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父母之间有仇气(随笔二则)
父母之间有仇气
爹出生于一个大龙年的五月初五,那天是端午节,也是“阎王记”。在阎王爷惦记的日子出生,自然不吉利。
娘说她嫁给了一个“阎王记”,真该倒八辈子霉。
自从我能记事,俺家的事就没有办顺溜过。
学龄前,我就帮着家里人制砖坯、烧砖瓦,张罗着为哥盖房子娶媳妇。
在农村盖房子难。动工前,爹忙活着请工匠,觉睡不香,饭吃不好,嘴上起了泡,脚也磨出了血,原本清瘦的身骨更是谁见谁可怜。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怜悯,工匠们请来了,不要工钱,只要俺家管顿饭就行了。然而天时不好,当俺家的新房就要上梁时,可恶的老天爷阴雨连绵持续了半个多月,天放晴的日子,又到了收割小麦的季节。收麦炸豆,农时耽误不得。请来的工匠都是庄稼人,又都是家里的主劳力,他们不亲自下田干活是不行的。无奈,俺家盖好一半的房子只有停工。我们一家人仍旧被迫挤在临时搭好的茅草庵里勉强将就着。娘心里放不下事,但喊天天不应呼地不灵,只是骂我爹是“阎王记”,身骨又瘦又小,一副小庙里“鬼”的模样,没有一点儿福气,嫁给我爹是他们马家上辈造的孽。一个月后,工匠们农活都忙毕了。俺家的房子才算最终完了工。
有了房子,哥就该找对象娶媳妇了。哥长得浓眉大眼,身材厚实,还会一手惊喜的木匠手艺。经媒人撮合很快与集上的一位教师的女儿处了对象,婚前感情就很不错,婚后五个月就给我生了个胖侄子。哥的事儿基本上还算顺利,爹也就很放心地与他们分了家。
按农村的俗理:前三十年父看子,后三十年子看父。当父亲的年轻时为儿子盖房娶妻好像是应尽的义务,爹就很讲究这一点。用爹的话说,我哥的事他算办完了,今后的日子就准备办我的事了。其实,当时我也才上小学四五年级吧。
爹说今后要攒点儿钱为我办事,娘也说要攒点儿钱为我办事,爹和娘能看法一致,这在我的记忆中是不常有的。说实话,那段日子是我们家最值得留恋的幸福时光。
究竟怎样干才能攒点儿钱,爹和娘也是费过一番心思的。咱老实巴脚的庄稼人,不会干啥手艺也不会做什么买卖,就得靠勤快着干,多养点儿猪羊家禽什么的。爹曾经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养牲口是行家里手。于是,在一次逢五的交易会上,爹买了一头驴回家。那驴从牙口、毛发、身架、吃食上看都挺好,只是缺了条尾巴。娘开始也没有说秃尾巴驴有什么不好,后来听人说秃尾巴驴是灾星能把主人妨得五零七散时,非逼着爹把驴卖了不可,爹不肯,这驴既好又便宜,只要能下驴崽,缺条尾巴有何妨害呢?
为此,娘和爹干了一次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架。
爹和娘干架时,劝阻和安慰都是没用的,我只能躲开或者忍耐。得罪哪一方,都是我所不忍心的。旧式的婚姻虽说是“天作之合”,但合的实在太少,爹和娘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对于这种历史造成的缺憾,作为儿女是不能说什么的,因为别无选择。
哥和嫂也是媒人的“天作之合”,但他们不干架,不磨嘴,小日子过得满凑合,大体上也许能称得上美满了。然而,于无声处响惊雷,嫂子存折一拿,包袱一背,回了娘家,并提出感情不合要与哥离婚。爹去嫂子娘家说了软话,赔了不是,嫂子表示不愿意回来;娘去嫂子娘家打了“保票”,说我哥再有一次不听嫂子的话,她就打断我哥的骨头,嫂子听后还是不愿意回来;无奈的哥哥去嫂子的娘家问啥叫感情合啥叫感情不合,回来后气得扬言非把嫂子给宰了不可。
过成一家真是不容易。庄稼人常说,两个人过日子,一百家得九十九家是将就着过的,俗理不俗,这话我就很服气,爹和娘不就将就过来了吗?但嫂子说,她再也将就不下去了。哥去嫂子娘家叫嫂子,娘去嫂子娘家请嫂子,爹去嫂子娘家求嫂子,嫂子再也不愿回来。
最终,嫂子和哥离了婚。
