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窗外是稀疏的阳光，彼时正好拍打在破旧的百叶窗上。
　　 林红衣躺在床上，透过百叶窗，她可以瞧见院子里开着的红花。那是一种极为小巧的花瓣，被几片叶子衬托着，有叶的地方花开得淡雅，没有叶的地方花瓣被风吹得凌乱。
　　 林红衣想起了三月的江南，想起了小桥流水的清幽，想起了那个诗意的男子，想起那些飘散在时光里的轻柔时光。想着想着她就沉入了梦乡，梦里的她着一袭红衣，从幽静的院落里飘然走出，走过青石小巷，走向三月的江南，独自漫步在烟雨之中。
　　 她便从此留在那样的梦里，再也没有醒来。
　　
　　 正文
　　 月色有些寒冷，夹杂着夜的清辉，和着风中夜莺的歌声，静静地拂过古老的青石板。
　　 檐角积了水，垂挂在空中，又轻轻地落下，一滴，滴到地上，发出滴答的清脆，断断续续的，续了又断，断了又续，将屋下的水瓶满满地注了一盏。
　　 而这时，林家大院里正端坐着一位客人。该客人身着黑色长大卦，鼻梁上架了一副黑色金边眼镜，二十来岁左右，一副学生模样，却也生得眉清目秀，正对着房屋的主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时而扶掌大笑，时而又静如处子，也不知是因何而如此开怀。
　　 话说这客人，正是时下颇有名气的才子步子殊。而与其交谈甚欢的人，则是当地富甲一方的乡绅林华语。却说这林华语，也是文坛史上的一大奇人，他不仅早年留过学，而且获得了多个高等院校的博士学位，毕业后即回到家乡江南，开始经商，就此有了奈以生存的经济基础；这还不够，林华语在文学上的造诣让人只能望其项背。因此，凡是文坛新起之秀，总要拜访一下林家大院的这位奇人。方才提到的步子殊，正是这样的一个人。
　　 当二人全然不知周遭之景时，房间的内闱有一位身穿红衣的女子望着眼前的男子出神。这位红衣女子是林华语的千金林红殷。她折服于步子殊的才华，不禁立在那儿忘了礼数，竟痴迷于此。
　　 正当林红殷在那里忘神时，听到门外林华语的喊声：“殷儿，今有贵客至此，又喜你的文章，何妨出来一见？”
　　 就这样，林红殷出现在了步子殊的面前。
　　 一袭红衣，长发及腰，眉毛微蹙，娇携一身，态生清愁，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却不卑不亢，倔强的性格从体内浅浅的散发出来。
　　 这是步子殊眼中的林红殷，柔弱却不失刚强。
　　 见了步子殊，林红殷也不急着拜见，定定打量了眼前的人儿，发现其有种无奈之情在眼中流转，于一直坚强中透露着几分生活的辛酸，显然一副为生活所困的模样；一副黑色金边眼镜，轻轻地放在鼻梁，一股文人风骨自然而然的流淌于其间，让人禁不住对眼前的人又细细地打量一番。
　　 给眼前的人定了型，林红殷才款款作辑道：“听闻步先生大名已久，今日幸得一见，幸会。”
　　 见过后，林红殷在父亲的邀请下坐了下来，加入了二人的谈话。
　　 步子殊分析了林红殷的一些文章，又请教写文章的心得，林红殷静静的听着，为步子殊的虚心感到震撼，却不得不为他分析他的文章的中肯感到惊讶。林华语听了步子殊的分析，也只笑了笑，在心里默默地肯定这位后生的才能。
　　 三人畅谈许久，不觉天色已晚。
　　 步子殊拜辞。第二日，便乘了北上的客机，前往北大任教授。
　　 这次短暂的见面并没有给林红殷留下太多印象，她欣赏步子殊的才华，却始终觉得二人之间隔了太多东西。而北上的步子殊，在奔波中渐渐淡忘了这次短暂的相见。
　　 步子殊北上后没多久，就接到了父亲的来信，在信中，他父亲催他结婚。
　　 步子殊北上就是为了逃避这段充满着世俗的婚姻，却没想到，父亲的催婚信逼到了如此地步。他强烈的反抗，却遭到母亲更为强烈的逼迫。无计可施的步子殊只好收拾行李回家。
　　 面对父母为他包办的婚姻，步子殊感到无奈，却又不得不被迫接受，这让他反感，自始自终，他对他结发的原配妻子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
　　 婚礼当夜，正是洞房花烛时刻，文宛若坐在红灯新帐的新房，却迟迟等不来步子殊，不能独自睡去，只能坐着，等到灯火孤寂，人影散乱。
　　 夜已经很深了，步子殊才带着一身疲倦归来。走到文宛若的身旁，没有动手掀她的盖头，反是立在旁边，一言不发。静默了许久，才拿开她盖头的披巾。
　　 微红的脸颊，长睫毛，眼帘低垂，情绪有些许失落，却不十分明显，被努力地压制着，一张玲珑乖巧的面孔，不失为一个大家闺秀。身材适中，穿了一双红色绣花鞋，不是被封建礼教所残害的三寸金莲；十指纤细而柔腻，无意识的动作稍显了心中的不安。不是倾城的容貌，却也不失女子的柔美。
