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诺言就像是镶嵌在广月馆红砖墙上的小窗，白昼人来人往，它静默以对。入夜，偶有野猫渴饮月光，却无法跳梁。不管承认与否，在我心里，始终都记得对他的承诺：阿元一辈子忠于赢越府，而不是广月馆里的那个人。
　　 罗山入秋便甚冷三分，三秋以来，一如既往。
　　 我在广月馆替公子越做他的耳目已经三年了，即便如此，还是不能令他安心。他不说，我也知道，只要那人活一天，他的心便悬一日。
　　 广月馆中的琴声是最好的，虽然我没听过江都第一琴师泊合的妙音，但我确信公子霖的琴最好，三年来的每一夜，都有那样凄迷的乐声增添我的惆怅。
　　 我听得见他用琴弦和手指，向夜空叙述内心一片如水的月光，一如“广月馆”的名字，那月光下有远山隐伏着，还有清泉流淌着，有树影婆娑，就是没有灯火人语。
　　 公子霖是广月馆的主人，他说不要灯火，这罗山便陷入一脉没有尽头的黑暗，叫我如何不想念灯火阑珊的王都。
　　 罗山阴冷，没有一点温暖。惟有在听琴时，闭上双目，我的心里才有月光，可那月光净是孤独的味道。
　　 “立秋了……”公子霖推开小窗，山风扑面而来。
　　 我打了个冷战，临窗而望，馆外那竹林颤颤的样子让人好生不忍。
　　 “阿元，你想家吧？”公子霖将他那张苍白的脸转向了我。
　　 “公子是阿元的主人，公子在哪儿，哪儿就是阿元的安身之处。”
　　 公子霖肃冷地看着我，我觉得他是透过我的眼睛在看这世上的另一个人，他说：“你口中的安身之处并不是你的家，阿元，你该回去了。”
　　 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隐约感到他不希望我再留在广月馆，留在他的身边。
　　 立秋之后的那个日子照旧来了，赢越府的主公总在每年入秋后送上江都的糕点给广月馆，每一次，广月馆内，众人都如临大敌。
　　 谁都想活着，哪怕是苟活，生不如死也要活。
　　 谁都惧怕死亡，哪怕死得体面，入殓风光。
　　 公子霖比江国的任何人都想活，从他的琴声中，我能听出一切……
　　
　　 二
　　 立秋后，公子越送了三样东西给广月馆：江都赢越府的藏酿，精致的糕点和一个女人。
　　 邑宰重伯将这个女人推到了公子霖的面前，故作恭敬的样子令我觉得自己与他一样丑陋不堪，重伯道：“主公听闻公子在此无人侍奉，特送公子如姬。此女聪慧伶俐，善解人意，定能令公子满意。”
　　 公子霖淡淡地说：“阿元甚好，我不要别人。”
　　 如姬很美，我只看一眼便被她那双眼睛吸引了，这样的女子任谁都不会拒绝，可公子霖却连头也不抬。
　　 重伯又道：“当初主公送公子阿元，乃粗使之用，哪似如姬这般温柔可人。如今，阿元的长姐即将出阁，跪求主公，想让阿元回去好送一程，望公子允准。”
　　 可笑，我哪来的长姐，这恐怕又是叔父的意思。
　　 公子霖这才抬起头：“回家……好啊，我准了。”
　　 那糕点，他终究还是独享，并不曾让人替他试毒，我心里不能平静，我可以回江都去了，那个我梦寐以求的地方，那里有我唯一的亲人。
　　 公子霖又当如何？一个人，将死守到何时？
　　 赢越深知观人于忽略，酒后﹑临财﹑临色﹑临难的道理。他再三刁难，试探公子霖，无非欲致死他的手足，可这事万难。
　　 江国大王不崩，雅夫人不死，公子霖就不亡。
　　 这世上，任何事都可以算计，惟独人心不能，我身在广月馆，心系江都﹔回到公子越身边，心却留在了罗山，世间又多了一具行尸走肉。
　　 临别的那个夜里，公子霖给了我一幅帛卷，他说：“把这带给我的母亲，阿元，回去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罗山黑暗，公子霖的心中却存一丝光，即便不点灯火，他也能看清一切。可我不明白他为何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我，他应该知道我是赢越的耳目。
　　 三年来，我未曾给赢越府传递过有用的消息，公子霖在罗山过分的安分，一点逆反的迹象也寻不出，从邑宰重伯的脸上我猜出了主公的不满，他已对我失去耐心，于是派了另一个女人来监视。
　　 可他们都不懂：海与山争水，海必得之！
　　 回江都的一路上，我把帛卷抱在胸口，重伯傲慢地说：“到了赢越府，一切自有分明。”
　　 车外，我离罗山越来越远了，离那个人更远……
　　 重伯狠狠用杖垂打着车盘，道：“黄毛小儿，城府极深，公子霖一日不除，主公寝食难安，阿元你要记住，我们都是主公的奴，江国只能有一个王，那就是赢越！”
