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这篇小文前很久，我与朋友曾经有过一场关于幸福的讨论。我问，什么才是梦幻的幸福？什么才算真正意义上的幸福。
　　 对此，朋友引经据典，她说，杰克逊的意思，幸福是勇气的一种形式。而萧伯纳则说，醉心于某种癖好的人是幸福的。美国总统林肯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认定自己有多幸福，就有多幸福。
　　 幸福，究竟应该如何界定？老实说，那天与朋友的讨论没有结局，要不是后来巧遇老金，我相信，直到现在，我都无法为幸福定语。
　　 说起我与老金的关系，应该是曾经的邻居加同事，虽然我们不是同一时代的人。
　　 那天傍晚，踏青的我和老公在一处闲置了很久的，杂草丛生的，据说即将要建起高楼的田野里遇到了她和她的老伴。彼时，弓着背的她正戴着一顶灰褐色的太阳帽在田里劳作，而她的老伴则淹没在那些齐腰深的青绿色里清理杂草。
　　 乍然相见，我有点意外也有点吃惊，因为这期间，我们已经数年没见了。而这一对二老都已经是奔八的人了。
　　 于是，就在田头的砖头上面，我们小坐了片刻。之后，面对着清瘦了许多也明显苍老了许多的，身子已经如同虾米样弯曲的老金，我们有了一段交谈，有了对彼此近况的补充说明和关于幸福的对话。
　　 这一次对话，让我记忆深刻，至今难忘。
　　 那一天，她告诉我说，四年前开了一个大刀，把脾脏切了。之后身体恢复后一直在找田种，她说，那些外地人废弃了的和没人要的田，我们都种，这样可以贴补一点家用，起码可以吃菜不用买了。
　　 我语气有点沉重地对她说：“年纪大了，得注意休息。何况还开过刀，这样干，身体吃不消的呀。”
　　 接着，她笑眯眯地用一种拗口的普通话讲了一个据说在她老家流传了多年的笑话，她说，不要一直想着老了老了，曾经有一个老头，他为了躲避衰老，总是不停地躲啊躲的，最后，他躲到了茅厕里，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送岁的姥姥最后把送剩下的岁一下子全部倒到了他的头上，于是，他一下子就老了许多年。老金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她收敛了笑容对我说，“我现在很幸福。真的。”她说：“我说的幸福或许不是其他人感觉中的幸福，也不是我很多年前就梦想过的那种幸福，但我真的已经满足。”她说，“年轻的时候么，追求那种浪漫的幸福，之后呢，就追求一种丰衣足食的幸福，现在老了老了，我呀就要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幸福。你看我，现在一个家是完整的，这就是幸福；孙子上了大学了，那也应该算幸福；再比如，今天我和老头子采到了这么多的豇豆和茄子，我们的付出有了回报，这也不能不算是幸福。说起来虽然现在我们还在还债，生活还是有点小难，但钱不是幸福的唯一标识。对不？”
　　 那天，老金的话，把我的思绪带进了遥远的过去。我的脑海里漫漶出关于她曾经说过的那些故事。
　　
　　 二、
　　 我记起了，老金多年前曾经带着梦幻的迷离对我说起过。
　　 老金第一次与幸福真正结缘是在六十年前。
　　 那时候的老金还是小金，一个刚刚十八岁的、正值豆蔻年华的、不认识多少字的姑娘，一个山东农村的村姑。严格意义上说，在那之前，她对幸福是没有感觉的。
　　 最初的幸福冲撞来自于一个小伙——她家附近驻地的一个兵哥哥。
　　 说起她与那个兵哥哥的相识带着一点偶然，也带着一点缘分。那是夏日的一个午后，头昏脑涨的知了在树上一个劲地喊着“知了。知了。”天热得如同吹胀起来的猪尿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发散不去的热腾腾的尿骚味，让人不但难以忍受，还有点逃无可逃的感觉。于是，在地里忙碌了半天的她想到了水，接着，她和同去的小琴在大田不远处的那条清粼粼的河里下了水，并手舞足蹈地游了起来。
　　 身子浸在水里的感觉真是凉快，两个人在水里如同狗爬样游来游去，嬉笑着，打闹着，一会儿近，一会儿远的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危险。突然，她感觉自己的腿抽筋了，那些藏在腿肚子里边的筋如同突然被人割开了皮肤一样被生拉硬拽出来了，又缩短了，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楚难受，她的身子在水中央里团了起来，她用手托住了抽筋的腿，之后整个的身子又不由自主地在水中转起了圈圈，水圈越转越快，越转越小，她的身子也越来越沉重，那个时候，她的心里清楚，这样的被动打圈绝非好事，打着打着搞不好就会沉下去。想到会沉下去，会送命，她的心里慌乱起来，于是，她的双手高举起来，在水面上乱晃乱动，她的嘴里想高喊救命，可拼尽了力气，却喊不出来一个字。这时不远处的小琴发现了她的异常，便慌慌张张地游了过来，并大喊起救命来。
