女见怪不怪，除非你停下来，拿起小摊上的物品，她才会抬眼看你一眼，你不问她不答，不吆喝，不央求，任你看，任你问，无论你买与不买，她都不急不躁，不烦不嫌，不怨不恼。那份淡定，那份安逸，那份沧桑，那份饱经世故，面对每天经过的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各色人等、各种口音、各种语气，气定神闲，从容应对，于喧嚣中尽显她们的本色，一如古城，令人无法不肃然起敬。久站在一位头缠圆顶黑色头帕，老花镜滑在鼻尖上，身穿蓝色无领上衣，下着宽脚裤，衣袖和裤角镶着宽大花边，白白胖胖，特别慈祥和蔼的阿婆小摊前，不由想起我那早已故去的奶奶，想着奶奶白发苍苍但却仍在灯下绣着鞋垫的样子，心中一热，有了依偎在眼前这位阿婆的身旁，静静地看人、看江、看云、看月亮的冲动。
　　 夜半被雨声敲醒，倚在客栈阳台木栏上。雨夜的凤凰如梦如幻，江水泛着青光。透过雨幕，对岸的古建筑烟雨濛濛，雨中睡着了的凤凰安静极了，除了听雨，再无任何声息。雨越来越急，感觉时间却慢下来了。隐隐多了些许担心，雨不会连续下几天吧，我心已当凤凰是恋人，刚相遇，尚未品味浓浓的甜蜜，难不成被雨打相思，隔雨相望。本是来体会石板老街、古墙城楼、明清古院、沱江蜿蜒、江水清澈、桨声舟影、山歌互答、宁静安详、厌新怀旧的。雨在凤凰似是多余的，雨应下在我那干早少雨的戈壁小城，泽润乡民才对。不过这场雨真要下个不停，也是好事，我和朋友可在古城多呆些时日，可不急不慌，慢慢品味凤凰的魅力。白天，可慵懒地坐在江边小店里，喝着热茶或是咖啡，也或是米酒或白酒，再点一盘小菜或是点心，沐着柔柔的清风，边饮边吃边看古城，心里眼里全是凤凰，凤凰处处也有我们；可看晨曦，观夕阳；到晚上，则在虹桥下或沱江边，找个遮雨的地方发呆，一直到凌晨，然后踩着深巷里的石板路回到客栈，那种感觉在繁华的大城市和我居住的小城里面是怎么也寻找不到的。在这样的仙境中，任何负面的情绪都能被那些淳朴和欢乐感染得一丝不剩。
　　
　　 二
　　 又是一个早晨，我们准备吃过早餐后继续访幽寻古。我有意无意先出客栈门，向着小巷深处走去。七拐八弯，朋友们没跟上来。我东瞧西看，走出小巷，又到江边，被江边青石上的几个洗衣女吸引住目光，无法挪动脚步走开。索性到她们近处，坐在她们身后的青石台阶上，看着发呆。这景象似在哪里见过。几十年前，家乡门前的河边，那些村姑大婶们在清冽的河水中洗衣，用手揉搓，洗好的衣服床单被套，就地晾晒在河边的草地上，或是树上挽着的绳子上，蝴蝶在她们的眼前周围飞舞，小鸟啁啾于枝头，伴着河水潺潺，和着她们叽叽喳喳的说笑声。深刻在脑海里的图画竟在凤凰重现。她们对潮水如流的游客熟视无睹，江中顺水而下的小舟引不起她们的注意。她们戴着竹笠，在偌大的一块平坦青石上，坐着小凳，用洗衣竹板锤打叠成方块的衣物，锤打一会，抖开。然后看看没洗干净的地方，抹上洗衣液，揉揉，再叠成方块，挥起比男人手掌稍宽点的竹板再锤打。那竹板握在手里的部分削的很细，跟中间微凸的部分本是一体，长约三四十公分。随着竹板的反复锤打，衣物的周边是一圈洗衣粉的白色泡沫。洗干净了，再抖开，在江水里漂几遍，拧干，放在身边的竹筐里，再洗下一件。那微黄光滑的竹板，在青石上，朝阳里，闪着光芒。我多想跟她们一样，在这古城江边，漂洗风尘，锤打心灵，涤荡污垢啊！离她们不远处，有一架水车，被江水击打的叽叽作响，转啊转，也许转过去的是轮回，转走的是年华，是青春，是沧桑，也是人生。
　　 眼醉神迷、思绪乱飞间，猛然想起没跟同伴们在一起，急忙到客栈，到客栈附近的几家早餐店，再到江边，过风雨桥，站在江中的石墩上，江两边目光能及的地方和人群，终无他们的身影，偏偏电话又在妻子的包里。无奈，自游一上午吧，中午大家必会客栈休息。
　　 就不去小巷古街了吧，坐在江边古城墙的阴凉处或是屹立江边，倒影江心，在宁静而又热闹的古城，让自己迷失在这如画的仙境中吧。沱江之上最多的是桥梁，还有一溜石墩。它们横跨在江上，助你到达彼岸，凤凰永恒的焦点——虹桥风雨楼，深埋在不知多少人的胶卷、相机之中和心灵深处……坐在江边的石头上，迷糊间隐约看到沈从文老先生在《边城》里描写的那位姑娘，身着苗装，打着油纸伞屹立桥上，忽然转过身来，对我微微一笑，顿使我魂不守舍，如痴如呆。隐隐传来的鼓乐声，把我从魔怔似的梦幻中惊醒。我在江边发呆，妻子和朋友们却没走远，寻我不见，回到客栈等我，还给我买好早餐。等我回到客栈，已快到中午，妻子自然数落了我几句，朋友们则连轻轻的责备都没有，使我惭愧自责，心想都是江边的洗衣女惹的祸。