　　 我问重伯：“大王尚在，邑宰怎敢说这样的话，不怕为主公惹祸？”
　　 重伯笑了：“记住，要在这乱世存活，必须具有狼性，你是阴阳家唯一的传人，将来要誓死守护江国和君王！”
　　 我不再言语，他们谁都不懂，我并不在意将来谁来做江国的王，可我不想见到阴谋与杀戮，公子霖那双幽怨的眼睛始终都缠绕着我，到哪里，都无法抹去。
　　 公子霖身在黑暗中，而另一人虽在繁华江都，却同样被黑暗吞噬，他们本是手足，不该彼此残斗。
　　 我希望公子霖活，也不想看到赢越死，他们都不是我的主人，从来不是。
　　 主宰阴阳家命运的，是天地万象。
　　
　　 三
　　 重伯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若还活着，他才是阴阳家最杰出的继承人。
　　 阴阳家世代守护江国，为君王效命。如果良工还在，他已然成为摘星楼的少主。
　　 叔父这辈子最悔恨的事就是让他唯一的儿子陷入了江国王权阴谋的旋涡。阴阳家的弟子各个神通广大，却并非都是天赋异秉。
　　 善以天象和五德演化，推演朝政的兴衰是大司命的本事，江国有此等能耐的人惟有叔父。叔父的血脉骨肉良工则有另一种罕见的能力，他能预知未来。
　　 六岁的良工，他的预言每一次都应验了，叫人害怕。后来，我才真正明白宫里那些人在惧怕什么，谁都渴望得到至高无上的位置。
　　 锋芒毕露的“神童”非死不可。
　　 那年隆冬，芙蓉宫起了一场大火，火光冲天，良工和疼爱他的玉夫人一起葬身火海。大王伤心了好长一段日子，为失去最爱的女人与江国未来最好的阴阳师而沮丧。
　　 有一人比他更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叔父不甘心。
　　 自那以后，叔父不再用心教授我五行之术，甚至不让我夜观天象，我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他宁可我成为一个平凡的女子，默默无名。
　　 即便如此，我还是活在深度的恐惧与担忧中，叔父不知道，良工能看见的，我也能，良工看不见的一切，我则日日夜夜都无法避开。
　　 我没有办法逃避自己的命运，纵使不看星象，不占卜，那种强烈的灵感始终如影随形，让我时刻惶恐。
　　 公子霖交给我的东西会改变江国的命运，我深信无疑。
　　 这是天意，我不敢冒险，也不情愿看到任何人死，但江国日后总会有新的君王。
　　 顺从天意，是我的决定。而苟活，是我的私心。
　　 摘星楼的黄昏冷漠而苍老，它自打一出生起就是一个老人。暮色沉沉，赢越坐在那个位置上，置身摘星楼的最高处，高处不胜寒。他侧身俯视着那即将被黑夜笼罩的江都，我听到一个声音在颤抖……
　　 这里没有旁人，只有我和我的主公。
　　 赢越问：“他可好？”
　　 尽管我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的到来，也无数次揣测过主公的心思，可我竟不知他这样在意赢霖。
　　 “与世无争，罗山并无异象。”
　　 “你呢？”赢越转过身来面对我，他双眉紧蹙，似有无数愁闷郁结。
　　 “主公何意？”我早已习惯做个糊涂人。
　　 赢越慢慢起身，晚凉中，他的长袍拖在地上，发出“息索”的声响，主公再无耐心与我戏耍下去，他直截了当：“阿元，你忘了对赢越府的承诺！”
　　 我的心里并无一丝惶恐，却还是实坦坦地跪了下来。
　　 “他明知你是我的耳目，却依稀只与你下棋，弹琴与你一人听得，出行不忘你，连梳头这样的事也让你做，公子霖当真不疑不问，好个忠心的奴，你到底为谁效忠？！”
　　 我的主公如此清楚罗山广月馆的动向，他不是在质问，而是在陈述事实，确实如此，他所说的仿佛是亲眼目睹。我颓然地跪在那里，无动于衷。
　　 我天真地认为装聋作哑就可以瞒天过海，就可以逃避不能承受的恩情，这一瞬间，我才看见自己有多可笑，能骗得了谁？
　　
　　 四
　　 我不敢面对的，正是这三年来苦苦折磨人的东西，那是公子霖对一个奴婢的情，谁又能说它不是爱！
　　 素来睿智的赢越，却下了一着废棋，于前途有害而无益。
　　 送公子霖如姬，已是他最大的忍让。
　　 谁也未曾预料，王权的斗争中还有情与爱的羁绊，那些分明是早该扼杀在萌芽中的，可它悄然滋长，日益茁壮……
　　 罗山一片黑暗，公子霖却从来都没有迷失过方向，江都灯火通明，赢越却看不到那条王道的路口。
　　 我跪着，骨子里不屈不从，赢越高高站着，内心则悲凉彷徨。