　　 可这个时候的旷野，因为天热，根本已经无人行走和劳作。眼看着小金在水里挣扎着，慌乱着，不知所措着，情势越来越糟；眼看着她在水中央越来越危险，小琴想拼力相救，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怎么也救不出小金，非但救不出，就连小琴自己的手臂和上衣也被小金抓紧不放松了。
　　 眼看着两个人在水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关键时刻，多亏了不远处的两个兵哥哥听到了呼救声，他们飞一样冲到了河边，来不及脱衣服就“噗通，噗通”跳进了齐脖深的水里，救起了她和小琴。
　　 之后，一来二去，她知道了救她的那个兵哥哥姓沈，他和另外一个都是附近驻地部队的兵，他来自江苏的一个小乡村。其实，确切地说，这个兵哥哥是部队医院的牙科医生。
　　 小金认识兵哥哥小沈大概一年之后，她恋爱了，一开始，是一种一个人偷偷喜欢的恋爱，那真是一种幸福的味道。
　　 那一种味道，是她之前的十八年里所从未感知过的，是用平常的语言无法表露出内蕴的感觉的，却甘甜香浓得如同梦想开了花的味道。
　　 那时节，她常常会一个人托着下巴坐在那条河边，盯着那个曾经打圈的水面浮想联翩，想着想着，就有一种窃喜的，蠢蠢欲动的、又是欢欣鼓舞的喜欢。因为喜欢，她会拉着小琴想方设法地去看那个兵哥哥，可是，部队的门又岂是她想进就能进的？不过，办法总是比困难多，更何况，那位兵哥哥对她也心存好感……。
　　 慢慢的，两个人接触多了，小金就做梦，她羞答答地梦想着嫁给小沈，她不止一次地憧憬着，嫁给心爱的人，与心中的他成一个家，以后为他再养一群孩子，那，该是一种多么幸福的美事啊！
　　
　　 三、
　　 小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那是在她与兵哥哥小沈相识三年之后的事情。那一年，春暖花开的时节，在部队的营房里，在一片绿色的军营里，在大红的喜字辉映下，她成了军医小沈的新娘。
　　 那一刻，不但她感觉幸福，小沈也感觉幸福，新婚之夜，两个人头挨着头，身子挨着身子缠绵着，在幸福的陶醉中梦想着未来。
　　 小金说：“以后，我要给你生一队的兵娃子。”
　　 小沈说：“不中。我要一群像你一样好看的女娃子。”
　　 “要不，我们生几个女儿，生几个儿子。”
　　 “嗯，想想，那该是多美的事情，一群儿女，如花似月，如小虎小豹，热热闹闹，虎里虎气，等到你我老了的那一天，长大了的孩子一个个围着我们，为我们端茶送饭，为我们捶背按摩，还陪着我们说话聊天，想想，那样多好！多幸福！”
　　 梦想中的儿女，不久后果然降临了，婚后第二年，小金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两年，又生了一个儿子。
　　 幸福，就这样张开翅膀飞来了，飞到了小金和她老公的身边。对于小金来说，这两个孩子就是他们生命中的红花绿叶，红的耀眼，绿的欢欣。
　　 接着的岁月里，小金和老公虽然辛苦，虽然生活捉襟见肘，但有幸福的滋味时时萦绕在周边，再苦再累便也不觉得了。往往是孩子的一个笑声，孩子的几声牙牙学语，还有那一声声奶声奶气的叫声都会让小金和老公心花怒放，想入非非，那时候，小金无数次地对自己也对老公说，这样的幸福，真好！
　　 人都说，这幸福的滋味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体味，不同的环境下会有不同的感受。对于那时候的小金夫妇来说，这样的幸福是令人满足的，也是叫人喜不自胜的，尽管其间充斥着繁重的劳累，艰难生活的不易和尴尬。
　　 季风更迭，春去春归。漫长而短暂的十年过去了，十年里，小金和老公一共造出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那时候，小金就是这样对小沈说的，后来也是这样当成故事讲给我听的。
　　 她把生孩子说成造，那是她对幸福的一种满足的释放和一种别出心裁的归纳总结，她总是笑嘻嘻地操着很不标准的普通话说“我们造了孩子。”对于她来说，有爱才有孩子，孩子，是她和老公用无尽的爱心制造出来的产品，这样的产品是浑身包裹了喜悦的，是从内到外透出欢喜的。是他们生活的动力，是幸福的源泉。
