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或许，程玉环第一眼看到康中庆时，就已经爱上了他。
　　 那天清晨，她跟随着班主任走进了高三二班，如常穿着蓝色牛仔裤和深蓝色校服上衣。
　　 裤子的膝盖处已经磨得很薄，每次洗涤时，都需要很小心很小心，一不小心就会搓出一个洞；印着“第三中学”的校服上衣，虽然崭新结实，可肥大的衣身与袖子甩起来可以与戏服相媲美了。想到昆戏中水袖善舞的伶人，程玉环扭捏着将两只袖子背到身后。
　　 站在讲台上，两鬓斑白的李老师正简单地向同学们介绍：新转来的同学叫程玉环，希望大家互相帮助，共同努力！
　　 整间教室鸦雀无声，针落到地面都会听见！同学们仿若集体整夜失眠，一双双昏昏欲睡的眼迟钝而置身事外地看着讲台。这也难怪，每天都从凌晨五点钟就开始的早自习，让他们太疲惫了，头顶着星星月亮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校园，脑袋比铅还沉，除了放学，其他什么兴致都提不起来，谁还会像青涩的初中时代，兴奋着脸，振臂高呼欢迎新同学呢！
　　
　　 现在的他们，被即将来临的高考折磨得喘口气都累！
　　
　　 “程玉环，你坐到那个男同学旁边的位置去！”李老师指着教室最后一排靠左侧的一个男生。
　　 程玉环略显生涩与胆怯的眸光望去，康中庆温和静谧的眸光正望来，程玉环立即感受到一缕温情，如夜月中的流光，轻柔地穿过千山万水，直抵心房。
　　 程玉环低垂着头，怯怯地走过去，额前齐眉的空气刘海如她的心一样微微地跳动着。
　　 她的身姿欣长娇柔，洋溢着少女的青春与美丽，可是，谁都不知道，她的心里装着对这个世界的憎恨与厌恶。虚伪的亲情，疏远得如同陌生人的父母，屡屡在人后说自己坏话的朋友，这一切，都让她的心如行将就古的老妪，对原本就平淡的生活更加颓废，不抱一点热情，也对外界的美好产生一种刻意躲避的抵触情绪。
　　 这种情绪长期的积压，造成了她有些自闭而且自卑。
　　
　　 二
　　 程玉环走过一排又一排课桌，胸中揣了小鹿一样忐忑，她有些懊恼，轻微皱了皱眉，慌乱而下意识地想着：是因为那道目光吗？怎么心慌起来？还是因为这身不合体的衣装？
　　 想到此，她垂眼看向膝盖处，薄弱几欲断裂的衣料实难撑起她卑微的自尊。
　　 眼光掠过之际，恰又看到肥大宽松的上衣袖子在身体两侧甩啊甩，要多丑有多丑！不由得在心底叹出一口气，双手局促地将袖口紧紧捏住。尽管从来没有一个人站在她面前指责她，笑话她，但她的脸还是不自觉就红了起来，敏感的耳朵似乎还听到了全班同学都在嘀咕：瞧她那穷酸样！那唱戏的大长袖子！都什么年代了，还穿得跟个要饭的似的！穿得不好也就算了，还伪装出一副纯真的淑女样子！真是倒人胃口！
　　
　　 程玉环的脸已经烧得很烫了，绯红如霞。
　　 她加快了脚步，更深地垂头，就快走到自己的位置时，眼见着脚下突然横出一条大长腿，哎呀，不好，却已来不及躲避，身体重重地向前摔去，鼻尖触到了地面，鼻血滴滴答答地流出来。
　　 同学们立即哄堂大笑，刹那间就打破了早自习的沉闷。
　　 恶作剧的那个男生脸上尽是兴灾乐祸与促狭的神情。
　　 程玉环委屈地睁着一双雾气迷蒙的双眼，苹果花般的娇颜涨红发紫，继而青白交错，滴着血的鼻子还挂着薄薄的一层灰。
　　
　　 来到新学校第一天啊！让她以后怎么在同学面前抬起头来！
　　 她的上牙紧紧咬着下唇，泪水在眼里转了转，终没有滚落，她的耳边，刺耳的笑声仍在继续，间或夹杂着一两声低低的口哨声、欢呼声。
　　 此时，一双宽厚的手掌向她伸来，手上还放着一包《五月花》纸巾。
　　 多年以后，程玉环一直记得纸巾包装袋上那朵淡蓝色的花，五朵花瓣，清新素雅，就像她已经绽放的却又青涩内敛的青春。
　　
　　 程玉环抬头，撞见康中庆似笑非笑的眸光，急忙心慌意乱地将眼睛移向别处。
　　 康中庆抽了一张纸巾给她，随后，指责着坐在前座的男生“刘小刚，一大早上的，你安静点吧！”说完，微笑着安慰程玉环“他就那德行，你别理他！”
　　 “谢谢你！”程玉环满怀感激地望了一眼康中庆，狼狈地从地上站起，走到位置上。
　　 教室重新恢复了安静，方才那一切仿佛不曾发生。只是，程玉环的心湖中，却因此而荡开了涟漪。而这个对她的心投下了一粒小小石子的人，从千山万水中走来，从人潮人海间穿越，从梦里梦外处显现，如一缕静静流淌在谷底的清泉，如一道贯穿了天地的霞光，如一层虚幻飘渺的轻纱，在她心间奇迹般地停驻了。
　　
　　 傍晚时分，程玉环静静地倚在窗前，看窗外婆娑的树影映在淡紫色的纱帘上，她感觉到，自己的心也在夜风的吹拂中，映在了人生之路上这段叫做青春的地方。
