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还想对于根深蒂固的旧文明，施行袭击，令其动摇，冀于将来有万一之希望。
　　 ——鲁迅
　　
　　 这又是什么鬼地方，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北风呼呼，寒风刺骨，只有无边的黑夜伴着自己，他娘的，夜空里的星星不知躲在哪里去了？前几日，住宿的市场南门的拐角处既挡风，又矗着个大火炉——汽油桶做的——晚上睡觉时抱着真舒服。
　　 今晚不知道撞鬼还是怎么着，刚抱上火炉想睡个美觉。不知道从哪里闯来几位戴墨镜的，手持警棍、衣冠楚楚的雄彪大汉，不容分说将自己像拎小鸡似的，从南门拐角处架上一辆大卡车的后车厢里。通过街道上暗淡的灯光，发现车厢里还有几位蓬头垢面、袒胸露乳的家伙，——这些家伙不是疯子吗？——咋将自己和他们混在一起，看来这几位戴墨镜的大汉搞错了。
　　 我不是什么疯子，本大侠四海为家，来去无踪，现名阿里。嗳，说起现在的大名还与20世纪70年代拳王莫汉莫德·阿里有点渊源关系，——因他成名后救济非洲贫穷儿童的壮举，以及他那颤抖的双手在传递奥运圣火的情景铭记我的心中。——莫汉莫德的壮举令自己淡漠的心灵遭受刺激,阿里不就是自己吗？以前叫什么名字记忆不大清楚，反正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姓名。我也不在乎人们怎样称呼自己，在乎的是那圣火的传递，幸好有人类历史以来这圣火从未熄灭过。
　　 看来，今夜那几位大汉要把自己与袒胸露乳者一起驱逐出境。这是他们的权利。——随便。一路上不知颠簸多长时间，最后又被几位大汉请下车来。和这几位无助的幽灵在寒冷的黑夜飘荡着。还好，行走时间不久便发现前方闪烁着点点灯光，像篝火、像星星，玲珑剔透，明亮诱人。好得很！只要有灯光的地方，就有阿里栖身的，风餐露宿是经常的事情，毛毛雨了。但似今夜凛冽刺骨的寒风吹着，着实令人感觉到对死亡的恐惧——抓紧要寻找个温暖的“家”，最好也有个大火炉，即使没有炭火，它的余热就足够了。那几个幽灵早消失在茫茫寒夜之中——他们会不会冻死呢？——管他啦，和他们不染，尽是些胆小鬼，习惯于尾随食堂的门口，心甘情愿做乞食者，看主人的脸色食人家的剩饭残羹，被主人殴打的哭爹喊娘，抱头鼠窜，却不知道悔改。连小娃娃朝他们掷石子，做鬼脸，他们顶多只是翻翻白眼而已。我走我的，管他啦，寻觅有“星星”的地方去。
　　 我的脚步已踏上这座新相识的城市，身体感觉有阵阵的暖流在涌动，血液沸腾起来，尽管寒流袭人，却不能阻碍我心头的激动：“啊！看来我阿里命大，不会从此销声匿迹。”
　　 原来不过是个小镇子，依稀架着几栋楼房。此时，镇里的人们正在酣睡呢，做着他们的美梦——发财梦吧？啊啊，明天就要和他们见面了：
　　 “可亲可爱的臣民们，阿里来了，虽然我现在身处贫穷之中，常有衣食之忧，穿着不大体面，像个稻草人似的，没有显赫的官衔、诱人的金钱，我的臣民们，不碍事，阿里拥有的是上帝般的仁慈，太阳般的热情，常挂念的是身处水深火热的弱势群体，可是呀！你们见了阿里，也许会叫他疯子！？——不过，没有关系，阿里习惯了，随你们好了。你们或许只认识电视里颤抖着双手举着火炬的阿里，生长在心中的阿里，出现在你们眼前时，就感到陌生、惊恐，不知所措，抑或只是叶公好龙而已。——不能责怪你们，阿里这形象也难怪你们有如此的态度。噢，对了，亲爱的臣民们，阿里还没有向你们介绍自己的流浪生涯，若想和我成为朋友，就请耐心听听——
　　 听父亲讲，母亲生下我时就撒手人寰。我记不清自己的年龄，有5000岁也说不定。继母换了一个又一个，个个待我口比蜜甜，腹比剑毒，都是一路货色。母子情深这词语多少对我留有缺憾。——唉，提起往事，多少令自己有几分伤感啊。
