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琅琊榜】一把手的故事(小说)
“一把手活到如今,近不惑之年了,也没当过一天一把手。不,不,还是当过另类的一把手。前些日子呀,咱这位一把手,终于握住了近二十年不见的两只不再是玉手的手呢。”
“呃,打住,打住!你这车轱辘话,裹脚布话,还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喝高了胡侃吧凌寒?要不就是发高烧了?”
面对我的质询,凌寒矢口否认,还一把打开了我抚摸他额头的手“拜托你把前后两个一把手在你心里打个引号,中间两个就甭管它了好不?不是我有意要整得云山雾罩的,是那人那事原本就那样呗,亏你还是船大作家呢。”
“原来你是要说你那发小——你们村那位独臂汉子——的故事了?以前你老是跟我说起这个一把手,可总是没说上两句,就把话题岔开了。怎么?今儿个你还想故伎重演,继续吊我胃口?哼,没门儿。不完整说出来,休想让我放行。快,咱俩一块干好这活儿。对,一块。我指的是你出嘴,我出耳朵。”
“不够,以后你还得出手,把故事码成字儿。”
“一把手”的故事其实也就一白开水,充其量让凌寒撒了一把家乡茶叶——准确些说就是一把手家种植制作的茶叶。谁叫凌寒这个七零后跟我特投缘,算是个忘年交呢?他这么兴致勃勃说他村人的故事,我不能无动于衷吧?不就是码码字的事儿吗?好,我码,我码还不成吗?
此刻,坐电脑前的我,泡了杯浓茶,一旁还备了个大暖壶。茶水备足,这才开机。我第一个念头是跟读者诸君求个人情:让我偷偷懒,码字中凡涉及到“一把手”的时候,涉及到引用人物对话的时候,请高抬贵手,让我免去多少有些麻烦的劳什子引号吧?大不了在故事里再加点一把手牌茶叶进去,多少也能醇香一下你们的口鼻感官吧。还有,故事里的“我”可不是我老船,而是一个名叫凌寒的中学物理教师哦。
一
一把手姓易,有大名“易劲松”,可极少被人叫过;有乳名“手手”,只有他爹娘叫叫,而且也只是在他幼年时,估摸着是想叫出奇迹来,让一只手变成两只手的意思吧?其他人则一名以蔽之曰:一把手。
一把手还是“终身制”。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从娘肚子里一出来,啼哭声好大好大,方圆半里路开外都能听见。不过就是少了一肢。就这样三肢健全,直到如今,也没生出四肢,没长成“二把手”,接下来不管还有多少余年,也没有改变一把手现状的多少可能性了吧?
呱呱坠地时,他那四十大几了的老爹不要,口口声声要让接生婆给打听打听,咱们阳山村周围四乡八里哪有不嫌残疾要抱养娃娃的?可快四十岁的老娘叫着哭着死活不让,咱娃再不济,好歹也是个带把儿的嘛。你晓得不?怀胎十月吃多少苦头我容易吗我?
幸亏当娘的坚持,才不至于叫业已三代单传的老易家绝后——不知咋回事,这以后,贫贱夫妻“二人转”的造人大计再也没有了“作品”。当“唯一的作品”一把手长得快跟老爹一般高的时候,老爹彻底死心,也一掌定音了——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四代单传,靠你了。
嗨,你还别说,这小子还真有堪当重任的体能素质。五六岁时,在咱们这般同龄孩子中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个儿高,脑子活,独臂有的是力气,玩得是灵气。
先说这力气。这家伙从小就跟我们一大群光屁股娃儿摔跤玩儿,从来不畏惧双臂齐全的同龄乃至大他两岁的孩子。年龄渐长,竟然胜多负少。不用说比他小一个月的我不是他对手,没几下就给撂翻在地,即便比他大一岁多的阿荣也比我多坚持不了一分钟,照例是给摔得嘴啃泥的结局。到了十七八岁,比咱阳山村里的男人平均高出半个头,身大力不亏。力气大到个什么程度呢?我不想套用薛仁贵似的有九牛二虎之力来做漫无边际的夸张。只能就我亲眼所见实打实地……唔,我也没给他的力气称过斤两,无法给你量化着汇报,老船。这么跟你说吧,担砖胚子上窑,就凭他一个肩膀,每担40块,一整天一整天地上上下下百十来次就不兴歇歇肩。劳动效率是其他壮劳力的一倍半,是一般劳力的两倍。