　　 步子殊细细打量着，为眼前的人感到惋惜，如果她嫁的不是他，她定会嫁给一个比他好上百千倍的夫婿。若不是包办的婚姻，他对她也讨厌不起来，或许，他还会欣赏眼前忸怩的女子，只可惜，因是强加给步子殊的，让他怎么也喜欢不上眼前的人。
　　 步子殊感到些微的自责，若不是嫁给他，文宛若会过得很好的。她要的幸福，他给不了她。
　　 伸手弹了一下椅子，步子殊坐了下来。
　　 “你睡吧。我睡椅子，并不碍事。”坐好后步子殊对文宛若说道。
　　 依旧是一身红嫁衣的文宛若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咽回了眼角的泪水，安静地躺在床上。她不明白，新婚之夜，他为何让她独自睡去。
　　 眼角一颗泪轻轻滑落。
　　 重又安静的房间，步子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也许，她太过温顺的性格让他不喜欢吧。接受过新思想的步子殊，并不喜欢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的产物。
　　 婚后两个月，步子殊在父亲的授意下向北大辞去了教授的职位。
　　 为了避免与文宛若的相见，步子殊筹划着出国留学。也许，这是很好的一种逃避方法。
　　 在法国，步子殊如鱼得水。他不仅在文坛上立足了脚跟，在生活上，他更是任性而为，完全没有任何约束。
　　 此时的林红殷，也随父亲来到法国。在法国，林红殷不如国内那般自由，却还是学习了许多东西。她学会了写古韵，在写文章上也更进了一层楼。
　　 因为在法国留驻的时间短暂，林华语来不及给林红殷找一个学校，便开始招聘私人教授林红殷专业知识。找了许久也未曾找到个满意的人，最终只好作罢。
　　 却不曾想留学的步子殊打听到了林华语在法国，竟登门拜访。
　　 彼时阳光正好，天际一片蓝澈，林红殷坐在家里，闲得无聊，用手拈着花瓣，轻轻地嗅着。同在异乡的步子殊再次闯入了林红殷的眼帘。
　　 早听得外屋有谈话的声音，仔细听了许久，林红殷也没能辨别声音的主人，只能微闭着眼，静静地打发无聊的时光。
　　 不同的地方，相同的场景，林红殷再一次身穿红衣出现在步子殊的面前。
　　 一袭红衣，染了半世尘埃，早年的清愁更加清晰而浓烈，不再是昔日稚嫩的脸庞，正是二八年华，又单单生出了风姿。
　　 没有故事里的惊鸿一瞥，眉眼弯弯，眼波流转，却与无知觉间让步子殊心下一惊。
　　 这才是他欣赏的女子！
　　 席间谈话，步子殊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林红殷的脸颊。眼中自是一种不同于寻常看人的神色。
　　 而坐在步子殊对面的林华语早已看出了端倪，却依旧不动声色。至于心不在焉的林红殷自是没看到这一点。
　　 告别了林华语后，步子殊开始疯狂的想念林红殷。他想她丁香般的忧愁，想她安静的神彩。
　　 几年前的匆匆见面，年龄尚小的林红殷并没有给步子殊留下太多的记忆。然而这次见面，步子殊却莫名的喜欢上那个从江南走出的女子。
　　 也许，当年遇见她时，他们的缘分还没修来，当他再次遇见她时，没有晚一步，也没有早一步。他们缓缓出现在对方面前，她着一袭红衣，他一身长衫，她带着江南女子的哀愁，他携了红尘路上的清欢，她静若处子，他谈笑风生，于时光的寂静里，刚好赶上对方最美的年华。
　　 禁不起相思折磨的步子殊开始用他的笔写下思念，他写诗，作文，字里行间全是她眉眼弯弯的笑，他为她写的诗见著于各大报刊。而思念林红殷至极的步子殊也开始将为她写的诗稍给她。
　　 他在《想要》里写：我想要/江南烟雨的那片碎天/揉进我的心头/为我爱的/我思念的你/拂去眉宇的清愁……
　　 似乎是要把林红殷的身影揉进心里，没有得到回音的步子殊开始展开疯狂的攻势。
　　 终于，情窦初开的林红殷接受了步子殊的追求，于异国他乡，与步子殊展开了一场云水恋。
　　 身处热恋中的步子殊忘了家里的结发妻子，忘了世俗的羁绊。他为林红殷挽发，他与林红殷漫步在梧桐树林立的街头，他笑她常着一身红衣，他扶在她的耳畔说道：“你穿红衣很好看，特别是你笑的时候，以后我叫你红衣可好？”林红殷听后，也只是低头娇羞的一笑，任凭步子殊在她耳际喊着红衣。
　　 初尝爱情甜果的林红殷羞涩却又情不自禁。面对步子殊成熟的爱恋，她默默的接受，又默默的回应着。她为他织围巾，她在信里写下对他的感激，他写诗，她也写诗回应，她爱恋着他的一切。
