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春二月，柳林湖依旧是一片冬季景色。湖面上水波不兴，特别冷清而平静。柳丛的枝头刚刚冒出一丁点黄绿的小苞，像是慵懒的村姑还未睡醒。那大片湿地里“草色遥看近却无”，就像待乳的婴儿还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滩头的芦苇、蒲草经历了一个冬天的折磨，无力地匍匐在浅水里。它的根下正孕育着破土待发的冲动。偶尔有一阵微风掠过，会带来一丝暖意，才能给人感觉到些许春的信息。
　　 湖边圩顶上架着一辆半旧的摩托车，朝阳的圩坡上坐着一位钓者。他手握钓竿将丝线垂于水中，两眼紧盯着浮漂一动不动。很长时间都保持着这种姿态，好像被定格在画面里。其实他早就这么坐着，从午后一直到傍晚从未挪动过身体。可能他不在乎收获，只是为消磨时间罢了。在肉眼能看到的图像中，只有这么一个活物；就连这个活物也是静止的，除了宁静那就只剩下孤独了。
　　 好长时间过去了，他偶尔提一下钓竿。见无鱼上钩，他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依旧这么坐着。
　　 此时从圩堤上走过来一个女孩。她在他身后远远站着，好像在看他钓鱼。老头其实早就知道身后有人，却未回头看。姑娘站了一会便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朝他看：老头大约五六十岁年纪，深蓝色的工作服胸前，印有“柳林湖湿地自然保护区”字样，鸭舌帽低低压住眉头，古铜色的脸庞，一付安闲而恬淡的神情。
　　 女孩很好奇，悄声问道：“老爷爷，收获多少？”
　　 他依然旁若无人，目不转睛：“老了，消磨时光罢了,钓到钓不到都一样。”
　　 浮漂颤动了。老头猛地提起钓竿，一条鲜红的鲤鱼挂在丝线上拼命地跳跃着。真不知道这鱼儿是因为出水的兴奋还是垂死的挣扎。
　　 就像是她自己钓上来似的，女孩拍着手欣喜若狂：“老爷爷不，大伯，好大一条鱼。您真有本事！”
　　 老头问：“你一个人来这荒滩做什么？”
　　 “他约我见面，该死的却不来。”女孩将注意力集中到老头身上，似乎并不在乎等人。
　　 “小小年纪就谈恋爱？”
　　 “不是。只是熟人，他答应带我去城里。”
　　 老头安慰她：“你再等等，他或许会来。”停了一刻说，“你不打电话问问？”
　　 “是他约我，又不是我约他，我为啥求他？”
　　 老头觉得这个女孩颇有个性，抬起头朝她笑笑，递过自己座下的皮条凳。
　　 “给你。我坐得太久了，站一会儿。”
　　 她也不歉让。一站一坐，两个人就这么闲聊着。
　　 女孩告诉他，她在金洲市商贸学院读书，今年暑期毕业。她的家就在柳林湖对岸的水南县，距离这儿八十多公里，是著名的渔家乐旅游风景区。不像这里未开发，显得特别荒凉。
　　 “这里是湿地自然保护区，不给开发。”他问，“你是渔家孩子？”
　　 “是啊。我家祖祖辈辈都是渔民，以前我爸是养殖专业户。”她说，“前几年他承包湖心岛开发旅游，生意可红火呢。这柳林湖就是我们的母亲湖啊！”
　　 老头问：“你知道柳林湖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不就是柳树多嘛。滩上有柳树，岛上也有柳树。湖上有村庄，庄上有柳林，可是柳林湖的一大特色。”
　　 老头笑笑：“柳林湖不是因为柳树多而得名，那是现代人为了防浪而栽种的，你误解了。当初湖上并没有柳树，只是一片茫茫芦苇滩。早先叫带子沟，柳林湖的名字是因为两个姓氏得来的。”
　　 女孩很感兴趣，老头便给她讲述了一段故事。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带子沟这个地方有两座大庄园，一家姓柳，一家姓林。这两家因争夺田产结下冤仇，世世代代互不往来。有一天，柳姑娘去带子沟摘菱角，不小心翻下水了。她大喊救命，可是四处无人，眼看就要没命了。这时恰巧有个人路过这里，他就是出来打猎的林家四郎。林四郎救了柳姑娘，从此他们就相爱了。可是两家世代为仇，这门亲事哪能成？他们只好约定每月十五偷偷在沟头的龙王庙会面。他们对着一轮皓月，发誓永不分离。
　　 柳姑娘经常外出深夜不归，让柳员外知道了。自己的女儿跟仇人的儿子约会，这还了得，便将女儿看管起来。林四郎几次去龙王庙都没有见到柳姑娘，知道出了变故。这天夜里他悄悄摸进柳家庄，谁知刚跳进院墙便被家丁捉住了。柳员外喝问他为何夜闯民宅？林四郎说是来找柳姑娘，柳员外更加生气了。林四郎被毒打一顿关进柴房，第二天要送官法办。柳姑娘十分伤心，五更时偷偷将林四郎放了，并跟他逃离。他们沿着带子沟一直跑到龙王庙。此时家丁已追到跟前。柳姑娘说，我宁死也不能让他们抓回去！林四郎也说，不能活在一起，我们就死在一起吧！
