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快跑，乡上抓人来了。”李立小跑着推门而入，对着炕上已有身孕的婆姨急促地催喊到，他的帽子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花。婆姨翠萍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在墙角翻找那件黄绿色的棉大衣，边找边在嘴里念叨：“这些狗日的咋不能让人消停一会呢，这大冬天的咋个让人挺个肚子出门呢。”李立翻出了大衣赶紧拎起来让翠萍穿上，翠萍穿好大衣包上红头巾后匆匆向门外快步走去，李立跟在后面骂到：“这班断子绝孙的东西，没一个好人”。夫妻俩边骂边向院门走去。翠萍的身子已大不如从前那么灵活了，七个月身孕的身体看上去已经很臃肿了，但是为了肚中的孩子她还是推开院门踩着积雪快步向娘家的方向走去。李立看着婆姨走上了大路赶紧喊道：“翠萍，绕小路，从地里走，他们就是顺那路过来。”翠萍听到丈夫的喊声后气得直骂，“这些天杀的，这天寒地冻的出来就不怕滑倒摔死……”但是骂归骂，这些该躲的瘟神还是得躲，不得已，只好扶着路边的杨树慢慢走下路坡从农田里穿过去。李立看着婆姨的身影远去便回身进了院门，身后的门栓发出“哐啷”一声响，那声响渐渐地消失在风雪中，像庄稼人的怒骂浑浊无力。
　　 李立的老婆在先前已经生了两个女孩了，但是在那个年代里如果没有儿子那不仅仅是不能延续香火的问题，而是事关尊严的问题。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点，而那个时代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每家每户都会想法设法地生个男孩子，不管是已经有了两个还是三个女孩，生个男孩子是那个年代里庄稼人的梦想。可是随着计划生育的实行这一梦想实现起来遇到了莫大的困难。罚款、拆门扒窗、抢粮、抓孕妇去引产是乡计生干部法理超生的主要手段，交罚款、躲藏、遗弃女婴、流亡成了农村人逃避计划生育的主要方法。在“只生一个好”的宣传口号下“生育”成了一件危险的事情，而受灾难的往往是女性，孕妇在逃亡或被引产的过程中随时会面临生命的危险，而很多女婴也会在被遗弃后失去了生命，那些被好心人抱走的女婴都算得上是幸运儿。被遗弃的女婴算不得最悲惨的，因为还有一些健康的女婴在生下来没几天后便很意外的死在了襁袍中，而她们的尸体便会被浇上油烧化，或者被埋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她们来过这个世界，又似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有时候灵魂造就的人祸要比上天带来的灾难更恶毒一些，但是人祸往往会被同情，而天灾只能被抱怨。
　　 窗外的风雪还在继续，虽然没有变得更疯狂，但是也没有变得更轻柔。李立从房子角落里的麻袋里掏出几个土豆磕了磕上面的土放进了火炉里，他是要拿这当午饭，他的老母亲和大女儿也要与他一起分享这顿午饭。李立的第二个女儿在出生没多久后便送了人，他只要个儿子。李立的父亲在早些年因为饥荒死在了他乡，同他父亲一起出去要饭的人把消息带了回来，死人是没法带回来的。李立成了独子，肩负起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可是没想到的是他的婆姨却接连给他生了两个女儿。李立不擅长家庭暴力，翠萍给他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他也没有像别的家庭那样对着翠萍骂骂咧咧，也从没有动过翠萍一根手指头，倒是翠萍却有点不好意思，老埋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不能给李家生个带把的。