　　 记得从幼年时候，父亲就对我谆谆教育着：“要宽厚诚实、仁义明理、团结友爱，要齐家立业平天下”；继母们也跟着在我的耳朵里嚷着：“谁给你的左脸贴上耳光，顶好连有腮也给送上，忍辱是最高的美德，……”。这些思想犹如奶汁过早地进入我幼年的血液里。随年龄的渐长，我却难以适从这样的生活来：体面的个个嘴上讲的仁义礼智信，怀里揣的连枷拐子棍；弱势的想尽法子攀龙附凤，难免为虎作伥。他娘的，虚伪！自己就想跳出这三曹地府，找个适合自己的生活，眼不见不为烦，可是跳来跳去，总跳不出儒雅人士设计的门框来。只好在门里面翻着筋头，自我陶醉。渐渐地，自己开始相信别人，也有了和别人相同的欢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出一个叫鲁迅的疯子，他说这样不好，竟敢说孔夫子的坏话。这着实令自己心痛不已，人们习惯于在圣人安排的观念中生活，这好似棋局里的棋子，马只能跳日字、象只能走田字、兵卒只有向前冲，命里注定就成这样子，离开了楚汉界河什么也就不是了。一生离不开“楚汉界河”，一辈子热衷于这“楚汉界河”；又好比蜘蛛为自己编织了网，靠着它生存。一辈子在网上跌爬滚打，直至死亡，这成了它的夙命。自己就着手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了，周遭人用“不可理喻”来评价自己，就连自己的父亲大人也愁眉苦脸起来。生活就明显艰难，这样的生活对自己是一种折磨。我就常独自去大山里，溪水边，听听大自然唱声，看看蓝天里的小鸟，感到无比的快活。一去就是几日，忘记回家。父亲发现后就将我锁在家里，不让我出门。我向父亲倾吐自己的心声：“我要离开这‘楚汉界河’，不想爬在这网上面翻来覆去过一生。”父亲大概没有听进去。于是乎我气急败坏，撕碎并焚烧身边的书籍，咒骂那孔夫子是个魔，我要驱魔出身。
　　 我的行为招来父亲前所未有的严厉责怪：“在搞什么名堂，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学会在人前人后说人的好。你胡说些什么，疯了吗？”
　　 “我为什么要说他的好？娘为什么死这么早，她谨受妇道，起早摸黑操劳家务，到头来还不是那老东西害的？”我和父亲理论。
　　 “你娘只因有生你，劳累成疾，含泪而去。”
　　 “只是因为她忠于妇道。”
　　 “胡说八道，你疯了嘛！”父亲竟要与我断绝父子关系。气急，只是一拳，打了父亲一双熊猫眼。
　　 时隔不久，我被父亲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猜不出，父亲送我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想问他，反正我是他儿子，他能将我怎样？
　　 这是一座四面环山，垒着高高围墙里面有几座楼宇。银灰色的大铁门顶端焊接着涂着红颜料的十字架，进门后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医院里特有的怪怪的气味。临别时，父亲抬头仰望蓝蓝的天空好长时间，最后，冷冷地说道：
　　 “孩子，你先在这里好好调养，不要胡思乱想，这世道，要学会做人。”
　　 我不由毛骨悚然，这话语好像什么时候听过，这不是吃人者的遗迹吗。但，我来不及细想，被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请到一楼的一间办公室。发现几位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不由发愣。“这是怎么回事，我病了吗？”我在寻问自己。来不及细思量，接待我的是一位身穿白大褂头戴白帽的医生。他不多言语，让我伸出左手，号我的脉搏。他始终微笑着，这微笑令自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抬头无意之中发现微笑者的医生胸前油印的红字：“精神病二医院。”“靠！”父亲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我只感觉眼前漆黑一片，不知天日了。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房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我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起身后去开房间的铁门，却纹丝不动。“这是什么地方，不是牢狱吗？我犯了什么罪？我只不过撕毁些害人的东西，父亲大人就把我送进牢狱来，我就忍受这灭顶之灾吗？”我想着，不由嚎啕啼哭，叫喊着要求放我出去，给我人身自由，这一切行为不过是枉费心机罢了，没有人理会我的哭叫呐喊。
