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在都市中爬行(小说)
来深圳打工已有十五年了。
在模具厂工作的十一年里,我几乎从来没有在人多的场合讲过三句以上的话。平日里我总是默默干活,默默上下班,也不太爱与人交流。最初我的工资只有三百块钱左右,从三百块到上千块,从上千块再到数千块的过程中,我不知道工资的增长与时代变化和物价上涨之间的关系,甚至我在其中的变化究竟是如何的。我只知道做好一份工,每月赚到一份钱,在城市中生活着。
在成为师傅以后,我为模具厂前后带过不下一百名员工。我的徒弟后来有的成为了别人的师傅,有的成为了分厂的厂长,有的成为了上市公司的小股东。自然,成功的人有了房子和车子,成了家,立了业。可以说,我一直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员工,一直以来,我也并没有觉得作为一个普通人有什么不好。
这些年来深圳变化太大了。
我初到模具厂上班时,宝安公园还没有被正式命名,还仅仅是一座荒蛮的经常有野兔子出没的小山丘。那时要想爬到山顶上看风景,需手脚并用地拨开一些莽乱的野草和荆棘。那时宝城还没有建起那么多的高楼大厦,还显得灰头土脸像个内地的城填。那时挺好的小区楼房的价格也不过在二千块左右,比起现在来,简直是低得不像话了——原来每平方米两千块的房子,现在差不多有三万块了,升了十倍还多。
公园修了柏油公路,种上了奇花异草,开辟了上山的通道,在公路与上山的通道上,设了休息座椅和避雨亭廊;公园有了管理处,空地上挖了两个人工湖,在湖里养了各种观赏鱼,种上了睡莲和水草;公园有了停车场、游乐园、体育场、足球场;公园变得越来越漂亮,设备越来越齐全,来公园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亲历了公园的变化,有许多次也曾经登到山顶上,去观看宝城的变化。那种变化,细细想来,让我也有了变化,只是那种变化并没有使我成为一个成功的人,而是越来越让我感到在城市里是失败的。
公园有三道大门。东门对着一片灰白色的工业区,里面五六层楼高的厂房里有着各种机器,成千上万穿着各种颜色工装的人操动着机器,制造或加工着各种产品,倾销到全国,或漂洋过海的被运到世界各地去。南门往前走上三百米是个菜市场,附近是城中村,七八层、十来层高的楼一栋紧挨着一栋被人戏称为“握手楼”和“亲嘴楼”——我过去住在那样的楼里,现在还住在那里。城中村的小街巷里有着各种花花绿绿的店铺,有日用品店、服装店、理发店、水果店、有小饭馆、麻将馆,汽车、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和来来往往的行人穿行其间,发出混乱、模糊、偶尔嘹亮刺耳的声响,各种声响夹杂着食物、灰尘和垃圾的腐臭味道,从黎明时分一直蔓延至夜深人静。西门斜对着的是一条在时光中越来越繁华的商业街,街上有高档的星级酒楼和有豪华的宾馆,其间经常出没一些打扮得时髦的都市女郎和穿西装打领带的潇洒男士,有一些大型的购物商场,里面成千上万块钱的商品琳琅满目得让人感到自己的钱太少了。在那样一条街的背后,有一些绿化不错的居民小区,曾经我和孙丽美在那儿还有过一套房子。
后来我爬上宝安公园的那座小山,看着四周稠密的楼群,川流不息的车流,和星星点点变小了的人时,甚至会觉得自己渺小得像虚无的空气,像不为人知的一阵微风。不过,我也是在活着而且是爱过的。
大约在我来到模具厂工作后的第二年,二十四岁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位叫顾寒的女孩。为了她本来有些不修边幅的我每周去理发店理一次头发,每天洗三四次脸,后来把一套青灰色的工装洗得发了白。下班后,我经常一个人去那时还没有成为公园的那座小山下走一走,吹着微风,嗅着野草的芳香,看着蓝天里洁白无声的云,无边无际地想象着顾寒——那个扎着马尾巴辫儿,细眉凤眼,有着微微凸起的胸部,说话时细声慢语,身上散发着一种好闻的味道的姑娘,我的徒弟。
我喜欢顾寒如同一株绿色植物生长久了,渴望盛开一朵鲜花一般自然,但是我没有勇气向她表白。一方面我害怕被拒绝后会尴尬,另外一方面笨嘴拙舌的我也开不了那个口。不过好在沉默也会让人误以为是一种深沉稳重,没有想到顾寒,顾寒竟然也喜欢上了我。在后来成为我的女朋友时,顾寒笑着对我说,我让她觉得可靠。虽说我平时不爱说话,但还是经常会对人憨憨地笑的,一笑唇红齿白,阳光灿烂的样子会让人有一种亲近感。
顾寒以我徒弟的身份请我吃了顿饭,吃过饭后又让我陪她逛街。我第一次陪一个女孩子逛街,觉得自己喜欢的女孩也喜欢我的那种感觉太美好了。我想为顾寒买点什么东西,但她却什么都不需要,只是喜欢走在人群里,东看看西瞧瞧的。后来她说累了,我们找了片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默默地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那时的顾寒说过,她说,她感觉那并不是她的,也不是我的城市,似乎我们是在别人的城市里,仅仅是做着一份工,赚到一些钱。将来呢?我们谁心里都没有谱!