　　 而恋爱中的林红殷也不忘时刻学习她不擅长写古韵，她便央他教她。眉眼里全是林红殷的步子殊也乐于教她东西。他和她一起吟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和她一起作诗，他扶着她的双手，教她写各种字体。他教得尽心尽力，她学得有声有色。
　　 梧桐树绰约的影子投在翻飞的纸页间，他笑看一脸认真、心无旁骛的她；浪迹街头，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心，他一脸严肃，像是要握住一生一世。
　　 欢悦的日子飞快而短暂，转眼，林红殷就要随她的父亲回到国内。
　　 林红殷向步子殊话别。步子殊轻轻的挥手，作别心爱的林红殷。
　　 在林红殷回国的前一周，步子殊先休了学，乘飞机回到国内。
　　 回国后的林红殷与步子殊有过一段国外热烈的恋情。但不久后，林红殷就知道了步子殊已经有一位结发的妻子。她去见他的妻子，她唤他的妻子步太太，心里却五味杂陈。
　　 见到文宛若，她推翻了先前的看法。林红殷发现，文宛若不仅有才华，还有她无法与之相比的孝顺。
　　 文宛若赢得了公公婆婆的喜欢，步子殊常年不在家，步子殊的父母就把文宛若当亲闺女一样养着，很明显，文宛若很招人的喜欢。只可惜，她接受了太多的封建思想，穿着十分土气，说话有几分唯唯诺诺。
　　 这让林红殷的心软了下来，她不忍心伤害这样一位旧社会的有才华的女子。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介入是多么的不恰当。
　　 从小锻炼的理智让林红殷的大脑十分清醒，她很快地认识到她与步子殊的感情的错误。她觉得，要是她强行进入步子殊的生活，肯定会连累这位柔弱的女子。
　　 林红殷开始拒绝步子殊的邀请，并清楚地告诉他，她不会和他走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冷淡，让步子殊感到不知所措。是自己做错了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步子殊感到无能为力。
　　 为了能够忘记这位诗意的男子，林红殷决定再次跟随父亲远走他乡。
　　 就在离去那日，林华语放下行李，突然对林红殷说道：“殷儿，你真的决定走吗？你要记住，这是你的选择。”
　　 林红殷感到惊讶，她没想到父亲竟知道她与步子殊的关系。
　　 “是，父亲。这是我的决定，我不能伤害文宛若女士。她是一位值得人尊敬的人，我不能因为我个人的原因而破坏她的家庭。”林红殷轻轻的说道，语气却十分坚定。是一个江南女子独有的气魄。
　　 “殷儿既然想好，此需放下才好。”林华语笑看着林红殷，有种满意的笑容。
　　 林红殷望向父亲的眼睛，郑重的点头。她望着江南水乡的柔美，忽地想起了十五岁的那场相见。那场见面，也许，只是命运的一个前奏，她不是早就看见了他眼底的无奈么？如今她的离去，可不带着几许无奈？她记起他喜欢叫她红衣，而今日离去，竟着了一袭白衣，也有点儿别离的味道。
　　 来到英国后，林红殷改了名字，开始写小说，她在小说里记录下曾生活过的点滴，每次落款，她总用心地写下红衣几个字。
　　 有些事被悄悄的沉于心底，任光阴不再，林红衣也只闲看着亭前的花开花落。
　　 每天除了上几节课，林红衣便漫步于康桥，她想起法国梧桐树下的细语呢喃，想起漫步河边时的柔风细雨，想起步子殊执起她手时的小心翼翼。可一起终归都是过去了，那些在法国度过的岁月，在光阴了慢慢的沉入林红衣的心底。
　　 孤独，此时此刻，身处异国他乡的林红衣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
　　 没有遇见步子殊之前，她的孤独，只是一种简单的孤单；遇见步子殊之后，她的孤独，是风花雪月后寂静的孤独。
　　 原来，孤独可以是一个人的细水长流，也可以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身处人群中的林红衣，总也感受到无法言说的孤独。也许，选择离开，是对，也是错。
　　 留在北京的步子殊，渐渐地发现了林红衣离去的原因。他以为，是这份包办的婚姻束缚了他追求自由的权利；他以为，她的离开单单是因为他有了结发妻子；他以为，只要他与文宛若离婚，林红衣就会回到他身边。岂不知，他算到了开头，却算错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