　　 她一直沉静地望着窗外，略显婴儿肥的滑润脸庞上带着怡然惬意的微笑。
　　 周遭沉寂，心事缓缓流淌，纱帘之外，厚密的云层上一弯晓月轻悬，漫天星辰闪耀。
　　 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糟糕和孤寂，依然还有许多让人期待的美好，不是吗？想起那双眼眸，如天边的星辰璀璨，眸光掠过，总有一丝温情。看来，因爱一个人，而爱整个世界，这句话是对的！程玉环这样想着，忽又知羞识廉，不禁娇颜泛红，烟视媚行，无趣起来。
　　
　　 总之，承认自己情窦初开，真是一件喜忧参半的事情啊！
　　
　　 三
　　 一周后的清晨，早春的细雨濛濛地飘起来，继而，纷纷扬扬，大有不下透彻誓不罢休的姿态。
　　 程玉环倚在大姨家的门内望了很久喧闹的雨水，看它们洗涮着世界，给愚蠢的人类送来清新和纯洁。
　　 “傻呆呆看什么呢！还不快去上学！亲生父母都不记挂你，倒让我这个当姨的操不完的心！”程玉环正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思绪中，身后突然传来极不耐烦而凌厉的怒吼。
　　 她的心略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轻声叹了一口气，惆怅地走入雨中。
　　 她喜欢在雨中漫步，倾听雨水滴落的声音；喜欢倚在窗前看喧闹的雨珠争先恐后地落入泥土里，与泥土融为一体。她不是诗情画意的人，但她爱一切美丽的事物，轻柔的雨，细细的风，贯穿落日的彩虹，一切美丽的形象都令她感觉美好，只有面对美好，她才会遗忘心底的自卑与孤寂。
　　 而最令她感觉难受的是——父母一直在南方打工，她三岁时就被寄养在大姨家。
　　 父母除了在电话里叮嘱她听话懂事之外，比大街上的路人差不了多少。
　　 程玉环凄哀的走在细雨中，任雨水淋湿她厚密的长发。一滴又一滴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发际直直地垂下，淋湿了她的眼睛。
　　
　　 早春的雨很冷，东北冰寒的地域里，一场雨就能将人淋伤，高烧不止。
　　 “阿嚏！”程玉环身子一抖，无法控制地打了一个喷嚏。
　　 冷，好冷啊！她双手抱肩，缩起脖子，再也没有心情雨中漫步了，快速地迈开大步，朝学校走去。忽然，一把透明的雨伞从背后撑来，一双仿佛被雨水洗刷过的异常光亮的眸子出现在眼前。眸光掠过，程玉环感觉自己已坠进一个无比温暖的所在，那里面夏风醇和，百花正鲜，日光明媚，水光潋滟。
　　 “你感冒了！”康中庆有些担忧。不会发烧吧！
　　 程玉环忽然不安起来，她害怕别人的关心。从小到大，她从未得到真正的疼爱。
　　 因此，她的脸苍白起来，心底的恐慌也像一只幼小的白鸽看到了猎人的枪一样。她睁着惊惶的双眼，傻傻而意外地看着唐中庆，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们去药店！”唐中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的命令式语气。
　　 程玉环那震颤的可怜兮兮的声音就轻飘飘地飞出来“没事。只是一个喷嚏而已！”
　　 康中庆扫了一眼她单薄的衣衫，不满地说道“你穿得太少了！放学后回家，一定要熬点姜汤喝！”康中庆一边说一边将雨伞向程玉环那边移了移，这样，他大半个身子立刻就被雨淋湿了。
　　 程玉环急忙去抢伞柄，想让雨伞更多地遮挡他的身体，却不想，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手，立即，一缕温暖伴随着一种特别奇异的力量，从指尖一路流窜到心房，并快速地在她身体循环。
　　 她被这温暖的情绪包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迎来了从不曾感受过的深深震颤，这是一种像电流般的酥麻，令她全身的毛孔都为之打开，它们欢快着，羞怯着，惊慌着，也满足着，细细地体味着。
　　 “你的手很冷！”康中庆的双眼关切地注视着她的脸，想看清她每一个细微变化的神情。
　　 程玉环慌忙将手撤回，眼睛里有一丝小小的欣喜，但更多是不安和忐忑。
　　
　　 四
　　 时光飞逝，不觉，又过了一周。新环境已不再陌生，可程玉环依然独来独往，孤僻成性，与同学们鲜有亲近。
　　
　　 放学后，她踏着缓慢的步子向大姨家走去。