李立的母亲早年丧夫，一个人挑起一个家也不容易，眼看着李立成家了却没能给她带来个男孙，心里也有埋怨，但也不好当着儿子儿媳妇的面说出来，只是在村头地尾和其她老人闲聊起来提到这事的时候发发牢骚，说说气话。李立的大女儿存弟已经六岁了，但是还没有上学，那个时候的农村还没有幼儿园，孩子们上学的年龄普遍都比较晚一些。李立坐在火炉边上烤着手，嘴里叼着一根刚刚卷好的旱烟，时不时的用力吸上一口，浓浓的烟便从鼻孔里悠悠的钻了出来，旱烟的劲儿大，李立抗不住这个劲的时候还会猛烈的咳嗽上几声。存弟早上起来后就跟着奶奶去别人家闲转了，这个时候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院子外面传来了拖拉机的突突声，那急促的发动机声音在长喘了两口气后渐渐的消失在了这风雪之中。院门“哐啷”一声被打开了，李立听到声响后赶紧从屋里冲了出去，乡计生委主任陈小平带着六七个男人也从外面冲了进来。陈小平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妇女，从乡计生委成立开始就在那里上班了，至今也有十好几个年头了，十几年时间里她愣是凭着那股子泼辣劲坐上了计生委主任的位子。当然，那些年在她的积极工作下有不少妇女被强制做了节育手术，还有不少未出生的婴孩也惨造不幸，听说还有男人为了保住婆姨肚子里的孩子也被她拉去做了节育手术，在一个男权至上的年代里出现这样的事情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是牺牲这样的男权其实也只是为了保住另一个男权基因的诞生。
　　 “你们是干吗的，来做什么？”李立是知道这些人是来干吗的，也认得站在他前面的这些人。
　　 “李立，你老婆呢？”陈小平单刀直入地发问了，她认得李立，至少这不是第一次见面。
　　 “出去了，你们找她干吗？”李立仍然装作不知道。
　　 “听说你老婆又怀孕了，你们这可是严重违反了国家的政策，后果你是清楚的。”陈小平的脸色比这冰雪天看上去还要冷上几分。
　　 “谁告诉你我老婆怀孕了，你是从哪个王八嘴里听说的。”李立顺带着骂了那个偷偷举报的人。
　　 虽然我们都听说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但是我们也应该知道“重赏之下还有懦夫”。在那个年代里举报者去乡里举报的行踪比起小偷来不知道要高明多少倍，两头说好话的墙头草似的人物在农村并不少见。
　　 “李立，你就把你婆姨叫出来吧，你要实在想保住那肚子里的孩子也行，你把罚款交了，只要你把罚款交了，我们什么都好说。”这次开口的不是陈小平，而是站在陈小平边上的村主任李虎龙。
　　 “李主任，你这啥意思啊，我交的哪门子的罚款啊，你罚我什么款啊？”李立之前其实也是想交那罚款把事情了解了，可是那900元的罚款实在是一个天文数字，他只能这样狡辩。在那个年代里庄稼人仅凭那几亩薄田积攒900元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地里的收入也只够全家人一年的吃喝和基本的生活开销，能余下的实在是不多，地多一点的人家还多少有点节余，像李立这样地少的人家就很难有节余了，就算有也离900这样的天文数字还差得很远。
　　 “李立你别再装了，你的事情我们都清楚，今天你要么交钱，要么把人交出来。”村干部对这种事情没有不清楚的，毕竟多少还是有油水可捞的。
　　 “李主任不用和他再说了，让人进去屋屋找找。”陈小平看李立一直装傻便不想和他再讲下去了。身后的几个人便分头去几个屋里找人，找了一圈后发现没人便都回来了。陈小平知道人已经跑了，便对李立狠狠的说到：“李立，如果你老婆把孩子生下来了，我们就让他当一个永远的黑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拖拉机的突突声又响了起来，一股黑烟消散在风雪中，一行人随着声音的消失也慢慢消失在风雪中，风一阵比一阵紧，雪花也渐渐密了起来。李立的母亲带着存弟回来了。“爸爸，我要吃烤土豆。”存弟冲着站在院子里的李立喊了起来。“嗯，你回来的正是时候，炉子里的土豆应该熟了。”李立拉起女儿冻得红彤彤的小手向屋里走去，老母亲跟在后面一同进了屋。