当时的农村,尽管进行了多年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但封建思想仍在人们的观念形态中根深蒂固,男人离婚失家仍旧是丢人显眼极不光彩的事儿,哥就受不了人家唾沫星子的冲击,愤然离家外出打工。爹在家里很辛苦,终日披着星星伴着月亮在田间劳作。娘在家里照料着三岁半的孩子,吃饭一口一口喂,晚上搂着孩子睡。孩子熟睡之后,娘就哭,就骂。哭孩子没娘命苦可怜,骂爹不听话买了那头给家里带来灾祸的秃尾驴,在娘面前不敢多说一句话。
娘哭,哭得痛;娘骂,骂得凶;娘喊,喊得惊天动地。我从寄宿的中学里放假回家,乡邻们无可奈何地告诉我说我娘不是神经了就是疯了。
于是,爹卖了那头秃尾驴,不敢在娘面前多说任何闲话。从此,一家人再也不和睦。
往事是沉重的。我在并不和睦的家庭中结束了中学时代。当时我已经能从家庭的不幸中学会了该如何独立自主地生活,并始终坚定一个信念:决不依靠叫卖家庭的不幸或痛苦去挣得他人的同情、可怜或施舍,要凭自己的成绩去赢得别人的信任与尊重。后来,我上了东北一所全国重点大学。并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的话:我相信,父母挣扎在不幸中产生的感情,如同乱石堆中长出来的劲草,不会因为漫长的岁月或恶劣的自然条件而摧折、枯萎,只会长命百岁,天长地久。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北京工作。尽管在京工作,跟家里的联系并不少。爹和娘还是有事就干仗,没事就吵架。
一次,我假日回故乡。为避免爹和娘干架,我只好把外婆请到俺家。我以为,外婆在俺家住着情况会好转些,没想到,外婆住了三天,就告诉我:“我在这儿不在这儿都一样,你爹你娘还是一样的干仗吵架。不过,没事的,他俩吵了架后,你娘还是给你爹端吃端喝,你爹还是一样的下田干活,你爹你娘干架时见到街坊邻居也还是乐呵呵的呢。想干架就干架吧。常言说:有仇气,大年纪,你爹你娘还不愁活个大年纪哩。”
生活是一团麻,到处都有解不开的小疙瘩,即然那些小疙瘩解也解不开,那还解它干什么呢?
也许,有疙瘩的绳子更耐用呢。
村里为我接生的那位奶奶已经不认识我了
村子是个巴掌,王婆儿就住在手心里,在整个巴掌里运动着。
王婆儿命苦,自小没爹没娘,找了个丈夫没多久又死了,王婆儿就只有孤零零地生活着。解放后,政府发给她一把剪子,一件白褂,她就成了村里唯一的接生婆。
王婆儿记忆好,村子里四十以下的汉子她全能说出生日来。她本来辈份很低,村里孩子却喊她“王奶奶”。
王婆儿爱孩子。只要她在家,孩子们的笑声总是溢满院子。孩子们一会儿要吃,一会儿要喝;一会儿打,一会儿闹;一会儿屙,一会尿……王婆儿总是笑盈盈地忙活着。
王婆儿会编歌儿:“老湾子三十三,养了女孩儿盼养男,别看老湾很能干,还欠贷款整八千。”
王婆儿心眼好:一对知青在村里生了孩子,她直把那孩子照看四岁半,直到他们回县城。
王婆儿人缘好:张家两口子闹离婚,她听说了,竟在那两口子面前放声大哭:“孩子没娘,说起来话长;孩子没父,受累吃苦……”两口子心软了,撕碎的全家福又粘合在一起。
王婆儿爱唠叨,常常掰着手指头算:“咱村土改时每人四亩地,承包时每人二亩二,现在每人八分七……”
政府说她四十年操劳有功,又是五保户,要她进乡敬老院享清福;那对知青也派儿子开小车来请她,要她进城安度晚年……
王婆儿说,这村子南边有个大土丘,北边有个深水潭。阴阳先生早就说过,人映南山虎生豹,村对北海龙起蛟,这村子必出贵人。她不愿离开这村子,她要亲眼看见村子里出现个贵人……
后来,在七月十五那一天,她却舍村子而去,原因是为了给一群孩子上树打枣子……
村里人摇头,叹息:因为冥国也要王婆儿这样的人……
编后:
见到迎接我来到这个世界的老人已经老年痴呆,对我已经不认识了,让我内心涌起复杂的情绪,便想到我中学时的一篇文字。
故乡老人,也是我的异乡的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