　　 他怒道：“画！”
　　 我第一次顶撞了他：“这是公子霖给雅夫人的，主公不能毁了它！”
　　 赢越震怒，瞪着我的双眼喷出了无数条火蛇，这是他头一回动手打我，一个重重的巴掌，他气极了，夺下我手里的帛卷，展开一瞧究竟。
　　 莲，亭亭袅袅的样子，画上除了一朵鲜活的莲花，并无他物。
　　 赢越看了许久，将画丢在地上，自言自语道：“他这是要告诉母后，这世上，只有他是美的好的，而我生性丑恶……”
　　 我眼前的这个人有多可悲。他不懂公子霖的心思。
　　 命途多舛又如何，公子霖品性如莲，忍辱负重，遂成可能。
　　 世间能识此画者，阴阳家的阿元只是浅薄一观罢了，一个母亲才真正懂儿子的心。公子霖的画被送到了雅夫人的手中，赢越并不加阻拦。
　　 雅夫人的宫舍一如广月馆俭朴无华，室内充满了一股栀子白兰花香，她的胸前亦带了这么一串，形成扇形，甚美。
　　 “公子霖在罗山可安好？”
　　 我恭敬地回答了四个字：“与世无争。”
　　 雅夫人放下帛卷来瞧我，她的脸上寻不出半点念子之情，却有一种威慑人心的狠劲：“我知道你是阴阳家的人，说吧，想要什么？”
　　 她不信我，她定然以为我这么一个卑贱的奴也要害她的儿子。如今，江国谁人不知公子越是未来的大王，而阴阳家誓死守护王者。赢越身边的人，却帮他的夙敌传递一幅画，任谁都不信！
　　 我开了口：“我想要活。”
　　 雅夫人一听，笑出声来：“这丫头，谁说要杀你，我是问你想要什么赏赐？”
　　 “奴不要赏赐……”其实，我想告诉她们：“我想要公子霖好好活下去，我也不想看到主公死！”可我没有勇气说这些话。一个存心要苟活的人，不敢逆天而行。
　　 “来人，赏百金。”雅夫人平和地说：“你想活，这赏赐就得收下。若白白地替霖送了画，他们必不容你。”
　　 我最终没能拒绝雅夫人的好意，不成想在她心里，赢越竟已到了如此不堪之地。世间哪有做母亲的会真心厌恶嫌弃自己的骨肉，我不懂雅夫人。但有一件事无庸质疑：赢越不会杀我。
　　 还有另一事让人匪夷所思，雅夫人这般看中公子霖，想必也格外珍视那幅画，但她却当着我的面，把它丢入了青铜鼎，任由熊熊烈火焚之……
　　 多美的一幅莲，瞬间化为灰烬。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偏爱公子霖，却放任公子越对其欺辱，他们在她心里到底是什么？
　　
　　 五
　　 离开雅夫人的宫舍后，我没有忘记火中莲。
　　 那年冬天，也是一把火，映红了天边的雪，从此让我畏惧。我心心念念地回到了江都，却在繁华处倍感孤寂，这才知道罗山的好处，原来那三年才是我过得最塌实的日子。公子霖的脸，时时浮现。
　　 广月馆里，清茶一盏，好书几卷，看陌上烟花开遍，柳丝如烟，夜之下，聆听公子霖的琴声﹔雪之朝，陪他踏雪寻梅﹔夏之深，赏荷满池﹔似水流年里，这些事竟成了我永生的记念，我曾一心贪婪江都的人气，嫌恶罗山的清冷。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摘星楼那样高，是否能望见罗山？
　　 当我穿梭于黑夜时，一股栀子花的香味扑鼻而来，听得身后有人说：“姐姐，买花吧？”
　　 一身青布衫的少女将一串白扇形的栀子花递到了我面前。不可思议，栀子花分明不属于这个季节。我望着她的眼睛，那样清澈动人。
　　 她笑着把花送到我手里：“罗山的栀子花，姐姐买一串可好？”
　　 我整个人突觉透亮起来，是他！我按耐住心绪，问卖花女：“天色这样晚，还不回去？”
　　 她道：“卖完这串就回。”
　　 我见她的花篮里还有许多，便说：“我全要了，难得的好花。”
　　 卖花女笑吟吟地接过钱，凑近我耳边说：“底下还有更好的……”我眼见她消失在夜色中，既忧又喜。篮底，另藏玄机。
　　 我去了东芏楼，要了单间寻茶。在那里，我仔细摸出了花篮里的香袋，一条娟与一枚玉佩，是他要给我的东西。
　　 好玉，触手生温，那玉佩上的莲栩栩，意为年。
　　 娟上只写了一个字：念。他的字越发好。念，永以为念。过去，我不懂，也不敢去懂。如今懂了，欲哭已无泪。
　　 公子霖的心里有我，一直都有。只是为何那个人，偏偏是我？
　　 我开始有点明白雅夫人的心思，我烧了娟，把玉佩藏在香袋中，久坐不动。东芏楼外夜已阑珊，室内桌上的香炉里飘起的烟在空中聚散两依依，我推开窗户，望见不远处酒屋檐下的灯笼，正发出暗淡的光，照明了夜间路人的方寸之地，却照不见人心里的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