　　 翠萍的娘家离得不是很远，可是这风雪天的，路又不平，她还挺着个大肚子，这一路走得实在是不容易。翠萍的娘家和李立家不属于一个乡的，所以这边计乡生委的人通常是不会跑另一个乡上去抓人的，主要是人生地不熟，去了也不招人待见，根本不会找到孕妇的。翠萍到娘家也是离出门一个多小时以后了。
　　 翠萍到娘家时为她开门的是她大哥，翠萍在家里排行老小，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大哥和她父母一起生活，二哥和三哥都分家单独过了。翠萍回娘家后父母亲和哥哥们自然是高兴的，嘘寒问暖的，可是大嫂的热情就显得有点那么虚假了，因为她知道翠萍是来躲计划生育的，这一住就指不定到啥时候呢，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心里还是不乐意的。李立在翠萍到娘家没几天的时候便用自行车捎了一袋面粉和多半袋土豆送了过去，他也明白翠萍是要去麻烦人家的，总不能住那里白吃白喝的。后来李立又把自家养的几只大公鸡也送了过去，还把三十多元钱也塞给了翠萍的大嫂。
　　 “妹夫这多见外啊，小姑在这住也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以后生孩子时还要用钱哩，你还是留着好了。”翠萍大嫂推拖着不把钱往手里接，可是李立还是非要往她手里塞。
　　 “大嫂你就拿着吧，这么多日子也够麻烦你了，我也不能给你帮上什么忙，那钱不多，你就拿着贴补个家用吧。”翠萍坐在炕上开了口。
　　 “好吧好吧，真是扭不过你们两口子，那我就收下了。”大嫂笑盈盈的把钱捏在了手里，“我去做饭，你们和爹妈喧一会儿。”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钱是不是万恶之源我不知道，可是钱有时候真的能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但是有时候也会在瞬间分裂两个人的关系。
　　 冬天即将过去，天气渐渐转暖。陈小平和李虎龙在整个冬季没少往李立里家跑过，可是每次去了都找不到人，也就没办法采取一些强硬措施，只好悻悻作罢，每次去了也只能是空手而归。但是他们并没有就此放弃，仍然时不时的去搞突然袭击，这搞得李立也非常恼火，可是他却一点脾气也没有，对于这些人他只有躲，根本也不敢去惹的，毕竟人家手中有权力，将来孩子如果生下来还要入户，还要上学，这些事都得去麻烦这些人，所以他只能忍着，等自己凑够了罚款再去找这些瘟神说情。
　　 翠萍生了，给李立生了个带把的，这会翠萍的肚子算是给她争气了，翠萍想想都高兴，以后她再也不用在别人跟前低着头过活了，她也可以乐呵呵地抱着自己的儿子去给别人炫耀一番了，还可以把孩子的腿掰开给别人看一下，她生的是个儿子。李立和李立的母亲更是高兴坏了，翠萍生了孩子以后他们娘俩没少往翠萍的娘家跑，到孩子刚满月的时候李立就把翠萍娘俩给接回家了。
　　 “存弟，快来看小弟弟。”翠萍刚进门就喊起来了。存弟听到翠萍的喊声一溜从屋里小跑了出来，翠萍把孩子头上顶的纱巾掀起了一角让存弟摸了摸小弟弟嫩嫩的脸蛋后便领着存弟进屋去了。李立的母亲把屋里的炕烧得热热的，火炉也点了起来，炉子上放着一铁锅，锅里炖着一只老母鸡。正在全家人热闹忙活的时候，陈小平又带着村干部和一些计生委的干部走了进来。
　　 “李立，这下你没话说了吧。”陈小平进门就冲李立说到。
　　 李立站在那里沉默了下说：“孩子已经生了，罚款我交就是了，不过我现在只有五百，剩下的我凑够了再给你们拿去。”
　　 “这不是交罚款的问题，你老婆必须得跟我们去做节育手术。”陈小平冷冷的说到。
