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夷？”田兰立在窗前，轻轻地吟起了这首诗。
　　 钟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了十下，声音沉闷而清晰。十点钟了，整整十钟点了，路明还没有来，他昨晚清清楚楚地对她说，今天早晨就会来的，可是，他还没有来。她一直倾听门外的一切声音，她等待着他那重重的脚步声，等待着那熟悉的转动锁孔声。可是，门外唯有那重重的雨滴敲击地面、屋顶发出的杂乱的、不和谐的音符。她推开窗户，极力张望远方。纤细的手指滑落到窗台上那束已尽枯竭的玫瑰上面，这束花是上次路明带来的，他把花插到了瓶中放在窗台上，直到今天，她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她抽出一支玫瑰放在手心里，狠狠地揉捏着，褐红色的玫瑰花瓣飘飘忽忽地散落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
　　 雨，越来越急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两颗大大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滑落下来。须臾，成串成串的泪水恰似窗外那成串成串的雨水，倾泻而下。
　　 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一直过着平平静静的日子。读书时，她的成绩不好也不坏；工作后，她的业绩并不突出，也不糟糕；她不漂亮，也不丑陋。她很早就有了份工作，是在一家医院的中药房上班。每天，她都会熟练地准确无误地从抽屉中取出当归、红花、远志这些中药材，并把它们按比例掺合在一起，然后倒入药袋，一包一包地整理好，最后递向那在小窗口外翘首企盼的病人手中，她已习惯这些程序化操作。这间并不大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药材味儿，她喜欢嗅这股药材味儿的，她也习惯置身于这股味道之中。对于这份工作，她并不厌倦，也尚无半点兴趣。
　　 ２５岁，她结了婚；２６岁，她有了儿子。
　　 婚后的生活依旧平淡无奇，夫妻和睦相处、相敬如宾。照顾好丈夫、儿子的衣食住行，是她家庭生活的全部内容，她称得上是一位贤妻良母。
　　 ２８岁，他们买了一幢新房。
　　 “我需要一幅画，把它挂在客厅，房间太单调了。”一天，她在单位对同事晓丽说。这些日子，她一直忙于布置新家。
　　 “你可以到艺达装饰、枫林画廊看看。”晓丽停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我可以领你到一个画家那儿，他自己画画儿卖。”
　　 她们去了他家，她也就认识了路明，这个三十三四岁的男人，屋子里布满了他的画。田兰从中挑选出两幅，一幅竞相艳放的牡丹图和一幅听涛的仕女图，她把它们买了下来。
　　 半年后，她再一次出现在路明的家中。儿子淘气，把她的那幅牡丹图从墙壁上取下来玩耍，最后损坏了画的一角，她拿着残画去找他，问能不能修复好？路明很轻松地答应下来，让她一周后来取。田兰站在他的画室里，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幅画，路明的画清新自然、别具风格，她很快陶醉其中，有一种心清智明的感觉。
　　 “我想学画，能学吗？”说出这话时，田兰自己倒先怔住了，沉思片刻，路明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领你到我一个朋友那儿，他办了个培训班。”听到这儿，田兰像个孩子似地笑了，她的笑容有些青涩，却又是那样的坚定。她走到他正在画的那幅画前，问：“这种深绿，是不是太重了？还有，蝴蝶翅膀的弧线是不是太凸显了？”路明很吃惊，的确如此。
　　 田兰在路明朋友那儿学画，这期间，她与路明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路明常常会站在她身后指点她作画。
　　 半年后，田兰考上一所省美术院校。那晚，她来到路明家，告诉他自己被录取的消息。“好好学吧，你一定会成功的。”路明望着她。她半卷的黑发散落在削瘦的肩上，粉红色衬衣的领口略开着。屋子里灯光并不亮，在她的面颊上，打了个金黄色的光晕。她的鼻翼开始翕动，发出的声音有点儿沙哑，又有点儿颤抖：“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的喜欢画。”路明微微地笑着，他的眼光柔和，并掠过一丝狡黠。她坐在那儿，犹如一尊雕塑，浑身散发着一种肃穆的美。他的手指触摸到她的黑色卷发，并顺着那密密的、浓浓的卷发滑向她细长的脖颈，“你并不美，可是，你却吸引着我。”