　　 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感觉啊？有那么几次，闺蜜小琴曾经问小金：“你倒是说说，什么是幸福？你感觉幸福吗？”这时候的小金会把手半悬在空中，一对长辫随着头的摆动得意忘形地舞蹈着、欢呼着，然后沉思默想很久才一本正经地说，“这幸福呀就如同每天吃着大鱼大肉般的，心里有一种饱满得似乎要爆裂开的满足。”
　　 十年后，小金不再是小金了，其实，早在此前几年，生活的劳累已经让小金成为人们口中的丫丫她妈了。她的脸不再“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她的额头有了未老先衰的痕迹，她的手掌也已经过早地出现了龟裂，她，成了当之无愧的大嫂。
　　 岁月的印痕对于劳累的人总是分外殷勤地关照着的，可这关照又往往是事与愿违的。那时候的她常常一边敲打着酸累的腰背，一边笑眯眯地看着野地里奔跑的孩子，看着看着，她的眼角眉梢都会露出笑模样，她感觉幸福；那时候的她总是一边忙碌一边咀嚼着幸福的滋味。她常常梦想着，以后孩子大了，当她和老公老了的时候，那种儿孙绕膝的幸福，她想，那，该是多么美妙的幸福啊！
　　 谁料，儿子十岁的那一年，小金一家却遭遇了一场大变故，有一天，儿子突然病了，这一次的病来得蹊跷，病得沉重，先是连续的高热，接着又是肚子疼，无休止的腹泻，茶饭不思。去了医院，医生在经历了多日治疗后，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倒越发沉重起来。
　　 之后，小金夫妇俩又带着儿子辗转去了部队以外的地方大医院。经历了整整四十多天的住院治疗，儿子终于转危为安，直到这时候，小金才感觉到曾经远离的幸福又重新回归了。
　　 说起这一次幸福的回归，小金事后想起还是满肚子的战战兢兢。那度日如年的四十多天里，医院不断地拉着她儿子生命的警报，一次次的惊心动魄，一天天的胆战心慌，孩子双手双脚软得没有丝毫力气了，孩子哭声没有了，面色惨白了，呼吸浅表了，吸氧气了，发病危通知书了，感觉上，那一段时间，她和老公是站在漫漫无边的海中央里，眼看着风起了，浪涌了，水淹没了肩部、头部，她们却一筹莫展，唯有无助地祷告、祈求。他们为了儿子的病寝食不安，他们劳心劳力，她和老公每个晚上都会轮流抱着儿子，儿子睡了，他们不敢睡；儿子疼了，哭了，他们陪着流泪，那一段时间真是流血又流泪的难熬的时段啊。好在最终上天眷顾了他们，在借了许多外债后，还给了他们一个病愈的儿子。那以后，他们又有了失而复得的幸福，而这种幸福比起以往任何时候的幸福都显得更加的弥足珍贵。
　　
　　 四、
　　 时光，在流水的波纹里沉浮着；岁月，如海浪中颠簸的小船般晃悠悠地飘过了一年又一年。转眼间，又是五年过去了，五年里，原先的小金，这时已经晋升为名正言顺的老金。她和老公还是如前一样，一个在山东的村野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一个在部队的军营里工作。
　　 五年后，苦熬了多年的老金终于随了军，之后告别了父老乡亲又跟着老公转业回到了老沈位于江苏的老家。
　　 到了地方的老金因为没有多少文化，更没有一技之长，成了当地县医院手术室的一名清洁工，而老沈则做了一名牙科门诊医生。
　　 转眼，孩子终于大了，大女儿出嫁了，军人的家庭，眷恋的还是当兵的荣耀和威武，大女儿嫁给了外地的军人，成了继老金之后的又一名远嫁他乡的军嫂，而他们唯一的儿子也由医院领导照顾进了医院的后勤部。
　　 对于老金夫妇俩来说，这时候的幸福比起原先的幸福已经多了很多的成分，就像煮熬的肉汤，假如说原先的肉汤只是飘着油花的，寡淡得勉强可以称之为汤的话，那么这个时候的肉汤那真是熬出了精髓，熬出了沉甸甸的分量，也熬出了精华的肉汤。这样的肉汤厚实、浓烈、粘稠。
　　 面对这沉甸甸的厚重的幸福，老金沉醉了，她的老伴也沉醉了，夫妇俩在醉心的欢喜里又筹备起儿子的婚事。
　　 在经历了百转千回的尴尬和努力下，儿子的婚事也终于尘埃落定，最终，儿子娶了小县城的一个女孩子，虽然，女孩子没有固定的工作，但用老金夫妇俩的话说：“只要孩子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行，他们没钱，我们拿。”
　　 儿子的鸟巢完工了，就连小女儿也已经远嫁了，对于老金他们来说，幸福的晚年似乎已经在向他们招手了。
　　 那几年里，老金的感觉就如整天泡进了蜜罐子里般的幸福得无法用语言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