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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魂归何处(散文)


作者:江少宾 秀才,2579.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65发表时间:2016-08-15 21:29:22


   离最后的期限已经越来越近了,可我们还是不敢告诉父亲。我们既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该悄悄地回去一趟,代替父亲签字画押。只要有亲属签字,村委会雇佣的木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实施销毁行动,和打一口棺材相比,他更愿意销毁一口寿材。一把斧头,外加一把起子,销毁一口棺材只需要十分钟,而打一口像样的寿材至少需要三天时间。村委会雇佣的木匠是一个桃园人,外号“秃头”,爱喝酒,脾气比手艺还坏。虽然他的工钱相当低廉,除了每顿要喝一点小酒,对于饭菜,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但讲究的老人还是不愿意请他干活,除非其他的木匠全都有工在身,除非时间过于紧急,情势所迫——寿材是老人最后的“大屋”,不仅事关身后的哀荣,也维系着老人一生的念想。
   在小村牌楼,许多老人的寿材都是提前预制的。一些心急的老人甚至提前到了五十岁,打好了,就一直搁在家里,披红挂绿着,一点也不觉得瘆人,反倒添了一片喜气。梅雨天过后,晒霉开始了,一场约定俗成的庄严仪式在小村上演。这一天,太阳刚刚爬上巢山,老人们就在家里郑重其事地点上三炷香,家家户户披红挂绿的寿材全都摆上了稻床(全村共用的打谷和晒谷场)。明晃晃的日光下面,清一色的红寿材骑着高高的板凳,一头高,一头矮,高低错落,一字排开。这时候,老人们个个笑逐颜开,摸摸这一头,又瞅瞅那一头,连一向不怎么合群的东成大哥也会踱到稻床,和乡亲们开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不成体统了!但乡亲们一般都不怎么计较。晒霉的日子并不固定,但这一天到来之前,老人们忽然就确定了。老人们并没有提前商量过,在长久的默契里,大家已经心照不宣。这一天是牌楼人的盛大节日,到处都乐呵呵的,村庄里洋溢着肉和酒的香气。这一天,老人们大都会自己犒劳一下自己和孩子,上街称一斤肉,或者干脆杀一只鸡。
   对于牌楼的老人们来说,一生要完成的大事其实也就那么几件,一件是盖一栋敞亮的楼房,用尽前半生;一件是儿女们的婚姻,用尽后半生的前一个部分;后半生剩下的另一个部分,老人们要用来完成最后一件大事,为自己打一口体面的棺材。“打棺材”说出来到底有些晦气,老人们因此“发明”了另一个吉祥的词:“圆材”。圆,团圆。圆满。一个“圆”字,奠定了老人一生的功德,晦气消失了,喜气取而代之。圆材之后的棺材也就不宜再叫“棺材”了,得叫“寿材”或者叫“大屋”。“寿”和“大”都是中国传统社会中传统意义上的好字,昭示了老人们的智慧和心思。事实上,在小村牌楼,一个老人一旦备好了自己的寿材,一生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缺憾了。他们心满意足地守着自己最后的房子,一场长途奔袭至此放慢了脚步,人世间的所有纷争,至此偃旗息鼓。
   在小村牌楼,父亲是惟一不愿意提前圆材的人,即便年逾古稀,父亲依旧没有圆材的打算。那时候,我们兄妹几个都已经走出了小村,从唯心走进了唯物,对于“圆材”这个沿袭已久的习俗多少也产生了一些偏见。直到二零零七年寒冬,突如其来的尿毒症一下子击垮了我的母亲,那个酷寒的冬天,我们第一次意识到,父亲和母亲都已经老了,无法抗拒的生离死别终将来临。在母亲病重的日子里,父亲的悲伤无法形容,他比我们更清楚,人生无不散的宴席,母亲就要走了,而生命留给他的,也只是暮年一段寒凉的光阴。虽然母亲终于从死神手里挣脱了出来,但出院之后的母亲已经元气大伤,死亡的阴云依旧深重地笼罩在我们的头顶。第二年正月,父亲没有和我们商量,就请来了专攻寿材的唐木匠。唐木匠的棺材手艺久负盛名,方圆数里的老人都以能请到他打寿材为荣。