　　 龙王庙后院有口玉石井，是他们经常约会的地方。柳姑娘和林四郎走到井边，紧紧拥抱，泣不成声，双双跳入井中徇情自尽了。
　　 突然，井口喷出一股泉水。水势汹涌，淹没了芦滩，淹死了家丁。后来这里逐渐形成了一片湖面。人们为了纪念柳姑娘和林四郎，就把这个湖叫做“柳林湖”。
　　 女孩听得很入迷：“大伯，你讲得太好了！一段多么凄美的爱情故事呀，原来柳林湖还这么赋有情义。”
　　 女孩对老头颇有好感。他们说着聊着，天色已晚。女孩等的那个人最终没有来。她决定走了。
　　 老头收拾起钓具，问她去哪里。她说回校，明天就是星期一又要上课了。老头说，我家离学院不远，带你一程？女孩欣然同意，他们骑上摩托车沿着圩堤走。
　　 到了学院门口，女孩下车，老头说再见。
　　 女孩有点依依不舍：“大伯，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老头说：“我常在湖边钓鱼，或许能见到。”
　　 迟疑了一会，女孩说：“您能给我留个电话吗？”
　　 老头说：“可以。”便报出了手机号码。
　　 “我要将号码存起来，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叫牛布耕。你呢？”
　　 “孟春草。拜拜！”
　　
　　 二
　　
　　 牛布耕回到老屋。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孟春草那水灵灵的眼睛，那柳枝般的身影老在眼前晃悠，怎么也睡不着。他自己也觉得可笑，人家一个小姑娘跟你有什么关系？就因为她是女人，还是像自己的孙女？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越是说不清就越是放不下。最终他找到了一个理由：好多年没有和女人相处了，猛然嗅到了女人的气味，也算是一种慰藉吧。她的出现至少可以证明我还是一个有情感的人！我真该谢谢她。
　　 早晨，牛布耕骑车直奔商贸学院，走到门前他迟疑了。我冒冒失失去找她，她愿不愿见我？别人问我跟她啥关系，我怎么回答？迟疑了好一会，他掏出手机，决定先打个电话试试。
　　 他拨通电话，“喂”了一声，声音有些颤抖：“是孟春草同学吗，我是牛布耕，能不能跟你通个电话？”
　　 对方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您不是就在通话吗，您在哪？”
　　 “对不起，我太紧张了。”他定了定神，自己也觉得可笑，“我在学院门前的竹林边上，想跟你说句话。可以吗？”
　　 “就到，您等着。”
　　 孟春草快步走出校园，朝他跑过来：“大伯您好！说吧，啥事？”
　　 “没啥事。”老头有点腼腆，“就是想跟你说声谢谢。”
　　 “谢我，谢什么？”
　　 “谢谢你昨天陪我说话。真的，好多年没人陪我说话了。”老头很真诚，“谢谢你！”说完，老头心满意足地跨上摩托车走了。
　　 春草愣愣地站着，这老头怎么了，像是个孩子。“好多年没人陪我说话了”？他一定非常寂寞，不仅寂寞而且很孤独！她这么想着便凭添出几分同情和恻隐之心。这么一个孤独的老头，是家庭破裂？是被子女遗弃？还是受到了什么打击？在他身上一定掩藏着异乎寻常的故事，有机会要好好了解他，女孩这么想着就越发觉得好奇。他自我封闭，缺少交流，可能得了老年孤独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应该给他一点精神上的抚慰。
　　 又是一个双休日的下午，春草打电话约老头在学院门前见面。牛布耕激动得不得了。他给自己认认真真打扮了一番，修发，銧脸，刮胡，换上崭新的皮甲克，还穿了一双久违的皮鞋。他把摩托车擦了又擦，戴上头盔，才骑车来到学院门口。春草早在竹林边等候了。
　　 牛布耕老远就朝她打招呼：“孟春草同学，你好！”
　　 摩托车停在春草面前。她惊奇地发现，这老头俨然换了一个人：“哎呀大伯，您今天光彩照人，精神焕发，原来是一位大老板啊！”
　　 “取笑我了，大老板还有骑摩托车的？走吧，去哪儿？”
　　 “进城。”
　　 老头取下头盔递给春草：“戴上，安全些。”
　　 “您呢？”
　　 “我一个老头，怕什么。”
　　 春草似乎有点感动：“大伯，您真好。”
　　 “以后别叫我大伯，叫老牛就行。”
　　 春草爽朗地笑了：“老牛走啰！”
　　 学院离城区五公里，转眼便到。老牛问她：“去商场还是餐厅？”
　　 “先去茶吧聊聊，然后再购物。”
　　 老牛架好摩托，他们走进步行街。不远处有一家茶吧，店名叫“天街细雨”。
　　 “就这儿，老牛请吧。”
　　 他们走进茶吧。春草径直上了二楼，向服务生要个包间，点了一壶碧萝春，又点了几样点心。
　　 老牛说：“你对这里很熟悉嘛，常来？”
　　 “他带我来过几次。”
