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裹夹着大雪，纷纷扰扰，飘洒在辽西大地上。时至初冬，又是一个寒夜，坐在火车上，只能望见乌蒙蒙的丘陵全被大雪弥漫了。上车的人各个搓手跺脚，满面红光的，拍打头上、身上的雪。
　　 我和妻子刚下火车，本是去给姑姑过生日，却被抛锚在喀左县一个叫北公营子的镇里。我们冒着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去了公共汽车站。好在路途约五十米远。因为到辽西山里，到喀左县城，就不通火车了。雪花和路灯的霓虹相濡以沫，相互搀扶，照亮前方的路。
　　 我伸手帮妻子裹裹羽绒服，挟裹她的腰，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刚刚下车，还打哆嗦。”
　　 “这雪下的，估计今冬化不了了。”我边走边说。
　　 “我看够呛。”
　　 来到汽车站门口，我们甩搭甩搭鞋子的雪，走进去，一屁股坐在长条椅子上。现在汽车站里的条件还不错，一排排的长条椅子上，都放了暖融融的垫子，坐上去，屁股下一点不感觉凉，就像刚刚被人坐过一样。
　　 一起下火车赶往县城及周边地区的很多人，都呼啦啦地找地方坐，自然熙熙攘攘。怎么乱，也各有秩序。可是一旦听到车站播音员的声音，还是免不了一阵骚动。
　　 大家抱怨起了天气。
　　 “两天啊，我们不是误了日期？”
　　 “雪越下越大，谁也没办法。”
　　 我发现我座位的左边还空着，本来很累，就想依靠一下。
　　 “你累吗？”妻子问着，把羽绒服拉锁拉开，秀腿往我跟前挪挪，推我一下，“你枕着躺一会吧。”
　　 我瞅了妻子一眼。
　　 “我知道你想说啥。”妻子说，“记得去我老叔家吧。”
　　 “记得。”
　　 那年初恋时节，去她叔叔家遭遇暴风雪，在汽车站呆了三整天。我们拥挤着，互相枕着大腿睡觉。那天，我们登上的客车还没有座位，我竟然晃晃悠悠地靠着妻子的脸睡着了，口水竟然像吻妻子的唇一样，流下她的下颏。整个车里的乘客都把我们看成了一道风景。后来，乘客都陆续在半道下车，车上的人才所剩无几，我们才找到了座位。
　　 妻子的老家更是山沟，客车驶入大山后，天渐渐黑了。大自然真不作美，一团团浓云布满了天空，继而，飘起了大雪。雪迷蒙了四野，白茫茫一片，是一步也走不了了，被迫停在野外。售票员说她姨家就住在附近，就号召我们住进了老乡家。
　　 我们和几位乘客暂时住在王大妈家。王大妈家就他们两口人，当时我们也没好意思问她有没有儿女。王大妈以为我们是新婚小两口，还特意找新被褥，让出独一间房给我们俩住。我们把浑身泥巴擦干，没舍得盖被褥，就穿着棉衣棉裤在热炕上囫囵打滚睡了一宿。第二天王大妈喊我们去喝热乎乎的小米粥，才看清王大妈家并不宽裕，仅有的几间屋子都腾给了我们乘客住，他们却把旧大衣铺在杂屋的一张破床上过了一夜。我们喝着小米粥，王大妈就在地下瞅着，让她吃她也不吃，她对我们大家说：“出门在外，天又这么冷，大家都吃饱了。”多少年后，才知道，王大妈给我们做的小米粥，用的小米还是在邻居家东一瓢西一碗借来的……那个年代，吃上玉米面就不错了，哪里有小米啊？
　　 外面雪化了，太阳出得老高，我们和王大妈惜惜告别时，王大妈才憋足劲儿对我们说：“你们两个孩子真好，要是我的孩子多好……”
　　 我们的眼角里闪动着泪花。
　　 “咳！”妻子长长地叹口气，“我有点想王大妈了，想当年那些事……上次王大妈来治病，咋没做记录，好想打个电话。”
　　 “怎么没有记录？搬家那年，那一本子的记录都让水泡了。王大妈走的忙，也忘了告诉她我们的号码。王大妈有手机，咋就忘了说呢。”
　　 “一次次的动迁，总换地方，啥东西不得弄丢？”妻子顺手拍打我脸蛋儿上。
　　 “哎呀，你的手咋这么重？”
　　 “还不是跟你练的吗？”妻子大笑。
　　 我刚“哎呀”完，要伸手掐妻子大腿里子，挑逗她，却突然斜歪着，看见汽车站的大门门帘一挑，踉踉跄跄地进来几个人，其中中间那个男人四十多岁模样，头上雪水和汗水相夹着，蓬乱的头发上冒着热气，嘴角咧得很长，像是也在哎呀哎呀叫，一副疼痛不堪的样子。
　　 “腰脱？”我挣脱妻子怀抱，“嗖——”地坐起来。
　　 “职业病，你疯了吧。见到这样人，你就动弹！”