唐木匠抽烟很厉害,也喝一点酒,但两样都不甚讲究。不讲究的唐木匠对于徒弟的要求却极其严格,而且有一套相当诡异、秘不示人的选择标准。那些年,想拜唐木匠为师的后生排成了长龙,唐木匠总是笑眯眯的,他既不问年龄,也不问出生,甚至不问读过几年书,而是撂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短斧头(每一个木匠,总会随身携带一把斧头)。在唐木匠的家里,常年摆着一大堆残缺的木板凳,唐木匠示意想拜师的后生自己选择其中的一条,自己加工。后生们愣住了,久久不敢动手。也有胆大或本村本族的“初生牛犊”终于拎起了斧头,但几板斧砍下来,唐木匠就摇了摇头。失望的后生们大都不明所以,想追问其中的缘由,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事实上唐木匠从未揭示过其中的奥秘,即便是在一场场微醺的酒后,他也始终没有透露。葛维茂,我的初中同学,中考失利后想投到唐木匠的门下,为此他在家勤学苦练了一个暑假,终于练得有些样子了,于是信心满满地去找唐木匠。谁知道唐木匠依旧只是摇头,自作聪明也确实绝顶聪明的葛维茂一把鼻涕一把泪,在被唐木匠明确拒绝之后,最后干脆跪倒在唐木匠家的大门口。唐木匠的心也是肉做的,他摸了摸葛维茂的大脑袋,破例给了葛维茂一个月的“实习期”,葛维茂于是跟着唐木匠剽学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葛维茂就自己操起了吃饭的家伙。葛维茂的生意并没有维持多久,他虽然聪明绝顶,毕竟只学到了一点皮毛。出道之后的葛维茂一直以唐木匠的高徒自居,但唐木匠始终嗤之以鼻,始终没有认过这个徒弟。这种古怪的选徒方式愈发张扬了唐木匠的名气,二十几年下来,被唐木匠看中的徒弟居然只有九个人,其中还包括他的两个亲侄子。
   那天早上,唐木匠带着两个徒弟,笑眯眯地来了。那年正月有着异乎寻常的好天气,早春和暖的太阳照在院子里。唐木匠抽着烟,两个徒弟一左一右地站在师傅的旁边,在他们的面前,堆着父亲提前备下的一堆“大料”,在师傅的授意下,两个徒弟分别用篾尺在“大料”上做了一些奇怪的记号。等所有的“大料”都有了自己的“身份”,“圆材”就可以开始了。唐木匠笑眯眯地望着父亲:“可有什么讲究?”父亲思索了片刻:“你看呢?”唐木匠说:“鞭炮准备了吧?你老人家这么高寿……”父亲于是笑了。父亲乐颠颠地跑进仓屋,拎出一挂长长的花炮。花炮像一条红色的水蛇,喜气洋洋地躺在院子里,父亲看了看手表,唐木匠也看了看手表,两个人都是笑眯眯的。皇历上的好时辰终于到了,父亲亲自用烟头点燃了花炮(逢年过节放鞭炮,过去一直是我们代劳)。一条失火的水蛇在院子里欢快地蹦跶,无数红色的碎纸屑在一阵阵尖叫声中飞上了枣树的树梢。病中的母亲远远地靠在后门框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花炮震耳欲聋的响声是个吉兆。
   花炮响过之后,“圆材”正式开始了。我于是第一次知道,圆材虽然是件喜事,但也不是所有的圆材都作兴放鞭炮。首先,放鞭炮的必得是个高寿的人,在小村牌楼,“高寿”是有标准的,低于七十岁的圆材者,放鞭炮反倒会折了阳寿。其次也有歌功颂德的因素,因此除了紧挨着节日,一般的圆材者大多都很低调。在小村牌楼,父亲和母亲都是有资格放鞭炮的,这一点,唐木匠和父亲心里都有数。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为了这次圆材,父亲做足了精心的准备,他特意从合肥带回了两箱好酒和两条好烟(双数,这也是规矩之一),前一天早上,还亲自上了一趟破罡街,采购了一筐子的鱼、肉、豆腐果、千张结、颗白菜、山芋粉、鸡蛋,如此等等。父亲如此重视我们自然也不敢小觑,那一年春节,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全都回到了牌楼。母亲的病症让我们第一次意识到,能陪父母一天就是一天了,尽孝要趁早。