　　 刚坐下，春草的手机响了。她也不回避。
　　 “我跟几个同学逛街呐，你忙吧。……不用你来接，晚上我们搭公交车回去。拜拜！”
　　 “你男朋友打来的？”
　　 “一般般朋友，广告公司的小老板。”春草说，“人很优秀，长得也帅，就是缠人。我最讨厌他虚情假意的样子。”
　　 “人家爱你，怎么能说是虚情假意？好男孩不多了，莫要错过。”
　　 “我才不希罕呢。”她说，“有的爱是一种累赘，更是一种伤害，让人感到虚假不踏实。”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假本来就说不清。年轻人谈恋爱都是这样的。”
　　 “你年轻时也这样？”
　　 “我年轻时饭都吃不上，哪有心思谈恋爱？我结婚完全是为了活命啊。”老牛显得很伤感。
　　 “现在的家庭还好吗？”
　　 老牛深深叹了一口气：“合不来，离了。”
　　 春草想，怪不得他说好多年没人陪他说话了，看来真是个孤独的老头。
　　 她试探着问：“你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生活，种种菜钓钓鱼，无牵无挂，倒也过得去。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你信佛？”
　　 “我相信六道轮回。今生难修了，修来生吧。”
　　 “我也信佛，一切随缘。”
　　 老牛说：“缘分这种东西呢，你相信就有，你不信就无。缘分是什么？缘分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它是人际间的分分合合，是生活中演绎出的恩恩怨怨。有些缘分，在生活中邂逅，又在生活中消失。比如你我，哪一天你毕业了到另外一座城市去生活，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了。其实相逢就是缘分，缘来不拒，缘去不惊，只要珍惜就行。”
　　 “你说得太好了！比如，我一直恨我爸，他不该抛弃我妈。后妈进门经常挑拨我俩父女关系，可我爸还是很爱我，对我有求必应。”春草说，“我注定就是我爸的女儿，我妈注定要跟我爸离婚。很多缘分是天定的，想通了我也就不嫉恨了。”
　　 “你没有一个完整的家，这是不幸；但你有一个爱你的爸，又是万幸。这就是你的人生，前世注定的。”老牛万分感慨，“都说人生是一本书，可我的这本书上只有两个字：苦难！不堪回首啊。”
　　 说到这里他们沉默了许久。春草知道他一定有不可告人的苦衷，提到人生经历好像触动了他的痛处，便不想再追问下去。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经历过苦难，有人说苦难是人生的财富，他为何讳莫如深？她猜想老牛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或许他的心灵上伤痕累累，谁愿意揭开伤疤再流一次血呢？
　　 老牛似乎看出了春草的心思，他缓了缓神，说：“茶也喝得差不多了，你上街去购物吧，我在这儿等你。”
　　 春草下搂去了。老牛默默地坐着。他回想起自己六十多年的历程，碌碌无为，一事无成；一辈子失败透顶，再无翻身之日，不禁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过了一个多小时，老牛决定去吧台结帐。服务员说那位姑娘已经结过了。老牛问多少钱，服务员说八十元。老牛虽有心理准备，还是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不就是一壶茶嘛，竟这么贵？
　　 这时春草走过来，手里拎着两大包东西，都是吃的。老牛抬头朝她看，见她头上戴着一顶崭新的头盔。问：“你买头盔干什么？”
　　 “你把头盔给我了，你戴啥？大家都要安全嘛。”
　　 老牛心里说，这姑娘真可人意。
　　 摩托车在柏油马路上疾驰。两旁一排排嫩绿的水杉扑面而来，和煦的春风舞动着他的秀发，整个人有一种飞翔的感觉。春草觉得，乘摩托兜风比坐轿车惬意多了。
　　 从市区到学院的大道上，中间有一座大桥。两岸风光非常美丽，是金洲市著名的风景区。桥头下面有一座镇水宝塔，塔后就是千年古刹藏龙寺。据说是唐王李世民逃难得救的地方，故得名。这座寺院还有一个奇特的地方，就是寺中有观，佛道相容，实为罕见。
　　 春草说：“时间还早，我们去庙里看看。”
　　 老牛便拐弯来到了庙里。双休日庙里游人很多。老牛小时候常随母亲来进香，这次来已相隔半个世纪，不觉心生感慨。他们走进大殿向各尊菩萨上了香，便去后院游玩。后院的偏殿是一座道观，叫“三清宫”。据说王重阳曾在这里讲过学，很是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