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我的一颗牙齿一直隐隐作痛。它也不是天天疼痛，它像抽风一样时不时的疼一阵子，疼的时候就像在牙床上扎了根鱼刺一般，让我从心底里往外冒冷气，可我始终忍者坚持不去看医生。在北京这个城市看一次牙至少也要二三百块，如果看好就不知道需要多少钱了，高昂的价格和拥挤的交通让我这个外来务工者实在伤不起。就这样我忍耐着牙痛的折磨，一直忍耐到公司春节放假，才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回家看牙了。
　　 千里迢迢地回到家里，我顾不上一路旅途劳顿，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牙医诊所，这时距离过年还有一周时间。诊所里只有一位女患者，牙医带着口罩穿着白大褂正在给患者看牙，一瞥眼看见我进来了，他示意我坐下等着。等了约有一刻钟时间才轮到我，我躺到躺椅上，牙医问：“怎么了？”我说：“牙疼。”牙医让我张开嘴巴检查了一番告诉我：“有个牙窟窿，已经露神经了。”随后又歉意地说：“年前看不了了，等年后来吧。”我问：年前怎么看不了了？牙医说：再有几天要过年了，我忙碌了一年也想早点休息备备年货，过一个踏实年，所以，你想在我诊所里看牙只能等到过完年了。
　　 我的假期是有限的，过完年初十以后就要返京了，我不可能等到年后。从诊所里出来我在大街上徘徊了很长时间，然后去了另一家诊所。这家诊所冷冷清清，我推门进去时牙医正坐在椅子上抽烟，看我来了牙医也站起身来。牙医是一位老者，身材魁梧，目光炯炯，但是满脸的皱纹却掩盖不了苍老。我问：”你年前还看牙吗？”牙医一愣神说：“看啊，我既然开门营业了，怎么会不看呢？”他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又说：“马上过年了，我的牙不是一天两天能看好的，不耽误你过年吗？”牙医笑了说：“你把心放到肚子里，你就是大年初一来我也给你看。”听了牙医的话我安心地躺到躺椅上，牙医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往烟灰缸捻灭，开始给我看牙。我以为他会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可是我的以为都错了，他就穿着我进门时的那套行头行医，连口罩也不戴。他的苍老的脸三十度倾斜在我的脸上面，我能清晰地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香烟味，我能清楚地看见从他鼻孔里百折不挠钻出来的几根鼻毛。他的一头黑白相间的浓发由于不经常打理，这时候呈现在我眼前的状态像一个鸟巢。我裂开嘴巴，牙医拿着一次性消毒工具检查我的牙齿。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感受着从牙齿里传导过来的一阵阵的剧烈疼痛。这时候牙医开始说话了：“你的上牙床有个牙窟窿，已经露神经了，必须钻死，会很疼。你听明白了吗？”我的下巴微微动了动，算是对牙医的响应。牙医接着说：“我开始钻了，你要受不了就说话，你别乱动，我的小电钻很锋利，钻到别的地方就麻烦了。”牙医的话音未落，我的耳边传来了轻微的嗡嗡声，仿佛一个蚊子飞进我的耳朵，紧接着我感觉到口腔里弥漫出一股焦糊味，这股味道迅速占领了我的整个感官系统，有一瞬间我感觉到我的身体漂浮在这种气体中。牙医说话了：“疼吗？能坚持住吗？马上就完了，一个大男人这点疼还能忍不住吗？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你别说，真有人受不了牙疼。今年开春我诊所里来了个患者，年龄和你差不多，也是个男的。他就受不了牙痛，他从进来就捂着嘴喊牙疼，一直到我把他的蛀牙拔掉他就没消停过，说实话我从心里看不起他，一个男人至于疼成这样吗？我做了一辈子牙医，什么样的患者我都见识过。前些日子有个老头来我这儿镶牙，他老伴陪着来的，他问烤瓷的多少钱，我说六百块钱，他说行，就镶烤瓷的。我说得先交三百块钱定金，那老头没犹豫掏出钱来交了定金。