　　 窗外，骤雨初歇，屋檐下的雨嘀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了一些金属制品上，发出有节奏的清脆的撞击声，似为他们奏上一曲绵绵的夜歌。
　　 她对他火一般地投入了她的全部，这种热情、这股力量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会爱得如此热烈、如此执著。这种感情被释放出来，燃烧着她自己，还有她的画。或许就像荣格提到的，这是一种被积压在内心最深处最原始的无意识，而今，它已升腾到了胸中。
　　 她一次次为自己的晚归向丈夫解释着最圆满的谎言，她一次次从容不迫地坐在丈夫和儿子中间看着电视剧，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她一次次在早餐后为丈夫打开房门，目送着他离开。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那天晚上，当田兰拧开锁蹑手蹑脚溜进屋门的时候，发现丈夫在等他，手里还拿着她的那些手机短信，田兰张了张口，平日的那些娴熟谎言再也溜不到嘴边半个字。
　　 没有打骂，没有争吵，一个星期后，田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丈夫领走了儿子。
　　 路明会抚摸着她柔弱的肩头说：“兰兰，我使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这时，她便会抬起那双迷惘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远方。是啊，失子的刻骨疼痛，独身女人所要承受的社会压力，一切怎么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她也不知道。怪路明吗？还是怪那些令她着魔般的画？
　　 可是，与他相处，她又是多么的快活。一天，他夸赞她：“你画得不错，已经青出于蓝了。”
　　 “这并没什么奇怪的。”她调皮地流转双眸：“一流的老师培育不出一流的学生，二流的老师才会教出一流的学生。”接着，她顺便又戏谑他几句：“‘莫道不消魂，卷帘西风，人比黄花瘦。’赵明诚闭门独处了三个月，也没能写出胜过李清照的句子啊！”
　　 “你不能太骄傲啊，兰兰。”路明大声说道。
　　 田兰笑了，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笑容溢满了她的两个酒窝。路明的话似和煦的春风，吹开她心中一池春水。她推开门走出房间，站在阳台的一隅。天空布满了霞光，像金粉一样洒落下来，她抬起头仰起面孔，望着满天霞霭。
　　 “我也是有激情的，这种激情被埋藏在土壤里，父母从它身边走过，会在它的身上添一锹土，丈夫路过，也会在它身上添一锹土，还有环境、社会，只会使它越埋越深，身上的泥土越积越厚。我倘若说要学画，母亲会认为不可思议，说这是不务正业；我倘若拿起画笔，丈夫会嘲弄这是孩子、学生才做的事情。是你，路明，是你把它身上的土一锹一锹挖开，使它重新见到了光明。”
　　 “并不是我，兰兰，你自己早晚会破土而出，生根发芽的。”
　　 她在另一座城市里生活着，逃离了那些流言蜚语，她的痛苦会减轻些，她埋身于画笔、涂板、颜料中，甚至会忘记一切。一切似乎全不曾发生，婚姻、工作、挣扎、反抗，似乎从未曾有过，一切归于宁静。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一幅幅画，这里面浸透着她的努力与喜悦、焦虑与收获、辛苦与甘甜。为什么在这儿，我的心情才会变得如此宁静？田兰凝视着画板。
　　 田兰笔下的那些人物、花鸟鱼虫，极具生命力，她寥寥数笔，便能勾勒出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她的那幅工笔妙玉图，妙玉眼中透露出一股冷艳、孤傲之气，看完使人心中不禁一凛。荡秋千图描绘的是少女李清照在秋千架上的图景，把一个怀春少女那种“露浓花瘦，薄汗轻衫透。”的娇姿刻画得淋漓尽致。有时，路明看她作品的时候会打趣她：“你说起话来喋喋不休，没有重点；做起事来优柔寡断，断拖泥带水。可是你的画，既简洁，又有力度，很少多余的笔墨。”
　　 “韩非口吃，《说难》、《五蠹》流芳百世。”田兰道。
　　 （或者：“陈景润不善言辞，却攻克了世界难题‘哥德巴赫猜想’。”）
