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姐姐(小说)
深秋的湖水是冰冷的,一如我的心。
姐姐站在湖畔,透过清澈的湖水,我看到她脸上带着的笑容,一如这深秋的湖水,冰冷,寒彻心扉。
无谓的挣扎,不可抵御的下沉,想抓住姐姐的手,抓到的却是冰冷的湖水。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那个人是我。
随着逐渐模糊的视线,姐姐走了,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我……
我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村子,一个虽山清水秀却极为穷苦的地方。我有个姐姐,比我大了整整八岁。
越是穷困的地方,“重男轻女”的思想越是根深蒂固。而在我们这个小村子,这种思想被村民们演绎到了极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村子太穷了,养个儿子,还能续下香火,而养个姑娘,辛辛苦苦拉扯二十几年,到头来也只是给别人作嫁衣。我一直觉得,一个姑娘出生在我们这种地方,实在是一种悲哀。
姐姐就是悲哀的,跟母亲一样悲哀。
在我六岁那年,母亲就离开了我。她生了病,不是什么绝症,可是要想治好,却要花不少的钱。其实,那个时候如果父亲能出去借一些钱的话,母亲就不会离开我了。可是,作为一个女人,母亲这辈子应尽的义务已经尽了,也就是生下了我这个男孩儿。所以,在父亲的眼里,母亲已经比不上那些药费的价值了。结果就是,母亲病情恶化,离开了这个世界。有时候想想,其实,害死母亲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如果母亲没有生下我,或者说我是个女孩,那样的话,也许她就不会死掉了。
母亲的去世,影响最大的,是姐姐。
她已经十四岁了,在我们那里,这已经算是成年人了。而成年人就会有成年人要尽的义务,其中之一,就是劳动。
母亲去世后,家里所有的活计,都落在了姐姐一个人的身上。她挑起了原本母亲挑着的担子。
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酒鬼,在母亲离开后,他变得愈发变本加厉了。每天早上起床,总能够看见他坐在厨房的门口,旁边挨着的是他的酒缸,浑身散发着颓废的酒气。在那个几乎专属于他的位置,他经常能坐上一整天,喝上一整天,也醉上一整天。
父亲的酗酒,带来的其中一个后果就是我们家变得越来越穷困。虽然姐姐每天起早贪黑的忙活,可是换来的钱,全都落进了父亲的口袋,然后又变成了他的酒。
说起来,父亲对我其实挺好的,跟姐姐完全不同。就好像我是他亲生的,而姐姐不是一样。家里的粮食都换成了钱,然后变成了酒,这让我们一家子连混个饱饭都有些困难。父亲很少吃东西,他有他的酒就够了,姐姐也从来没有真正吃饱过,因为家里的粮食,几乎被父亲强塞进了我一个人的肚子。到了我懂事以后,每次走上饭桌,我都会产生深深的负罪感,我觉得自己吃得不是饭,而是姐姐的血肉。
父亲酗酒的另外一个后果,就是姐姐身上的伤疤。父亲的一天当中,喝酒的次数最多,然后就是打姐姐,最后才是吃饭。父亲打姐姐,总是不需要什么理由,喝醉了打,酒醒了打,半醉半醒的时候还要打。打姐姐,似乎已经变成了父亲除了喝酒以外最大的乐趣,而姐姐身上的伤疤,也从来没有减少过。
每次父亲打姐姐的时候,都是我最害怕的时候。我并不是怕父亲顺带着把我一起打了,而是他们彼此的表情让我感到害怕。不管是作为打人的父亲,还是被打的姐姐,他们脸上都是麻木的。姐姐就站在那里,任由父亲的拳头或者棍棒落到自己身上,脸上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就好像被打的是别人一样。场面诡异而让人害怕。
姐姐对我很好,就像是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其实,自从母亲走后,姐姐就一直担任着母亲的角色。如果没有姐姐,让我跟着父亲那个酒鬼的话,我想我早已经死掉了。说心里话,在母亲刚走的那一段时间里,我并不喜欢姐姐。对于这一点,在我懂事以后一直觉得很惭愧。我之所以不喜欢姐姐,是因为那时候,我从来都没有穿过新衣服,我所有的衣服,都是姐姐穿剩下的。当然,姐姐也没有穿过新衣服,她的那些衣服,也是以前母亲或者是父亲穿剩下的。但是,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明白这一点。而且,那个时候的姐姐并不善于做针线活,于是,我不得不经常穿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衣服。要么是特大,要么是畸形,经常被村子里的小伙伴们笑话,让我觉得很没有面子。姐姐也笑我,可是后来我就明白了,她的笑,跟小伙伴们的笑,是不一样的。姐姐经常会说:“阿弟,你看着可真嘎!我知道姐姐是在逗我,可还是会觉得,自己站在人群里挺傻。”
