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
我的男人自杀了,死得突然而又莫名其妙。一夜之间我成了他们议论的中心,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迅速成长着。他们比我还清楚我,甚至连我不知道的事,他们也都知道。我从来没有去过N市,他们却非常坦诚的地告诉我说,我在N市发了财运,十分的幸福。他们不管我是如何茫然,一口咬定,我干了自己不知道的事。
我的男人自杀了,死得不明不白。他们非常惋惜地对我说,你真傻,干吗非杀了他呢?男人不都是一样的,况且他对你又是那么的痛爱,现在倒好,你杀了他,自己倒孤零零地一人,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过呀。我说,我没有杀他,是他自己死的。他们压根不相信我的话,使劲摇着头说,他那么好怎么可能自杀呢?你杀了他便罢了,你可不能再杀自己呀。我百口莫辨,他们说得比真的还真。我将他们的话装在脑子里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我在何时何地杀了自己的男人,更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想杀自己的。
他们让我糊涂。此后,他们也不管我死了男人的悲痛,见着我就说,呀,你看上去精神焕发,像少女一般明艳,比你的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年轻多了,看来你的日子是很好过的。我不相信他们的话,因为我的心情确实很沉痛,我明明像一块抹布一样又旧又糟,我的眼角分明布满了鱼刺一样的皱纹,而他们偏偏却说这样的话。我忽然反省过来,他们分明是在宽我的心。我由衷地说,你们这样关心我,安慰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们对我的感激零啼非常麻木,说,看到你这么快乐,这么年轻,实在是不该一个人过,快些成个家吧。
我万念俱灰的心听到她们这样说,心里顿时感到涩涩地,觉着这想法实在是对不起死去的男人。我叹了口气说,成什么家,一个人过也一样好。
他们不相信我一个人能生活,眼里流露出狐狸一样的怀疑。
男人死在一个多雨的季节,他不喜欢雨,他说雨像眼泪一样让人看着心烦,不霉的人也让雨给哭霉了。因此只要天下雨他便毛焦火辣,坐立不安,有时甚至愁得连饭也吃不下。渐渐的他得了雨病,他羞于去找医生,怕医生知道了他内心的隐私。他的病就被他这么一天天拖着,以致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在第二年的雨季,他终于没能挺过去,他被雨逼得竟悄悄结束了自己不十分年青的生命,那年他正好三十岁。没有人知道他有病,从外表上根本无法看出他内心的病。
对于他的死,我曾真实地哭过,当热泪从我的脸颊流过时,他们说,看把你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这下可好了,你解放了。我告诉他们说,我是难过的流泪,我的心还痛着呢。他们说人哪有心,我们没有心,你也是没有心的,没有心从何说起痛呢?他们的逻辑总是强于我的事实,我只得甘拜下风,无话可说。
我不管他们有没有心,我坚信自己有心。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真正被他们伤透了心。有一天,一只怀孕的老鼠误进了我的房子,我怕它找不到家,便把门一直敞着,想让它自己出去罢了,然而它无论如何也不肯在白天光明正大地从我屋里离去,非要等到晚上我进入梦里,它才开始做逃走的工作。它不知疲倦地啃我的门,直啃到铁皮那层时才住口。我一晚上被它吵着,于是,我吓它,骂它,然而这些全不管用。就这样,它忙了一晚上,我也忙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天亮后,它忙着睡觉去了,而我却没有了睡意。
我发现自己的房门被老鼠咬了一个缺口,缺口旁堆着小山一样的木屑。我决心捉住它,让它从房子里滚蛋。我翻箱倒柜地忙了一个上午,硬是没有找到它,于是我又将门大敞着,让它不用费劲地离去。我错误地认为它在熟悉了我的房子后,会悄悄地溜走,没想到,夜深人静时,它又出来活动了。这回它聪明地没去咬门,而是爬到我的窗台上,在咬窗框。我迷迷糊糊地又被它啃咬的声音给惊醒,心里十分地愤怒。昨晚的那套办法对它同样无效,于是我便使劲唱起歌来,一首接一首地唱,直唱到东方发白。这一招果然灵,我的歌声充满了整个房间,将老鼠给制住了,它不再咬我的窗框。我不知道它的安静是因为我的歌声太令它陶醉了,还是它胆小被吓住了。然而这一晚上的歌唱却令我疲惫不堪。一连两个晚上我都因老鼠的捣乱没有睡成觉,我觉得再吃方便面非让我皮包骨头不可,于是我上街去采购奶粉和鸡蛋等一些营养品。
走在街上,他们一见到我便十分的异样,偷偷拿眼瞄我,甚至连招呼都不和我打。我极力地将脸上的笑容白白送与他们,他们竟像没有看见一样,只是一个劲怪异地看着我。这令我不明白,我和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连隔壁的一向祥和的张大妈见了我,倒把她惊了一跳,仿佛看到鬼魅般,竟逃也似地跑了。我不知自己何以突然变得那么吓人。这状况令我无法自由地走在大街上,干自己想干的事。我怕吓着更多的人,只得满腹狐疑地跑回家。