在村里跟人“定江山”——咱那乡旮旯里盛行的一种比谁力气大的游戏:“江山”是小河里的一个两米见方的“小岛”(这样的“小岛”比比皆是),比试的两人分两头站立岛上,从两头共持一棍(一根一米多长的扁担或者木棒),游戏一声令下,双方同时用力把棍棒往对手方向使劲顶,看谁把谁顶出小岛,跌落河中浅水,就算定住了“江山”,就是胜者——一把手自打十六岁后就没失手过一次“江山”,村里男人没谁不以顶到水中来结束战局。至于我和阿荣几个虽有点缚鸡之力,但终归力气不大的家伙,就算双手跟他的独臂较量,也总是三下五去二就被他从“江山”中顶下去。那时候阿荣这小子戴上了一副五百度的近视镜,有一回让一把手顶到“江山”下的泥水里,一连几个踉跄,终于没稳住摔到水里,很吃了几口昏黄的泥浆水犹自小可,他那宝贝眼镜跌落水里,摸了半晌没摸着,临了还是一把手小心翼翼下水,没几下边用脚趾头给他勾上来了。此后,这个手不如脚的经典笑话在村子里翻炒了好久,好久。
说到比试力气的项目,还有举石锁、扳腕子等,基本上都是这个态势这个结局。同是用一只手,谁也比不过他,我等力气小的,双手齐上也敌不过他一只手。
再说那灵气。他的成绩在村小、在镇中心小学、县中学占着前三名的位置不挪窝这点且不说,单看他写字就算一绝。不光是那字迹工整、遒劲且洋溢着活力,更有那写字时迥异于常人的姿势就让人叹为观止:唇齿间咬着一根近一尺长的竹抓篱,随行缓移,固定着作业本或试卷甚至三角板量角器之类,右手运笔如风,又快又好地书写着画着汉字、拼音、代数式、几何图形乃至美术作业。后来进了县中,开设了电脑课。面对必须要两手才能操作的键盘鼠标,一把手照例不发憷,不甘落后。经过一番苦练,嘴咬他自己土法特制的“鼠标杆”如手指一样灵活地操纵着他特意置于左侧的鼠标,右手五指张开,击键如飞,打字速度一点也不比人家双手十指按键的慢。当然,跟凌寒我这鬼精灵比,还是慢了个10%左右吧。可我一经尝试像他那样只用右手五指,打字速度就远远落后于他了。
他的灵气并不局限于学习上,玩起来更是一把好手。早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同我们这一帮发小泥里水里滚来打去的,基本上都是他那条独臂鬼精灵一般常鼓捣出一些高难动作,在小伙伴们匪夷所思中轻松锁定胜局。即便到了池塘大渠里玩水凫水,他一只手也只是刚开始的时候比我们不赢,久而久之,我这个老一名都时不时被他反超了。及至高中阶段,谁也没法把他掀下第一名的宝座了。还有叫绝的,是打篮球。早在镇中心小学的时候,他就不管不顾,跟我们这些“两把手”们一道运球投篮,起初自然是陪我们这些“太子读书”,总是老半天球都没沾过手。可他在大伙儿累了的时候,他一个人闷声不响拍着球一项一项基本功地苦练。他搭进去的不光是清晨、黄昏,还有好些个月挂中天的夜晚。
几个星期后对球的手感远远好于哥几个,及至到了县中,哥几个都无缘进班上球队,唯独只有他这个一把手进了,还成了球队的中锋。弄起那些个三步投篮、投三分篮、抢篮板、传球组织战术来,谁也比不过他,任你怎么严防死守、几人包抄围堵,也不能把他封杀,他总能弄出一些令你防不胜防匪夷所思的招儿,冲出重围,灌你篮筐没商量。每逢学校球赛、全县中学生运动会初中组球赛,他总是率领我们班这支球队斩关夺隘,打入半决赛甚至决赛。还不止一次摘冠呢。这家伙太他妈神了。哥几个看球看球,看到后来都不愿意看下去了。为什么?心里发慌呗,大家一块长大的,几个四肢健全的家伙和他这个仅仅是三肢健全的角色一比,怎么会这么草鸡呢?干嘛一干看球的当啦啦队的女生总是用钦羡的目光追着他,鼓着掌,叫着“一把手,加油!”“一把手,盖了!”甚或还有“一把手,帅呆了,酷毙了,爱死你了!”之类让人热血沸腾的词儿呢?我只好对几个小伙伴耸耸肩、摊摊手:“不是咱国军无能,是共军太狡猾太有才太有女生缘了哟!”