交完定金我给他做了牙型，那老头和他老伴就走了。这事本来很正常，我也没多想，谁能想到呢，第三天那老头又来了，他反悔了，又不想镶牙了，他想把定金要回去。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他的烤瓷牙都快做好了，他又不要了，我怎么跟他说都没用，他就一句话，我要我的定金。你说我怎么办？我总不能跟他耗着吧？给我气的都不行了，我真想揍他一顿，败败火气。我这人脾气不好，爱冲动，我年轻时总和人打架，我在咱们县医院上班，医院的医生我打过六个，还有一个副院长，我差一点儿让医院开除了，幸亏我家有个亲戚在卫生局上班，但是我从来不打患者，真的，我一个也没打过。那天那个老头我真想动手来着，后来想想算了吧，不跟他一般见识了，就把定金退给他了。你想想，还有比这事儿让人恼火的吗？做人啊，一定要讲点信用，没有信用谁愿意和你交往，你说是不是？我这么和你说话你不嫌我啰嗦吧？其实我说这么多话是想分散你的注意力，你的注意力转移了就能减弱疼痛感，你也就感觉不到有多疼了。现在我钻完了，不那么疼吧？你漱漱口，休息一下，我抽根烟，一会儿给你上点药，你就可以回家了。”
　　 牙医给我端来一杯水，我漱了口，继续在躺椅上躺着，我很累不想说话，于是我把眼睛闭上。我的牙齿还在持续散发着疼痛，我已经分不清疼痛来自哪颗牙齿，疼痛把我的神经麻木了。口腔里那股焦糊味还没挥发完，仿佛是一片乌云挥之不去，又仿佛是一场噩梦，顽固地侵占我的思绪，让我的头脑昏昏沉沉的。牙医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惬意地翘着二郎腿，从他嘴里飘出来的缕缕烟雾润物细无声地钻进我的口腔，我感觉口腔里有一种混合液体，它让我迷茫又让我清醒。
　　 牙医给我上了药，我便匆匆离开了，好像逃跑一样。临出门牙医告诉我：“别忘了后天来换药。”
　　 第二天我上街给家里备了点年货，第三天我硬着头皮又去了那家诊所，我的牙还没好，必须听从牙医的嘱咐得去换药。我来到诊所，牙医正在给一位患者看牙，看我进来了牙医问：“你的牙还疼吗？”我说：“不疼了。”他点点头让我先坐下等会儿，又忙着给那位患者看牙了。我闲着无聊把手机掏出来开始浏览朋友圈，我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一条条微信，我听见牙医对那位患者说：“你的这颗牙早就坏死了，你应该早早地把它拔掉，现在好了，它把另一颗牙连累了，这颗牙也不行了也得拔。什么？你说没有时间？你比国务院总理还忙吗？你就是做生意也不至于忙的连看牙的时间都没有吧？你做什么生意？对，你说过你是开餐馆的，开餐馆的一般晚上比较忙，你早上不忙吧？你可以早上来呀，我年纪大了，没有那么多觉了，天一亮我就开门营业了。”
　　 谢天谢地，终于轮到我了，我躺在躺椅上把嘴巴张开就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牙医把工具伸到我的嘴里，口腔里立刻反射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牙医说：“这两天牙不疼了吧？今天把药换了，大后天你再过来一趟，如果不发炎，牙窟窿就能堵上了。这些天你吃饭尽量别用这边，就是堵上了吃饭的时候也得注意了，不能吃过硬的东西，特别凉的东西也尽可量少吃，即使堵得再好，也赶不上原装的了。还有，我观察了一下你的牙齿，发现你的牙齿上有很多横纹，这说明你刷牙的方式不对。刷牙要上下刷，不能横着刷，长期采用不正确的刷牙方式会损害牙齿的。你以后一定要改掉坏习惯，我说的你听明白了吗？你别嫌我啰嗦，我也是为你好。上了岁数的人都这样，都愿意啰嗦几句，偏偏很多年轻人听不进去。我看你也有四十出头了吧，我的话你能听进去吗？以我多年的行医经验我发现，从牙齿上也能看出一个人的身体健康状况。一个人如果牙齿好的话，身体一般也不会有啥大毛病，如果牙齿不好了，身体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你想想，牙齿是吃东西的，牙齿都不好了，身体能好的了吗？所以说，要想身体好，第一要把牙齿保护好。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儿，可惜很多人都忽略了，现在人天天都忙着赚钱，钱有赚完的时侯吗？到底赚多少才能算完？就怕有命赚没命花，那可就窝囊了。你说，我说的在理不在理？”