　　 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回到那里。昨晚，大姨父死命扯着大姨的头发，野兽一样，凶恶而凄厉地咆哮着“养了那小兔崽子这么多年，让她帮点忙这么难啊！”
　　 大姨父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攫住大姨胸前的睡衣，两只手一用力，就像老鹰抓小鸡般将大姨整个揪了起来，他涨红着脸，满嘴喷着酒气，将大姨狠狠地摔到冰冷的地面。大姨凄凄哀哀的哭声便响起来。
　　
　　 程玉环蜷缩地坐在小床的角落，下颚抵在怀中紧紧抱住的枕上，双眼失神地望着枕上印着的紫色蝴蝶兰。传说，一只厌倦了飞舞的蝴蝶，偶然来到了一座寂寞清静的空谷中，立即被那份绝世离空的情境打动，栖身于谷中之兰花蕊中，最后，与兰花心灵感应，化作一体，从此，世上便有了蝴蝶兰。
　　 程玉环忽然羡慕起蝴蝶兰来，一座千年空谷，没有烦争，没有忧愁，那也是自己心魂需要停留的地方。能够栖息在那里，蝴蝶兰肯定是幸福的，怪不得它的花语就是：我爱你，幸福向你飞来！
　　
　　 “去！现在就对她说！明天晚上一定要陪我们所长吃饭喝酒！”大姨父凶狠恶霸的吼声传来，紧接着，一声清脆震耳的巴掌响了起来。程玉环的心一哆嗦，双脚惊惧地向后缩着，眼前仿佛出现了大姨父血腥的双眼与狠狠挥手的动作，还有被打得将头侧向一边，嘴唇向下流血，整个人都翻倒在地，披头散发的大姨。
　　 程玉环虽然惊惧，但她还是很心疼大姨，很想冲出去告诉大姨父，她绝对不会陪那个张所长吃饭！那个张所长，前几天来过家里，肥头大耳，油肠满肚，矮陋鄙猥，就算打死自己，也绝不陪他吃饭！大姨父没安好心，吃了饭，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大姨终于反抗起来，扯着脖子喊道“陈世楚，你坏事做绝了你，竟敢打我家环子主意，我告诉你，就算我死，都不会让环子去和那个王八蛋吃饭！”
　　 大姨平时噪门就大，此际，更天震地骇。然而，听在程玉环耳里却有如一根柔软的轻丝，微微拨动，便融化了她久以冰封的心。大姨终是爱自己的，尽管，她不喜欢自己，她也从不夸赞自己，更不愿意给她一分钱零花，但关键时刻，即使面对摧残，暴力，大姨还是选择了维护她，这不就是爱吗？
　　 程玉环的眼泪刷地落下来，就再也不想控制。
　　 都是自己不好，不愿放低身段取悦大姨，本来就是寄住，偏偏还要做一个清高的公主，就平日里上学前抱抱大姨，亲亲她的脸庞，说一句大姨您辛苦了照顾我这么多年，又有何难！
　　 程玉环越想越恨自己，泪水如淫雨纷纷。
　　
　　 “啪——”又一声清晰震耳的巴掌声响起，程玉环再也坐不住了，她蹭地站起，光着脚丫跳下床，疯了一样跑出房间，门也没敲，就冲进了大姨的卧室，入眼即是大姨狼狈地坐在地上，高昂着倔强的头，一副永不妥协永不屈服的神情。
　　 程玉环一秒钟都没有停留，冲过去就扶起大姨，同样昂着永不屈服的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怒火中烧的大姨父，一字一顿说道“如果你再敢打我大姨一下，我立即报警！”
　　
　　 五
　　 第二天傍晚，放学后，程玉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她不想那么早回家，虽然，她与大姨同仇敌忾，挫败了大姨父的锐气，令他闭口不谈所长的事，但他的内心不知是怎样恼火呢！她何必去触霉头。
　　
　　 街边水泥花坛中植种的角堇与虞美人已经迎风绽放了，白色，桔色，黄色，一朵朵，飘摇招展，身姿优美，远远望去，如同一片七彩的云朵，静静地悬浮。程玉环不由得紧走几步，蹲在花坛边俯看，这些花儿真美啊！娇嫩的花蕊，浓丽的花瓣，鲜翠的叶子，细脆的枝桠。花朵啊花朵，我多愿化身于你，与你们静静地扎身在泥土里，迎着春光，拥抱清风，香芬万里，用心捧出生命的精彩，将之奉献给大自然，成就世界的美丽……
　　 程玉环的心情一瞬间就变得美好起来，也仿似找到了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
　　 她欢欣鼓舞地站起身来，肯定了内心的想法。是啊，只要你不妥协，你不屈服，这个世界又能把你怎样！而你唯有如花朵一般，把自己的精彩迎风绽放，才不枉来到这人世间一趟！
　　 思罢，她更加用心地欣赏花朵，并带着些微的遗憾，自言自语“如果有蝴蝶兰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