   唐木匠的两个徒弟在刀砍斧劈着父亲提前备下的“大料”,地面上渐渐堆起了一层乳白色的刨花屑。细碎的刨花卷儿散发出松木的香气,搅动着松软的阳光,沁人心脾。早饭过后,乡亲们陆续送来了“寿礼”,这是真正的寿礼,必不可少的,除非是几百年的仇人,否则大家都拉不下来这个面子。说是“寿礼”,其实也就是一刀肉(两斤半左右),如果是家门里的本家亲戚,还会配上两瓶酒。送礼的高兴,收礼的也开心。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礼尚往来,这是小村牌楼沿袭已久的习俗,也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个习俗究竟传承了多久,这个习俗让小村牌楼成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一个人的喜事,全村人围在一起享受。那天上午,远嫁他乡的堂姐专门赶了回来,堂姐拉着母亲枯槁的双手,一面哭,一面笑。父亲笑着说:“哭什么哎,喜事,不能哭的!”堂姐于是收住了眼泪。还在正月里,乡亲们都闲着,于是都围到了我家的院子里,父亲示意我们给乡亲们散烟,“红皖”,十七元一包,在小村牌楼彼时还是稀罕物,有些老人因此舍不得抽,别在耳朵上,一转身,又悄悄地放进口袋里。老人们由衷地恭喜着父亲和母亲,你们还是有福的,这么好的料子!父亲客气着,母亲也客气着,各自叹了一口气。
   第三天黄昏,在两个徒弟的帮衬下,唐木匠终于圆好了父亲和母亲的寿材,它们被架在两条长板凳上面,一头高,一头矮;一具稍大,一具稍小。在乡亲们的祝福声中,母亲吃力地挪出了后门,在那口小一号的寿材前稳住了,一缕欣慰的笑容慢慢爬上她浮肿的脸庞。在乡亲们的注视里,母亲久久地抚摸着自己的寿材,像抚摸一个初生的婴孩,面容极为慈祥。在刚刚确诊尿毒症的那段日子里,母亲死活不愿意住院,她坚持要回牌楼,为此一度冲我们大发脾气。我们心里都清楚,母亲担心死在医院里,一旦死在医院里她就回不去了,只有提前回到牌楼,她才能够入土。母亲到底还是有福的,她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大屋”——那么气派、那么舒适、那么光洁的“大屋”!
   圆材之后,牌楼人的惯例是请随礼的乡亲们吃一顿流水席。父亲的流水席第三天一大早就开始了,老人们坐一桌,大姑娘小媳妇们坐一桌,孩子自然也必不可少,能自己坐稳的孩子都安排了一个位置……村里能烧几个菜的主妇都热心地跑来帮忙,虽然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锣鼓喧天,但那一天的流水席,成了有史以来小村牌楼最热闹的事件之一。
  
   二
   在村干部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下,我们终于将实情告诉了父亲——六月一日之前,城乡一刀切,遗体一律火化,现有的寿材一律销毁,一口寿材补贴一千元!六月一日之后,母亲长眠的巢山就不允许再土葬了,违者不仅会被抛尸掘坟,还将面临高额的经济处罚。父亲惊得几乎要跳起来,他破口大骂了十几分钟,我们默然地坐着,虽然都想说服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胳膊扭不过大腿,咒骂也无济于事,愤懑的父亲呼呼地喘着粗气,等到终于平复了,又忽然老泪纵横。
   我们都理解父亲的心情。父亲已经八十岁了,在小村生活了一辈子,到老了,居然要灰飞烟灭,居然被夺走了叶落归根、入土为安的权利!还在完善基础设施的集体公墓离小村牌楼至少也有二十里地,公墓所在的地方以前是一片集体林场,中学时代,我和几个胆大的同学结伴去玩过一次,几十亩挤挤挨挨的马尾松长到两人多高,松树间落满了朽烂的枯枝和坚硬的松籽。松鼠在树枝上跳跃,都不怕人,忽闪着晶亮透明的小眼睛。林场的深处还有一座乱坟岗,早先的时候,还有一间低矮、阴暗的窝棚,窝棚里常年守着一个独身的护林人。护林人虽然不算干部但也能拿一份固定工资,公社就将这份工资发给了一个自愿留下来的“牛鬼蛇神”。这个自愿留在林场的“牛鬼蛇神”据说脑子已经坏了,他几乎足不出户,吃蛇,吃青蛙,甚至吃老鼠。我们深入林场的时候“牛鬼蛇神”早就已经失踪了,林场事实上已经自生自灭,乏人问津。