　　 牙医嘴里不停说着话，手里也没闲着，不一会儿功夫就把药换完了。我付了钱，没怎么停留就回家了，回家的路上牙医的话在我脑海里又回放了一遍，我琢磨了一下感觉多少有点道理，并不都是废话。隔了一天，我又去了趟诊所，这时距离过年仅有三天时间了，大街小巷年味渐浓。我走进诊所，出乎我意料的是小小的诊所居然人满为患，十几平米的房间有四五个患者在候诊。等还是不等呢？我犹豫了一下，转身出了诊所。在外面闲逛，直到临进中午饭点才回到诊所，诊所里只有牙医一个人，他正在整理房间，脸上留露出的表情略显疲惫。最近几天我以是第三次来到诊所，牙医对我已经很熟悉了，我和牙医打声招呼，牙医回应一声：“来了。”我说：“现在这个时间点来，不耽误你吃饭吗？”他笑了笑说：“你来都来了，还那么客气干嘛？”他这样说，我到不好意思了，于是我又说：“要不你先去吃饭？”他说：“算了吧，给你开个玩笑，把你打发走了，我再去吃饭，说不定老伴一会儿给送饭来了呢！”我听了牙医的话径直走到手术台躺下来，随口问了一句：“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啊？”牙医说：“其实这几天哪一天人都不少，往年也是这样，越快过年了人越多，有很多人是从外地回来的。”说完这句话，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你也是从外地回来的吧？”我说：“是。”牙医叹了口气说：“我儿子也在外地呢，在深圳上班，在那里找了个当地的媳妇，不回来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却离我那么远，你说说，我这个儿子是不是白养了？他多次打电话让我和老伴到深圳定居，前两年我和老伴去了一趟，在深圳住了半个月我就烦了，深圳有什么好？到处是车到处是人，天气又热，物价又贵，说话也听不懂，我和老伴原计划在那里住半年，结果只住了一个月就回来了，在那里实在是受不了了。咱家乡多好，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四季分明，不比深圳强多了。你说说这么好的地方，为啥年轻人都愿意往外跑？”我也跟着叹口气说：“没办法，家里就业机会少，工资待遇低，走出去是大势所趋，谁愿意抛家舍业往外跑？还不是被逼的吗？”牙医说：“按照你的说法，是在家乡生活不下去了，才往外跑的？”我连忙否认：“我可不是这意思，我意思是说现在地区发展不均衡，年轻人有想法，自然想去空间大的地方去发展。”牙医说：“年轻人走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谁来建设家乡？长期下去家乡不是越来越落后了？”我无语，牙医说的道理我当然明白，可是又有谁能来改变这种现状呢？牙医接着说：“不发牢骚了，这也不是咱小老百姓能管的事，还是先看看你的牙咋样了。”我再一次张开嘴巴，牙医用镊子把塞在牙窟窿里的药抠出来，他拿灯凑近我的嘴巴仔细照了照，然后对我说：“没事了，今天就能堵了，堵上以后你吃饭的时候可得注意了，千万不能吃硬东西，否则就白堵了。你不用紧张，不怎么疼的。把牙窟窿堵上了你也能安心过个年了，回家后感觉有不舒服的地方随时来找我，我帮你处理。我儿子今年又不回来过年了，我有的是时间。哎呀，还是想念过去，那时候家里不管多穷，一家人都能开开心心在一起，多好啊！现在呢，生活是比过去好多了，可是一家人一年也难得相聚一次，想想就觉得害怕啊！”
　　 牙医的话浸透着无限的悲情，和这寒冷的天气一样。我走出诊所，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雪，雪花沸沸扬扬漫天飞舞，给这个混浊的世界披上了一层银装，一阵寒风吹来，我下意识地裹紧了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