　　 我的思绪一片空白，转身来到钢筋镶嵌的窗口。
　　 远处是一座座鳞次栉比高楼大厦，阳光照射上面，金碧辉煌。宽畅的街道围绕在巍峨的高楼中，像一条多彩的哈达；湛蓝的天空里一只苍鹰在这座城市的上空正自由的翱翔着。呆望着蓝天里那只自由翱翔的苍鹰，我的思想里飞起了高尔基先生的那头苍鹰来。我记得它曾说过：“我美好的生活过了，我懂得什么是幸福。”而这只正在蓝天里自由的翱翔的苍鹰“懂得什么是幸福”吗？它也许懂得，起码它在属于自己的天空里翱翔着。可是我连这头苍鹰也不如啊！……
　　 铁门响了，进来几位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我明白了，自己原来是精神病，我竭力保持着镇静，用平静的语气向几位解释：
　　 “我没有患什么病，只是我和我的父亲有过不愉快的争执。”
　　 几位微笑着，其中号过我脉的医生对我和颜悦色地讲：
　　 “我们知道，不过住在这里对你有好处，不要胡思乱想。”
　　 “是不是因为我和父亲的事情?”我猜疑地问道。
　　 “那里的事，什么呀，你父亲只是为你好呀，别再胡思乱想了。”他们面面相觑，露出几份惊愕，瞬间又恢复常态讲着。说着他们准备离去，我有几份冲动，冲向铁门想离开这里。几位反身将我摁住，强行打了一针，渐渐的我失去知觉。
　　 当我清醒时，躺在那张病床上。看来是逃脱不掉父亲给予我的关怀。当时真有些哈姆莱特的疑虑，为自己的清白，以死来宣告，未免幼稚。凡高在异地他国跳河自尽，瓜皮！我不会学他，我还想活下去，直至人类在地球消失。且死亡与这些人又有何妨碍，封你自缢，他们继续微笑迎接下一位。死也是白死，大不了换来父亲大人几滴假星星的眼泪，或许他的眼泪是从心底流出的，那又能怎样，依他那种生活，生不如死。离开这里，是我唯一的选择。我知道，想要逃离这里，不能和他们对峙，只有顺从，才有重生的机会。
　　 此后，我变了，开始洗脑。少了言语，多了顺从。我按时服药吃饭起居。护理我的医务人员脸上流也开始露出灿烂阳光来。可我自己心里明白：我要尽快离开这里，别无选择我应有自己的生活。否则，没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将生不如死，即便活着，还不如蓝天中那只苍鹰。
　　 一天，父亲终于来了。见了他，我的眼睛里竟也含满了泪水。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流泪呢？是他，使我受尽了折磨。难道他不知道？难道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吗？潸潸泪水浸湿的我的衣袖，父亲抚摸着我的头，竟也泪流满面。父亲带领我回到家里。
　　 从此，我的生活发生了改变，总感觉和他之间有种无形的墙彼此隔离着。我们相处时，没有了先前的温和，多了些沉闷。当自己走在路上，遇见先前的朋友，他们的眼神流露着恐慌不安，似乎胆怯我，像躲避瘟神似的远离我；更为恼人的是每当行走在街道上，老远就有小孩子用手指着，给身边的母亲喊：“疯子！”且躲着觑着。连小小的孩子也这样待我，不由不令我感到愤怒。
　　 一日，父亲领我去他的一位朋友家里，家里的一只看门狗见我之后，大发其威。父亲和朋友家人视而不见。我愤怒了，时无英雄，岂能让你逞威，顺手拾起地上的一块砖头掷向发威的看门狗，不料正中脑门，看门狗就地而倒。主人惊叫出声，父亲脸上变了颜色，显然他们没有预想到的这样的结果。我知道，我该离去了。否则父亲大人又要将我送到该去的地方了。迟早我是要离开父亲的，我要寻找自己属于自己的生活。
　　 就这样，我四海为家。虽然现在有些蓬头垢面，缺衣短食，不妨事，感觉受活。
　　 今晚不知怎么了，回想起往事来，就此打住。我得赶紧寻找个安乐窝去，这寒风迎面来像刀子刮。还好，这条巷子一端有个砖瓦砌的大烟筒，还留有余热，又能避风，在此尽兴睡一觉，明天还要游玩游玩我的新家。
　　 2003年5月草
　　 2007年12月25日晨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