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虞美人》
　　
　　 深夜被潺潺雨声唤醒。雨声清且长，隔了窗，入耳来犹似一串环佩叮当，雨儿独自在黑夜里唱成绝响，徒添了几分空灵。不可辜负了这缠绵的雨。于是，我默然起身，点灯，啜墨，听雨，欲伴着雨声点滴到天明。长夜长，我掏出一枚老月亮净心，没有月光的夜色凉如水。这算不算得是一帧被小心轻放的光阴？
　　 雨有情，触雨皆情。
　　 就像亦舒说的：不下雨的地方有什么味道、有什么好喜欢。生在南方温润的四月天里，我的姓、名里也沾满了雨水，亦喜欢多雨的季节，喜欢多雨的地方。于是，喜雨为疾，药石无医。
　　 早先的时候，对雨天也没有太多别样的情怀，只是单纯觉得雨天可以带给人惊喜和满足。小学的时候，心里还守着一份纯粹，自然不懂得太多的悲欢人世伤春悲秋，更不懂得以物喜，以己悲。一到雨天，便会端坐在教室里，瞄几眼黑板，又眼巴巴地看着窗外，像宋词里面的女子要望穿秋水。等到那个缄默地背影在窗外站成一帧孤寂的画，我便安心地望着黑板，乖乖等着下课。坐在家里那辆老式自行车的后座，前面有父亲为我遮风挡雨，身后的我也无需顾及前方是否风雨如晦。
　　 “我是被爱的，哪像得你们无根生，只能一味地投向大地做归宿。”像是要嘲弄身旁飘洒的万根雨线一样，我坐在自行车上得意地望着身后急剧倒退的，被雨水打得俯首称臣的人间草木。时光深处听闻有雨落杜鹃花的声音，如今看清了它雨中似喜非喜的含情目，也看懂了为我遮风挡雨的那遗世独立的恋人。如今忆来，最喜还是，不生春愁秋恨的时节。
　　 等到年长些，多了些情怀，知了些人间事，也渐渐懂得了愁滋味。由来万般惆怅皆因雨，从不怨相思。白音说：“一辈子听雨，或一辈子听雪，是我想到的最绝寂的事”。如果是孤身一人听雨，我是认可这种绝寂的。是堪怜诗三百里面茕茕孑立的女子了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回廊，檐下，窗边，梦里，你未曾归来，我独自听雨，怎能不孤寂？还是堪怜唐朝那一个雨夜里把一寸相思化作十万秋水长的义山？长相思，在长安。本就剪不断理还乱的相思线，雨脚还添心上念。从一笺笺诗词里一下子感受到了“感同身受”这回事。于是我看着窗外的雨，怅怅地把所有的痴嗔怨念都化作了笔下忸怩的字句：小城的雨下得那么不解风情。把思念都错怪是风雨所系，如何拿得出来九莉自我排解的勇气？可哪里躲得掉叫做“青春”的每一场雨，后来才发现那样子愿意因为一场雨思念一个人,青涩且单纯的光阴一生也就只有一回。
　　 后来，后来听雨、看雨就由南方换成了北地，由故园换作了他乡。除却相思意，更难解的还有游子情。在北国，最清喜的事情就是枕着雨声入眠。大概是觉得雨是唯一一样跟故园相似的风物，于是每到雨天，就如同他乡遇故知一般欢喜，这样的“故人”从来不需要拿上一瓯香茗问候，也从不需要换上一盅老酒对坐笑问故乡事。可是，北方的雨终究是下得再大再欢，也总难寻得南方故园的味道的。
　　 可最怕的，也是异乡夜雨，乡愁酿成的这一碗酒，逢上雨夜，一饮，便断肠。
　　 早些日子，夜泊姑苏城，刚好赶上江淮一带的梅雨。看不见雨线，空想着天上沉闷的云已经乌泱泱地灌满了平江河；豆大的雨点在黛色的屋瓦上飞雪，落成北方里十二月天的模样。雨花儿落在瓦片上,一长串的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听得人心里清宁。于是少年时候幻想的烟雨江南一点一点在心底描摹着：梅黄金重，雨细丝轻，园林雾烟如织。殿阁风微，帘外燕喧莺寂。雨下至夜半，仍旧淅淅沥沥，听得人心底升起满腔愁绪。推开咿呀的客栈的木窗，一阵水汽袭来。老巷口里谁也曾踽踽独行，在西风的咽喉处念《枫桥夜泊》？仔细寻被旧时光浸染过的青石板又会钩沉出几多布满风尘的牵着瘦马的异乡客？于是烟雨江南的诗意全部被那股名唤“乡愁”的洪流喷出打乱。一场雨，常常是一头牵着年少的诗与远方，一头引着游子归家的路。夜雨三更、灯火阑珊处，正是孤灯剪影、愁绪涌动时，我还是当归未归的旅人。
　　 再后来听雨，便觉得雨也无情，来也空，去也空。
　　 如同蒋捷在《虞美人听雨》里所描述的，无论是少年歌楼上听雨不识愁滋味，还是壮年的“客舟”听雨叹悲欢，都不过看是否染上了“有我”这一抹色彩。抛开“情怀”二字，雨不过是从云层中降落的水滴，哪里来那么多的悲，哪里来那么多的欢，终究不过是被人为系上了“情”字而已。于是有的人可以应付自如，心晴雨亦晴；也有的人走不出“雨境”，心雨晴亦雨。
　　 大概真的得等到了霜雪覆眉发的时候，才能更无所顾忌地把悲欢离合都放下，陪着窗外雨，细品杯中茶，一任阶前的雨点滴到天明吧。雨何需悲，晴又何需喜？
　　 帘外的雨慢慢停了，淅淅沥沥的声音慢慢远了，空了。夜色凉如水。
　　 听闻窗外有花落的声音，君可归去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