　　 我们时间充裕，一家一家转店铺，一条一条逛小巷。江边古城墙对面的原凤凰县政府大院依然存在。高高的大门旁墙上，“凤凰县人民政府”几个字历历在目，两边各有一串褪色的红五角星，留着那个时代的痕迹。欲进院品览，却被门口工作人员拦住，说出示门票方可进入。院里挤满了人，我只好在门边往里张望。门左侧有个戏台，正在举行一场仿古婚礼。新郎披红戴花，顶黑沿礼帽，着黑底暗花绸缎长袍，新娘着苗族盛装，凤冠霞佩，珠光宝气，千娇百媚。听主持人讲了半会，才听出里面举行的婚礼是一个旅游活动项目，每天举行几场，新郎新娘有专人装扮，也可与游客互动，只是旅行社组团的游客方可进入参加，我等自由游客自然被挡在门外。那对装扮新郎新娘之人想必很是可怜，每天几场婚礼，拜天拜地拜对方，可就是进不了洞房。坐在城墙跟小凳上小憩，白墙绿苔之间的那几个大字，那些暗红的五角星，那些旭日东升、普照天下的已褪去光芒的图案，不断挑拨着我的内心深处，让我思绪脱缰，遥想当年。眼前从大门进出的游人，仿佛是那个年代的古城居民，面色黑黄，但个个斗志昂扬。里面戏台上举行的不是婚礼，而是批斗会，或是忆苦思甜会。耳中听到的人声嘈杂，也仿佛是人们的高呼口号声。会罢人散，大院里空寂无声。每条老街，每道深巷，行走的都是古城的居民，不管是沈从文熊希龄等名流们的深门大院，还是老百姓普通人家的柴扉小屋，都吱呀有声。慢慢地，整个古城鸦雀无声，只有晚霞中升起的袅袅炊烟。
　　 涌动的人潮，满城的商业，粉碎了我的胡思乱想。人流中，有我，践踏着文学巨匠、艺术大师、政治名流深思着散过步的青石老街、幽静小巷。
　　
　　 三
　　 记忆中，家乡小县城也是古风民居，四边有高高的黄土城墙，有四座巍峨的城楼，有护城河，有文庙、城隍庙、阁老府等古建筑。现在，只有城中央的钟鼓楼、东大街的阁老府还在，其他古迹均难觅其踪。连远离县城的一些老村老寨，老堡子老作坊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旅游热潮也惠及小城，祁连山下，南山坡上，城北武当山间，校场山头，大兴土木，修庙建塔，种草种树，一派繁忙，一派远景展望。只是那一座座仿古新建，均为招商开发，毫无历史积淀，只有那钟楼上的风铃，在西风怒吼中，伴着燕子的鸣叫，悠扬地向人们诉说着县城几百年的沧桑。
　　 小县城若能保存半个世纪前的原样，再将现在城外正在修建的南山仿古城区，北山佛教胜地，北门外湿地公园，将城外金川河的自然风景跟老城连接起来，像凤凰古城这样，集两山一水一古城为一体，我们的小县城也会名声大噪，游人如潮吧。可惜，没有假如。
　　 三人行，何处无风景，六人行，何处无笑声。我们两男四女，一路游玩，一路欢笑不断。我那朋友，年龄比我大，我称他哥哥。哥哥一贯开朗大度，幽默风趣，跟他在一起最不缺笑声。哥哥爱游玩，且玩出了境界，游出了经验。第二天要离开凤凰，夕阳中，我们找了家巷子深处的饭馆，点好菜，哥哥去巷子口打酒，半会空手而回，竟是穿着简便忘记带钱。哈哈笑声中，我们酒足饭饱后决定再次在夜色里漫无目标的逛一遍古城小巷。不知不觉间，哥哥手里多了几样物件：一个捞鱼捕虾的竹篓，一个竹篮，一个竹箥箕，还有一个竹篮子，用细绳串在一起，纯手工编织，小巧玲珑，做工精致。哥哥的雅致令我们钦佩，幽默任性更是让我们捧腹。夜色下，灯光里，他坐在古城墙下的小凳上，做出经营竹制品小贩样，两眼左顾右盼，口中拖长音调吆喝——卖竹篓啰，还装出一幅不开张的无奈状。我假装顾客拿一百元买他的全部竹品，他摇头摆手的拒绝样，表情唯妙唯肖。四位女士笑得爬在长凳上抽搐，半会抖一下，上气不接下气，缓不过劲来。我的双腮被咧嘴狂笑撕扯得隐隐作疼。笑声中，夜已深，还有不少人跟我们一样，迷醉在沱江之畔，分不清是景醉人，还是酒醉人，亦或是人醉人，醉的不想醒，醉的不想回。
　　 夜已太深，我们坐在江边，默默无语。面对如此平静的江面，不忍去打扰她，自己心中却冒出一丝邪恶，于是寻拾起一片薄石，往江心飘了出去，溅起一圈圈的涟漪。江边有位姑娘，走累了，歇歇脚吧，掬起清澈的江水冲冲脸，再把脚泡在水里，发着呆。
　　 此时，我们跟那位姑娘的想法大概是：执子之手，与之偕老吧！或许，用另一句话来说：长久陪伴，才是最好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