墙上的镜子很普通,既不能照出妖形,也不能告诉我谁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人。我对着镜子无奈地照了又照,镜子里的我瘦了些,憔悴些,与往日并无其他怪异之处,我真不明白,他们何以这样。
我准备把这件怪事记到日记上,以便将来查个水落石出。当我打开抽屉去拿笔记本时,里面的情景把我给吓呆了。抽屉里平白无故地多了些动西,只见几条粉嘟嘟的小生命活鲜鲜地躺在生硬的抽板上,它们都还闭着眼,缩着四肢,不停地抖动着,像是怕冷似的。原来那只可恶的老鼠竟在我的抽屉里生下了它的孩子。
几条蠕动着的粉红色生命的突然到来,令我既怕又恶心。我只好去请隔壁张大妈的女儿来把这脏物给丢到垃圾里。张大妈的女儿今年只有十八岁,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般招人喜爱,她纯真的脸上总是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当她来到我的屋里,看到那些小生命时,竟掩饰不住地欣喜若狂,兴奋地叫了起来,仿佛那些东西眨眼间变成了五光十色的宝石。我说,你帮我去倒掉,你敢吗?她十分果断地说,别倒,给我吃,你不会要钱吧?我惊奇地望着她,简直不敢相信。我说,开什么玩笑?这样的东西你能吃?不行,不行。她见我不同意,忽然神秘地对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是关于你的,但说了你一定要答应给我,让我吃。我一听她说是关于我的事,心里有鬼似的砰然乱跳,不知最近外面又在流行我的什么事。我迫切地想知道关于自己的事,便一口应允了她。她一边给我说一边瞟着那几条粉嫩的生命,眼睛里忽然有了猫眼里的竖线,我心里一阵恐慌,不知她何以有着猫眼里的竖线,这在以前我是从来没有发现的,难道要吃老鼠的人都这样吗?
他们这两天老往我家来,整晚的在我家,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她问道。我摇摇头,见我不明白她又接着说,他们在听你。我倒吃一惊说,听我?我难道是听的吗?我又不是广播。她说,那当然不是,他们听到你和男人说话。我问哪来的男人?她说,你屋里的呗。我摇摇头说,他们听错了,屋里只我一人。她显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说,别装了,连我都听到了,你对那男人很凶,一个劲地数落他,你的床还响来响去。我听她如此这般地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错了,错了,那不是男人,是老鼠,还是只怀孕的母老鼠。她将目光投向了我,那眼里的竖线不见了。她半信半疑地说,如果不是男人,你第二天晚上不会那么兴奋,连觉也不睡,欢叫了一晚上。他们说,那男人一定被你骂好了,所以你才舒服地大喊大叫。她一个女孩儿家,竟这么没遮没羞地传着他们的话,竟也是他们一伙的。我没好气地说,信不信由你,反正这抽屉里的生命是那老鼠下的。你还小,不要牛头不对马嘴和他们混在一起没事瞎编。她点了点头,显得十分乖巧。她很容易被教化,那么他们呢?我该如何去教化老城持重的他们?
我苦思冥想,始终没有想出良方。张大妈的女儿趁我发愣的当儿,伸手从抽屉里捏起一只老鼠便往嘴里送,哀叫声在她的嘴里响成一片,她殷红的小嘴上顿时鲜血横流。她还这么小便毫不留情地开始扼杀生命,那她长大了不是比他们还凶吗?他们现在已经是杀人不见血了,那她将来杀人还不知是怎样的高深。张大妈的女儿津津有味地撕咬着老鼠,我只觉着惨不忍睹,她嘴里那吧唧吧唧的声音,把我渲染得仿佛和她一样,也成了吃鼠的人。我不由地直恶心,一时间连话也不能说,只是不停地朝她摆手,叫她离去。
她很听话,用双手捧起那窝老鼠便走,出门前还张着她血红的嘴对我说,我爸我妈见到这个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他们最爱吃的就是这个。
他们家吃鼠的嗜好竟然有这么长的历史,我竟一直蒙在鼓里,看来我对他们知道的太少。我的不愿串门,我的寡言少语,都令我不能够和他们同流合污,去品嚼自身以外的趣闻和荒诞。我没有去咬别人的舌根,却白白地被别人咬来咬去,看来我是真正的划不来。
张大妈的女儿欢天喜地般走了,空落的房里只有我一人孤坐着,我一个劲地想着这青春少女的话,那些关于我的事,看来他们知道的确实比我多。难怪大白天里他们见到我便怪怪的,他们的想象力完全超乎了常人的想象,也许还有更多的我不知道的关于我的事,在他们中流传。他们仍旧抱着人类的恶习紧紧不放,以捣鼓别人为乐趣。
我又开始满屋子地寻找那只才做了母亲的老鼠,心里充满了对它的仇恨。如果不是它瞎钻,我能变得那么恐怖吗?我一边找一边咬牙切齿。然而一想到它失去孩子的悲痛,想着我的残忍,我对它的恨竟又一下子化为乌有,甚至开始担心它来找我报仇。
这天晚上,屋里没有了老鼠的啃咬声,它是否寻了骨肉的血腥去了?