   如今几十年过去,那一片林场究竟被规划成了一座什么样的公墓?父亲没有去看过。不过已经有心急的乡亲提前去考察过了。在乡亲们的描述里,所谓的公墓其实和乱坟岗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公墓四周拉起了一道高高的铁丝网,铁丝网的内侧,稀稀拉拉地栽着一排弱不禁风的松树。最让乡亲们无法接受的是,划定给牌楼人的安葬区域位于林场的阴面,只有大半天时间能够见到阳光。冬天太冷了!老人们不答应,七八个老人于是结伴跑到镇政府,在镇政府门前叫骂,静坐,拉横幅……老人们反复闹了三天,但没有一个镇领导愿意出面,兴味索然的老人们最后都被闻讯赶来的村干部劝了回去。闹到镇政府已经闹得很大了,老人们早已历经沧桑,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这些老弱病残根本就闹不到县政府,就算侥幸闹到了县政府,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北风呼呼的大冬天,他们注定将寒凉彻骨,就算穿两件棉袄,胸脯口也还是凉的。
   这种种不幸,让父亲失眠了几天几夜,这段焦虑不安的日子,父亲一下子老去了十岁。我们担心着他的身体,便想方设法地打听“销棺行动”的最新进展,能拖一天是一天,只要寿材还在,父亲的心里终究要踏实一些。圆材之后第二年,父亲又请来了一个油漆工,将两口寿材里里外外漆了一遍,红彤彤的,油亮亮的,照得连人的头发丝都能看见。刷完油漆的寿材就是真正的寿材了,也就有了抬出去晒霉的资格。在小村牌楼,寿材的颜色是有讲究的,五六十岁就提前预制的寿材,通常只会刷成浅红色,慢慢的等到年纪大了,或者突然一病不起,还要重新再刷一遍,这一遍就是定调了,中规中矩的朱红色。而父亲和母亲年事已高,母亲又重病缠身,因此寿材可以直接漆成朱红色。对于那些突然撒手人寰的青壮年来说,临时赶制的棺材只能因陋就简,当然,外棺也不能漆成朱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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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小村牌楼,老人们的棺材都是提前预制的,叫圆材。圆材是一个人在这世上要完成的最后一件大事,是老人一生的念想,拥有了自己的圆材,老人们的心才会放下,一生才会圆满。所以,拥有一口上好的圆材,是每个老人最大的愿望。“我”的父亲是村里唯一一个不愿意提前准备圆材的人,直到母亲重病在身,父亲才猛然醒悟,叫了手艺精湛的唐木匠来做圆材。圆材做好了,父母亲的心事放下了,一家人喜气洋洋的,还请村里的乡亲们吃了一顿流水席。只是国家殡葬制度改革,不再允许土葬,村里号召原有的圆材一律销毁,这让视圆材为命的老人们如何接受呢——原本那就是自己死后要住的“大屋”啊。村干部们屡次劝说无效,只好率先垂范,先从自己人开始,于是,在老人们的哀叹和眼泪中,一口口圆材被拆解,“我”父亲的圆材自然也不能幸免。悲伤的父亲跑到母亲的坟前痛哭,他不知道将来的自己会魂归何处。随着现代文明的日益发达,一些旧有的风俗、习惯和文化终将被舍弃,就像文中,乡村文明日渐败落,这是社会发展必然经历的阵痛,但是,作为乡村文明里的人,他们该如何安置,曾经供养过无数人的乡村文明该如何传承,如何妥善解决旧有文明和现代文明的矛盾和冲突,才是一个亟待重视和解决的大问题,值得深思。文笔娴熟老练,文学功底深厚,佳作!流年欣赏并倾力推荐阅读!【编辑:闲云落雪】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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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16-08-15 21:30:27
  老师的文字质朴厚重,欣赏学习!感谢赐稿流年,祝写作愉快!
闲云落雪
2 楼        文友:西湖月牙        2016-09-04 11:20:07
  魂归何处,沉重的叩问。
   一篇大气厚重的好文,比江山的很多精品绝品文更精绝,点一万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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