我抬头看天空里的云彩,看了很久,虽然在人群里,和顾寒在一起,我仍然感到孤单,心里无着无落的。我让自己不要想那么多,只想身边的顾寒。我心里仿佛有着千言万语,似乎也一直在想着该对她说些什么,但那些话像结了冰一样化不开,说不出口。
最后还是顾寒起身时主动向我伸出了手,让我拉,我才敢伸出手。
第一次牵女孩子的手时我感到心变成了一只鸟,“忽”的一下就飞出了身外,那种幸福的感觉甚至使我有了一种莫明的难过。
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我和顾寒仅仅是在一起吃吃饭、逛逛街、牵牵手,再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我总是被动的在活。除了工作上会主动以外,我从来不会、不敢、或者说不好意思去主动表现、表达自己,因为我怕想要亲吻和拥抱她的想法是会被认为不纯洁、不正经的。那时候,我就是一块石头,一截木头。
非典疫情发生的那一年春,人们惶恐不安。不少学校、工厂、公司放了长假。各个片区的管理部门组织了大批人员,他们穿着白大褂,背着药桶,四处喷洒消毒药水。用来防治感冒的板兰根等药物被抢购一空,人们外出乘公交车时戴着口罩,回家时反复用香皂把手洗得通红。恰是在那个非常时期顾寒感冒了——发烧、咳嗽、胸口发闷,很像是得了非典型肺炎的样子,她又不敢去医院看,怕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模具厂的女工宿舍里住着的另外几个女孩怕被传染,请求顾寒搬出去住。顾寒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心里特别难过。我知道情况后在公园的南门对着的城中村租了间房,把顾寒接了出来。
我守护着顾寒,从饭店里弄来了冰块为她降温,从很远的地方买来她爱吃的小笼包子,鼓励她说只不过是普通的感冒,肯定没有什么事,如果真的有事我愿意和她一起去死。那时的顾寒爱着沉默寡言的我,因为我的表白,她被感动得热泪盈眶。顾寒表示,如果她真的没有事就嫁给我,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在一起,那话从顾寒的嘴里说出来,我几乎也被感动得流下了泪水。
在非典过后人们又恢复到原来的工作和生活的状态,顾寒似乎也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不过我们的关系更进了一步,我从男工宿舍里搬了出来,正式与顾寒一起在小商场买了一应生活用具,两个人住在了一起。
灵魂与肉身结合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飞。那时我觉得顾寒就是我的生命,是我的一切。那时我们一起手牵手上班下班,一起穿过公园的南门,去菜市场里买菜,然后回到出租屋里一起做饭炒菜吃。因为爱着她,我总是想要为顾寒多做一些。我学会了各种菜的炒法,还学会了煲南方人煲的靓汤。那时我心甘情愿做一切家务活,把原来有些瘦弱的顾寒养得脸色红润,微微发胖。那时的我觉得顾寒就是星星月亮,就是我的水和空气,就是我所有的快乐和幸福的源泉。
日子流水般一天天过去,城市一天天在膨胀变化。
顾寒自然会感受到城市的变化,想要有一些变化。虽然她觉得我人不错,她对我不该有意见,但最终觉得和我再过下去也没有什么前途。因为她从我的身上看不到将来会获得成功的可能,甚至我只能是那种被时代抛弃,被别人剥削的对象。因此,渐渐变得聪明的她会觉得我只配成为她人生中匆匆的过客。
顾寒不想被我对她的爱所牵绊,因为在她看来,那种所谓的爱在强大的物质诱惑面前,在车轮滚滚的时代面前就算不了什么。许多人都在现实面前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也明白了,她渴望成功,不想永远和我一样在模具厂没出息地打工。我们的老板黄公子就是很好的模样,他正是改革开放的大时代的弄潮儿和代言人,他的言行影响了我们工厂里的一大批员工,顾寒也是其中的一个。顾寒想要成为城里人,有自己的房子车子和存款,有一份属于自己、可以见证自己成长与成功的事业。
为了寻找一种新的可能性,也为了逃避我的爱,顾寒跳到了另外一家公司做销售。换了家单位,工资提高了不少。重要的是她见到了更多的人,经历了更多的事,开了眼界。见了世面的她觉得和我没有将来了。那时的她认为爱让人满足于眼前的小快乐、小幸福,让人放不开手脚,变得没前途、没出息!