老鼠在我房里生产的事不径而走。他们交头接耳没完没了地议论,甚至派代表来和我谈。代表说,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老鼠有责任,你也有责任。老鼠不该怀着孕乱跑,你不该收留老鼠在房子里生产,更不该杀了它的后代,你这样做太无情了,老鼠被你整得生不如死,实在是可怜至极。我听了,不由得义愤填膺,长期地压抑一下子爆发出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硬梆梆地向他砸去,你们连人都敢吃,又何必担心别人吃只老鼠。他们对我的态度并不介意,一个劲嘿嘿干笑着,冷酷异常的眼直透我的脊骨。
他们的不分青红皂白,令我伤透了脑筋,我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老鼠在我房里生产的事。我决定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生活下去,我得澄清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特意选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对他们说,那老鼠是自己跑来的,我怎么赶也赶不出去。我的声音像干草一样没有朝气,我简直说不下去了,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有这个必要吗?
他们面无表情地听着,干笑着,狡黠的眼里满是诡计。然而他们哑了一般,啥也不说。我能够忍受他们的无中生有,他们的无心无肝,但我却不能忍受他们在事实面前的沉默,他们的不辨是非。
自从老鼠窜进我家后,他们都开始躲我,甚至连不认识我的人都怪怪地看着我,我仿佛得了瘟疫一般。就在这时,天空开始下雨,雨没完没了地下,令人心烦,我这才明白,我的男人为什么讨厌雨,雨也跟他们一样让人郁闷。
我要逃离这伙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我得赶紧逃,否则我将被他们灭了。
悠悠的雨后,春天来了,白色的梨花和红色的桃花相继开放,河沿上,山坡上,一树树的花儿狂野地奔放着,仿佛一群群十七八岁的少女般。在这春意盎然的季节,我忍不住地想往自然中去,去做一回嫣然的杜鹃,去做一回空中的飞鸟。在这个想法的鼓舞下,我果敢地离开了他们的包围。我说,春天来了,我要去看春天。他们撇着嘴,一脸的不屑说,春天,春天是什么?
我的去看春天再一次令他们忙来忙去,他们把所有的事物放在一边,三五成群地议论着我,像夏天树林里的蝉一样鼓噪着。他们不光分析我去的目的,甚至连我去的地方都列举了七八个。他们诡诈地背着我,喋喋不休地争论着,最后他们把争论稍加修饰后当成事实。他们不甘独享这份“事实”,便以一元的价格将它炒卖了。炒卖的内容五花八门,都是些我不知道的关于自己的事。
我的男人死了,我便给他们炒卖得面目全非,我在这里连哭的地方都找不到,不,我不敢哭,我怕我的哭声会再度令我“大红大紫”。
我终于去看春天了,隔离了他们,我的心情从未有过这样的欢快和轻松。我的耳朵听不到他们的窃窃私语,我的眼睛看不到他们的鬼鬼祟祟,我解放了。
几天后,我包里的钱将要尽时,我又无可奈何地回到了那个发霉的地方。出乎意料,他们突然都变得可亲可爱了,像我的朋友一样,对我问寒问暖关切备至。我不敢相信,顽固而又自信的他们在相隔几日后会真的令我刮目相看。我说,算了,别费劲了,你们不做自己太累了,我不会计较从前的。他们面面相觑,隔了半天才说,我们知道你病得厉害,你的那些事我们都不再去想了,谁没有个三长两短,你回家就好,可别有个闪失。他们这话分明还在惦记着我会杀自己,然而他们说的我病得厉害是什么意思呢?我忍不住想要弄个明白,于是我说,我有病?什么病?他们见我问顿时慌乱起来,支支吾吾,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告诉我,我究竟是得了何病?看来他们仍在干着杀人越货的事,他们原来是严肃地干这事,现在却是和善而友好地干这事,几日不见,他们的勾当又提高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