　　 田兰心潮澎湃、思绪纷飞，路明留给她几多欢乐，也带给她几多忧愁。
　　 他就像乡村厨房灶台下升起的一缕炊烟，在她身边缓缓游走，她要抓住他，可是，烟断了一下，却依旧从她指缝里毫不犹豫地缓缓地游走。她没有办法，便坐在柴堆上，看着它游过。路明从未使她有过踏实的感觉，她也从未有过抓住他把他紧握在手的感觉，对于他，她只有无奈、无奈。她实在不聪明，甚至她是愚蠢的，对于路明，她不晓得寻求一些方法和策略，以便更好地笼络住他的心，她只知道暴露无遗，将自己的一切在他面前暴露无遗，她的吵、闹、哭、笑，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在愁绪无处排遣的时候，在对于他没有半点希望的时候，她便画，她机械地搅拌着颜料，她久久地坐在画室中，她走进她的画的里面，使自己成为众多色块中的一块，永久地镶嵌在画布中。
　　 已是下午时分，今天，路明是不会来了，田兰心中一阵酸楚，又是一阵怨怒。她迅速从皮包里抽出手机，按下路明的号码，指尖轻轻地划过这些数字，又无力地按下了“取消”键，她不想乞求他。其实，从拿到通知书去他家的那晚起，她心里就很清楚，片刻的欢娱将会带来无穷尽的长恨。
　　 田兰打开电视，画面里播放的是《请您欣赏》。一座座名山古寺，云雾缭绕在山的半腰及山顶。忽然，她起身抓了把雨伞冲到雨中。
　　 她坐车来到城市附近的一座小镇子里，在一个小村子里找到了一个名叫何姑的算命人，她早闻她的声名，只是自己向来不相信这些。在何姑家，几颗参天老槐树笼罩着一个四方小院，院子里面有几间破旧瓦房，一间瓦房里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她穿一件土灰色上衣，头顶罩了一个红色方巾。堂屋正中摆放一张深桐色破旧高桌，桌子上摆着一只香炉，缭绕的香雾弥漫整个屋子，并弯弯曲曲地流向屋外，飘散在屋顶、院落四周，也游走到屋檐下几个安静等待占卜人的鼻中。
　　 何姑端坐在一侧，一脸的庄重，她起身走到那尊菩萨面前，双手合十，微闭双目，弯下腰朝菩萨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嘴里又叽咕了一会儿，然后返身坐回她的竹椅上。
　　 “姑娘，抽支签吧，菩萨会显灵的。”
　　 田兰紧走几步，顺手抽出一支，递给她。
　　 何姑微睁双眼，低声念道：“大壮，上六，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艰则吉。”稍停片刻，她又说：“这不大好啊，姑娘，你是问什么的？”
　　 “婚姻。”
　　 “从卦象上看，这不会有美满姻缘的。你们两人继续发展不会有什么结果，让你结束这段感情，你又难以抽身退出。”
　　 田兰心头一震，眉头凝结起来，“那我该怎么办？”
　　 “迟早要退出的，我劝姑娘及早结束这段感情。艰则吉，吃些苦对你会有好处的，没有什么大碍。”
　　 从何姑家走出，田兰只觉得天在旋、地在转、房屋在晃动。她不记得自己怎样付给何姑钱、怎样坐上车、怎样回到家中的，她的脑中只有两个字：分手，分手！何姑的话如晴天霹雳，在她头顶炸开一道裂缝：你们迟早要分开的！与路明分开？她不能想象没有路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她已经失去了家庭、儿子、工作，她不能再失去路明，失去了他，她将一无所有。
　　 田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柔柔的灯光，照在她刚刚完成的一幅画上，那幅画画的是一个少女在路边采摘兰花，少女目光忧郁地望着她手中的那束兰花。田兰的眼睛亮了一下，接着又亮了一下。即使一切都离我而去，我还有我的画，我永远也不会失去它，它已经融入到我的血液里，成为我身体中的一部分。
　　 刺眼的灯光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她看见路明坐在她的床边，他望着她，她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又看了看，的确是路明，他望着她，望着她。
　　 窗外似乎传来一阵歌声，这是一个苍老、浑浊、沙哑的声音。
　　 “听，有人在唱歌。”
　　 路明细细地听了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夜，静静的。
　　 “是瞎子在唱。”田兰道，“明艳艳的太阳热烘烘，小姑娘做着爱情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