　　 “你们这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就知道折腾老百姓，生个孩子犯了那个天王老子的法，毛主席活着的时候谁家不生六七个娃，我要不是娃他爹死得早好说也有五六个娃呢，我现在才两个孙娃你们就天天上门闹，还让人过不过日子了，今天你们说啥也不能把人带走，我孙子还要吃奶呢，你们的什么计划生育我不管，总之我孙子不能饿着。”李立的老母亲听到陈小平的话后有点激动，一口气说了一堆话，说完后居然气得咳嗽了起。
　　 “老婶啊，你别激动啊，我们这也是在执行上面的命令啊，又不是我们要你媳妇去做手术，是上面这么要求的啊！”这次开口说话的是村主任李虎龙。
　　 “整天上面上面的，还不是你们这些缺心眼的，咳咳……都是你们这些坏心眼的，咳咳……迟早遭报应……”李立的母亲边咳边骂。屋子里立马吵了起来，乱成了一堆，炕上的两个孩子也吓得哭了起来。李立和陈小平也是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你们都别吵了，过两天我让李立带我去乡上做手术。”坐在炕上的翠萍说话了，“你们都别再吵了，孩子刚吃过奶还要睡觉呢，不就是结扎么，过几天我让李立捎我去，再不劳烦你们来回跑了。”
　　 “那你把那罚款先交了。”李虎龙对着李立说到。
　　 李立屋里走了出去，过了一会进来时手里拿着一沓十元的人民币。“这是五百，剩下的我凑够了给你拿过去。”
　　 “不行，没钱就拿粮食抵。”陈小平对着李立来了这么一句。
　　 李立的母亲便又骂了起来，李虎龙便也跟着吵了起来。李立感觉很烦，冲着陈小平吼了一句：“去拉好了，全部拉走，你们这些吸血虫，狼心狗肺的东西，没有一个好人……”陈小平啥话也没有说领着人出去了，李立的母亲还在那骂着，时不时的咳嗽着。
　　 那天，陈小平离开李立家的时候指挥着其他人从李立家里搬走了五袋粮食，要不是李立的母亲拦着，她似乎还想搬走几袋。
　　 过了约莫十天的时候，乡上又来人催了，李立便气呼呼的领着翠萍去了乡上，从那之后翠萍便永远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翠萍做完手术回来的第二天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烧，李立想去乡上找大夫，可是翠萍不让，“这么晚了哪有大夫啊，大夫都回家了，你深更半夜的上哪去找啊，等明天天亮了再说吧。”翠萍说这话的时候有气无力，十分疲惫。李立看了看窗户外面没再说什么。县城的大医院里有医生，可是县城离村上太远，这大半夜的骑自行车去县城确实也有点不太靠谱。李立又烫了一条热毛巾敷在了翠萍的额头上。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很亮，一直高悬在上空不肯西去。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李立去叫翠萍，却发现翠萍有点不醒人事了。李立赶紧起身去叫了村上唯一的拖拉机来，他用被子裹着翠萍把她抱上了拖拉机。
　　 拖拉机开足了马力向县城跑去，可是时间似乎不够，在县城的急救室里医生也束手无策，没能把翠萍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李立的母亲听到儿媳妇不在了的消息后，气得跑上乡上要找陈小平拼命，可是她翻遍了乡政府的角角落落也没能见到陈小平的影子，最后还被乡派出所的民警给强制带了回来，回来后老人家大病了一场后便瘫在了炕上无法动弹，只能躺在那里有气无力的骂：“一群缺心眼的王八蛋，断子绝孙的王八蛋……”
　　 在“只生一个好”的号召下很多想要儿子的家庭便踏上了远赴他乡的道路，在那里他们不用担心被那些极端分子围、追、堵、截，也不用担心被强行拉到手术台上忍受那屈辱，或者因此而送了性命，但是她们多了一个统一的绰号：超生游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