我一直觉得,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人。生活的担子再重,父亲的殴打再凶,她也从来都没有流过一滴泪。其实,坚强的另外一层含义,也许是麻木。姐姐一直都在默默地承受着生存的压力,不反抗,不屈服,就连是我也从来都不知道,她的心里到底在想这些什么。
在我十一岁,姐姐十九岁的那一年,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姐姐嫁人了。
其实,与其说是姐姐嫁人了,倒不如说,姐姐是被父亲给卖了。
那一年,雨水大的超乎寻常,对于我们这种靠天吃饭的村子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灾难。地里的粮食,几乎是颗粒无收。别家还会有些过去的存粮,可是我们家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以前的粮食,都变成了酒喝进了父亲的肚子里。没有了粮食,就要饿肚子。父亲可以忍受肚子挨饿,却忍受不了没有酒喝。于是,他把姐姐给卖了,换来了一大缸的酒,以及两袋可以吃到第二年的粮食。
十一岁,这已经是一个基本懂事的年龄了。
对于姐姐的出嫁,我当时并不怨恨父亲,甚至还有些庆幸,姐姐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离开那个整日里折磨她的父亲了,她会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新生活。
可是后来,我就知道自己错了,我可怜的姐姐,只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我以前一直都认为,父亲应该算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男人了。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我小看了这个世界,小看了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姐姐的丈夫,那个老瘸子,并不比父亲好上哪怕一点儿。姐姐身上的伤,比以前更多,也更加得严重了。也许,是因为那个老瘸子比父亲更年轻吧。父亲老了,过度的酒精,早已经摧毁了他的身体。
姐姐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不但要照顾自己的家,还要照顾父亲和我,本来就瘦弱的身子,愈发显得单薄起来。有时候,我甚至是不明白,这么单薄的身子,是怎样经受住了两个男人的殴打然后支撑起了两个家?
姐姐嫁过去之后,我一次也没有进过她的家门。但是我知道,她在那边,过得非常不好。姐姐有时候会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我想回家。刚开始,我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还会对这样的家产生留恋,不过后来我就懂了,姐姐口中的家,不是她那个家,也不是我这个家……
姐姐经常对我说,在她的心里,一直都恨着一个人,我知道,她恨的那个人,以前是父亲,而现在,也许是那个老瘸子,也许仍然是父亲,不过,应该是父亲的可能性大一些吧,毕竟,是父亲亲手把她卖给了那个老瘸子。
我以前曾经幻想过,如果当初离开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的话。也许,姐姐的生活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样,她的心里,应该就没有恨,也不会想着回家了吧!
十二岁,姐姐嫁过去,已经整整一年了。
姐姐离开这个家之后,家里的很多活计,自然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劳累了一整天,拖着疲惫的小身躯,往家的方向走去。姐姐看起来比我还要疲惫,落在了我的后面。
“哎呀!”
我回过身子,看到姐姐正盯着下面的湖水,一脸的惊慌,我看向湖边,姐姐的毛巾正飘在那里。
毛巾如果不捡回来的话,等姐姐回家了,免不了又要遭到一顿打。
湖很深,岸很陡。
我把手里的锄头递给姐姐,“阿姐,你用这个拽着我,我下去捡。”
我抓着锄头的木柄,小心地滑了下来。
我紧盯着仍然飘在湖边的毛巾,忽然手里一松,掉了下去!
“啊!”
我以为是我手滑了,掉进去之后才知道,不是的,那把锄头,还在我手里。
是姐姐松开了手。
我在湖边挣扎,姐姐站在岸上看着我,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没有惊慌,没有担心,什么也没有,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沉。
湖水好冷,一如我此刻的心。姐姐好冷,一如这冰冷的湖水。
“回家,回家,累了,回家……”
姐姐走了。
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心里终于明白了,原来,姐姐心里一直恨着的那个人,不是父亲,而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