　　 这些年，妻子总是叫我“职业病。”我对腰脱患者已经太过敏感，经过我们夫妻二人救治的腰椎、颈椎患者不下几百人，当我看到大路上，田间地头、郊外乃至城里，那些捏脖子、拍大腿以及一瘸一拐的病人时，恨不能把他们拉到我的诊所治疗，我一旦有所冲动，都是妻子一把拉住我，“你职业病吧。如今这病人多了去了，累死你也治不完。你就是个驴脾气！顺其自然得了。”
　　 此时此刻，我的心一顿难受，免不了潸然泪下。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凭我个人的力量，怎么能拯救世人与水火？有的患者在这里治疗久了，后来，我钱都不收了，非得给人家治好为止，我就是这个驴脾气，犟种。她让我顺其自然，看见病人疼痛，我的心在痛，能顺其自然吗？我和妻子曾是腰椎颈椎病受害者，很多年前，学了一手绝活，自己的病治疗好了，钱却花得寥寥无几，直至负债累累。没有钱，怎么办事？只是一个小小的诊所，还到处搬来搬去，又能救治几个患者？
　　 我在佛祖面前发过毒誓：“让那些颈椎腰椎的患者，把病痛转移到我身上，让我替代他们分担痛苦吧。我虽年过半百，还年轻，身体恢复的很好。”可每当我对患者说出这些话时，患者都泪流满面的，着实让我感动。他们说：“不要这样啊，我们还指望大夫给我们治病呢，你若病了，谁来管我们？”
　　 “别听他的，他是疯了，魔怔了，职业病！”不知道是痛是惜，妻子听到我说那些话，总是掩掩饰饰着眼角打转的泪珠，扔下“你能管了吗？顺其自然吧！”这句话，开门出去了。
　　 我忙着给人治病，不愿意看她那苦瓜一样的脸。
　　 妻子也看到了门口那个被几个人搀扶的中年人。一种职业道德促使她牵着我的手也嗖地站起来。快步向门口走去。
　　 我们上前就问：“怎么了？”
　　 “没怎么。大家看他倒在雪地，扶他进来的。”三个人一起说。
　　 那人强忍着疼痛，慢慢往前挪着，说：“打到这儿，就犯病了。车坐久了吧。”
　　 “你是凌源刀尔登的人？”
　　 “是啊。”
　　 那里人的口音有点细柔，妻子本是那的老家，对那里特别亲切。
　　 我一拉妻子说，“现在治病要紧，你怎么还拉家常？快，扶他到这边椅子上。”我一边招呼几个人扶他过来，一边用眼睛示意妻子，“收拾一下座位上的包裹”。妻子麻利地收拾好，又让他们几个人把那人斜靠在长条椅子上。这时候，围过来很多顾客。
　　 那中年人平躺不下，屁股疼得揪心。脸上的汗水稀里哗啦的顺着腮帮子流。我的心抽了一下，望着他，此时已经束手无策。妻子看看我，我瞧瞧妻子。没有设备，可以用人力吧，死马当成活马医，也治不坏，只有一试了。
　　 据当年的老中医说，猪一但掉腰子（扭腰）了，就抓起来猪腿抡，就达到正骨的作用，就把腰抡上了。自己的设备也是自己研制的抻腰的家伙，才扭腰的，很快就正骨，对上了，腰脱久了，也可以把压迫神经的一点拉开，用人抻拉，不是一样吗？我转身对大家先来了一段开场白，也是为了鼓励大家齐心协力的斗志：“大家听我说，我们都是东北人，我们在明朝清朝时都是从河南、河北、山东逃荒过来的，大家都听过这些故事，我们五百年前都是一家子，对不对？”
　　 “对，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子！怎么办？你就别藏着掖着了！”
　　 “既是一家子，我们劲儿往一块使，你、你、你……来，我告诉你们。”我用手指戳了几个壮汉，“听我的，我叫你们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在妻子配合下，已经让他们抱着中年人的腿和臂膀，大家都惊讶地问我：“不会抻坏吧？五马分尸啊。”
　　 “这怎么可能？”我说着，挥挥拳头，妻子也攥紧拳头，像生小孩一样使劲。“我喊一二三，一起使劲儿，好不好？”
　　 “好！”大家异口同声。
　　 那中年人此时一声不吭，我想，为了治病，解除疼痛，豁出去了。
　　 “一二三——抻！”我的声音洪亮，我想只要声音洪亮才能鼓动大家高涨的士气，把病魔驱赶得一干二净。
　　 只见我的一声“抻——”落地，中年人整个身体被大家像拔河一样拔得飘了起来，只听见“嘭——”一声闷响，大家就把他撂在了椅子上。中年人眨巴一下眼睛，说：“真吓人！”他低头看看自己，动了一下身体，“奇怪了，敢平躺了。”他又摸摸屁股，“哎呀，腰咯嘣一声，屁股不疼了。你真是神医啊！”