有力气、有灵气,还有篮球场上的粉丝,愣是生生把这个十八九岁的一把手(我们这帮乡村孩子小时候玩疯了,七、八岁才进学堂门),做成了我们几个要好的发小中最早的“有爱传奇”。我注意到,球场边带头“加油”叫得贼响贼投入贼卖萌的,是一个长相十分出众的女生。而在追踪他的那一束束异性目光中,最为专注最持久的也是从她那分外美丽的大眼睛里发出来的。那个女生不是我们班的,甚至不是我们高中部的。后来我跟她搭讪,才知道她虽然个子这么高——窜到了一米六以上;姓氏也高——名叫高馨——可还是一个初三的小妹妹呢。个子这么高,又这么喜欢看篮球,却无法参加女子篮球队,原因?不是因她连十六岁也不到,而是苍天不作美,或者说非要给她的美制造点小小的缺陷,让她的左腿比右腿稍稍短那么1·5厘米。真是造化弄人哪!不过,无论怎样,高馨的篮球情结是搬弄不走的,不能打球,看球总可以吧?看球的同时看看打球人。看看球技超级棒的帅哥可以吧?没成想,一个学年的球看下来,能入小姑娘艳眼的却没几个,不成想近几回观战可是太过眼瘾了——谁叫一位独臂大侠异乎常人的右袒着装、左袖飘飘的倜傥风采,更有其满跑全场冲锋陷阵如入无人之境,妙手投篮极少失手的篮球功夫,生生把她的目光俘虏了呢?看着她顾盼生辉的目光,我却不无几分恶毒地瞎寻思:小姑娘看上了一把手?怎么会呢?这秋波,这美貌,这芳心,还是交给时间,交给我吧。假以时日,让咱这四肢健全的正宗帅哥来俘获,保准会把你美得……
二
不成,这事儿,这跟艳遇多少沾些边的事儿能让一把手摊上真是太难得了!我不由得替他高兴起来:把缺陷变为美,把四代单传的希望坐实,敦促他从未成年少女抓起,这不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吗?
一把手听我如此这般转达少女粉丝对他的倾慕以及我对他的勉励和祝福,自然是嘚瑟了好一阵子。在那个学期剩下的一个多月时间,还有紧随其后的半个暑假,球队训练和几场热身赛的那些火热的日子里,我发现了一把手的一点小小变化。平时是打完球就跟我们几个死党死磕在一块,不是国际国内天南海北城市农村地侃大山,就是甩扑克下象棋玩网上游戏,间或也交流探讨一下某位老师传道授业解惑ABC啥的。而那些日子跟我们磕还是磕,却不死磕了,两个兄弟问他干嘛去了,他不是默不作声,就是胡诌一个去向。可这逃不过我这知情人的眼睛。好几次我像一个地下党员那样悄无声息地跟踪,发现他那唯一的臂弯让高馨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挽着,跟着她那略有些颠簸起伏的步幅缓缓而行。我简直是十二万分地佩服这家伙怎么能与双腿长度不一的少女保持如此和谐的一致,看上去好像这两个用玉手和臂弯相连的人走在一条略带些崎岖的山路上,尽管实际上,这条路在我的脚下是水泥铺就、十分的平坦。我常常像个痴呆儿一样,久久地望着这对少男少女高挑却不无几分歪斜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转弯消失或被愈来愈深的夜色吞噬……
可谁知这凝望没维持多久,夜色里没这对组合背影养我的眼了。直观点说吧,下一个学期球队再度恢复训练时,这家伙不由分说地退队了。说什么毕竟只有一条臂膀,体力透支太大了,不能再打篮球,否则一把手恐怕会变成无把手了。在篮球场,他面对领队和众人出自内心的竭力挽留,毅然决然不留步。不回头走向寝室。
不打球了?不把高馨美少女纳入自己奉行四代单传大计合伙人考察对象了?私下里我敲打他,拷问他。可他像一块硕大的橡皮默默弹跳几下,支吾了半天才说体力透支是假,不想耽搁学业是真。这一期是高三了,得集中精力读书、备考。我说不尽然吧?你是在有意识地逃避什么吧?唉,你就那么狠心,非要让那个痴迷的粉丝小高馨失望,让她那期待的目光失望?让她白皙如凝脂的酥嫩小手失望?失去你这雄性臂弯,对她来说意味着多大的失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对你的臂弯来说,没有如此可人的玉手泊着,还不知要空港到什么时候呢?
他表情决绝地剜了我一眼,说了三个字:“去你的。”然后,再也不回答我一个字。
从此他倾注全力读书。不说他是个读书的奇才,至少也可算是会读书的好料子不?可好料子居然没有考上大学。
其实,说一把手没考上,这话压根不是实情。因为物理、化学和英语这三科,他压根就没参考。说到这事儿,我不得不啰嗦几句:尽管我跟他之间没啥秘密可言,可高考时他的逆天表现,对她对我和阿荣乃至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谜,而且讳莫如深,跟谁也不揭示真正的谜底。太奇葩了,这家伙第一天进了语数俩考场,第二天就没他影儿了。虽然他后来再三跟我说是第一天考完大脑过于兴奋,一夜睡不着,次日早上头痛欲裂,只能眼睁睁放弃接下来的三科考试。可这理由,谁信?十二年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高考这一搏么?早不头痛,晚不头痛,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头痛,而且还痛得你这从来不晓得头痛是嘛感觉的棒小伙子不能应考?你就瞎编吧,我的一把手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