对于顾寒离开模具厂,我也没有什么意见。我爱着她,她想怎么样,我都支持。
在顾寒刚离开模具厂后不久,皮肤白净,单眼皮,有着一双明净的眼睛,嘴角上有颗小黑痣的,嘴唇红润的孙丽美来到模具厂,成为了我的徒弟。
孙丽美曾经在服装厂做过普工,在流水线上做过拉长,在化妆品公司做过推销员。她怀着美丽的憧憬,期待着高中时的恋人在大学毕业后来找她。男友读完本科后又读了研究生,在读研究生时和一位女同学同居了。失恋的她想尽快找个男友取代前男友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我很像一盘可以拿来吃的菜——但孙丽美很快从工友那儿知道我是名草有主的。
孙丽美是个聪明的人,在她成为我的徒弟后不久,怕顾寒吃醋,也为了避嫌,主动与顾寒成了朋友。她提出让在外面跑业务的,越来越见多识广的顾寒为她介绍男友。很快孙丽美和顾寒变得形影不离,后来在我的见证下她们还在公园的一块大石下拜了干姐妹,约定从此以后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孙丽美有了理由在休息日找我和顾寒一起玩。她们在一起无话不谈,经常会在我的身边嘻嘻哈哈地就笑起来,笑得我莫名其妙。我虽说对孙丽美的出现有些意见,觉得她剥夺了我与顾寒单独相处的时间,但也从来没有表现过不满,回想起来,那还算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在后来顾寒想要离开我时,孙丽美还劝过她。孙丽美觉得任劳任怨的我承担了一切,而且为人也老实可靠,做的饭菜也好吃,她不该那么对我。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一年后顾寒竟然离开了深圳,自愿被公司派到上海,而且她决定去上海的时候,怕我不同意,连商量都没有跟我商量一下。到了上海后,顾寒还让孙丽美帮我介绍过对象。她希望我喜欢上别的女孩子,把她忘掉。那样她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彻底与我脱离关系了。
顾寒走后我在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了一些问题,最终觉得我与她在床上时有可能会给她一种单调乏味的感觉,让她觉得无趣。顾寒是我的第一个女人,那时候我心里甚至还会觉得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欢爱是种堕落,会让我莫明其妙地产生一种羞耻感。那种事甚至影响了我对顾寒纯洁的精神层面的爱恋,觉得两个人的爱情并不那么纯粹。我是可笑的、矛盾的,我清楚自己有那样的感受不应该,但那就是当时我真实的感觉。
尤其是在顾寒去了上海之后,我一再否定与她合在一起的那种美,觉得自己爱她应该与她保持距离。因此顾寒去上海发展,我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我相信并喜欢一种精神上的爱,我想爱她的全部——过去、现在、还有未来,而不是仅仅爱和她在一起时的,她温软美妙的身体,彼此真实的欲望。我希望一切发展得都不要那么快,那时我甚至感觉到我的身体里有个女人,那个女人正是想象和感受中的顾寒,我渴望像爱自己一样爱着她,甚至想成为她亲密无间的一部分。
我觉得没有谁真正了解我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能真正能够爱上我的灵魂。我沉默,我微笑着面对一切所需要面对的人和事,但我却时常感到孤单。我曾感激顾寒的爱与陪伴,对她的离开有时却又感到一种由心的难过与莫名的怨愤。
我想到了孙丽美,想到她与我之间相爱的可能性。在顾寒离开之后,我不得不或者说自然地想到这些。那时的孙丽美每天和我在厂子里打交道,我能感受到她对我的喜欢,而她又是一个鲜活美丽的女孩,她的存在是那么真切,让我无法刻意去否定。
孙丽美约过我,让我陪她去逛公园,但我还没有想好该不该单独和她一起去。我有世俗的一面,怕别人看到我们单独相处会说闲话,怕闲话会传到顾寒的耳朵里。我也怕自己真的爱上了孙丽美——对于我来说,孙丽美也有一颗需要爱与被爱的心,有美好的,温暖的身体会吸引我。我清楚我生命里有着对女人的真实的,难免会盲目的爱欲。最终我还是拒绝了孙丽美,因为我和顾寒还没有结果,我还在爱着顾寒。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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