　　 “瞎扯，什么神医啊，是乡间的土方法。”一个老者在边上说。
　　 我说，“是啊，是啊。不是什么神医。是靠大家的帮忙。”
　　 不知道是惊吓还是欢喜，中年人一边擦汗一边惊魂未定地坐起来。继而，马上就站起来欢呼着，“我真的好多了，疼痛也好多了。”
　　 拉住我的手，“你真是神医，你们一定去我家，好酒好菜招待你们……”
　　 我被他弄得满脸通红，他那热情劲突然让我想起当年的王大妈。王大妈也是这么热情，他说的话，倒是和王大妈很相象的。
　　 那年也是一个暖冬。刚刚下过雪，人都说，十月还有一个小阳春。雪化得真快，街面上水流成河。王大妈进我的诊所时是满头雾气，湿漉漉的。我和妻子一看王大妈竟然来到我们诊所，惊讶后，都高兴得跳了起来！想不到，几十年后，竟然王大妈会像天使一样降临！王大妈说，她也不知道能见到我们，满头大汗，是找我们的诊所找的，找的满大街转。还嗔怪我们说，名片上也不写名字。王大妈确实是个有心人。那时，王大妈随老伴来朝阳看病，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一个女人拿着我的名片找我，她上去看了一眼地名。王大妈说，她感觉自己溜达时候，在某个地方看过这个地名，也是自己的颈椎病折磨得手、胳膊麻木，睡不好觉，自己才更加上心这样的诊所的，她才找到我这里。王大妈告诉她的家事时，哭鼻子抹泪的，她说，要摊上你们这样省心的孩子就好了，当年孩子他爹也是一时赌气。我们就劝解她，谁摊上事儿都得挺着，还给她出主意。
　　 仅仅治疗了一周，王大妈的病痛基本消失，我说，回去恢复一段时间就没事了。临走那天，王大妈就像中年人一样拉着我的手，说了那样的话……
　　 “神医，你去哪？”突然，我被中年人的话语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们去大城子。喀左县城。”妻子抢着说，“刚从朝阳上车，就下雪了，得几天化啊。”
　　 “不下了。不下了。”很多刚刚进来的人说。“夜里还这么暖和，明天一早打起太阳一晒，估计明天下午就通车。”
　　 “不下了吗？我们都没出去……”我瞅瞅大伙。
　　 “走吧，神医，跟我走，今天咱们下馆子，我请大家。”
　　 “哈哈……”妻子笑了，“请我们大家？”
　　 “大家帮我治好了病，理所当然啊。”
　　 我说，“算了。你还是多养一会儿，活动活动吧。到饭店坐时间久了，对腰椎不好。”
　　 妻子拉我一下，回到座位上，冒出一句，“职业病，三句话不离本行。”但声若蚊蝇。
　　 那中年人没说什么，摸了半天衣兜，掏了掏烟又塞了回去。“候车室不让抽烟，我就免了吧。太感谢大家了。”
　　 “唉，算了，算了，神医不是说了，五百年前都是一家子，大家都是兄弟，没的说。”
　　 “哈哈，”大家起哄说，“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嘛。”
　　 中年人就坐在了我的对面，问我们去大城子什么地方。
　　 我告诉了他。他惊喜万分，“我们还是同路啊。到我家去吧，好酒好菜招待你们……”
　　 我仔细打量一下中年人，感觉这话既熟悉又暖心。并不在意，这些年东奔西波的救治了很多人，大家都是这么热情。
　　 我们谈到深夜才睡。中年人对我们问寒问暖的，问我们这些年都怎么拼打啊，是不是从医当大夫啊，就凭你们的技术准是民间高手啊，就是没问过我们的名字。好多暖心的话尽在不言中。
　　 我发现，中年人很健谈，说起话来，即滔滔不绝又有板有眼的。
　　 第二天天光大亮，出门一看，雪果然化了，播音员通知大家，今天上午十点，准时发车了。我们相互搀扶着，坐上了去县城的大巴。
　　 又过了两天，快中午的时候，那位中年人突然来到我姑姑家。他是在我们前一站下的车，问过我们的电话，说非请我们到他家做客。我们盛情难却，和他一同去了他家。
　　 一座红砖的高大瓦房映入我们的眼帘。通过一条还流着浓浓雪水的水泥路，跨进了中年人家的院落……
　　 “妈妈——妈妈——”中年人没等迈进院门，就喊起了妈妈。“妈妈——你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我们的大恩人来了！”
　　 老妈妈白发苍苍，忙不跌地从屋里跨出门槛，“哎呀，可把你们找到了。”
　　 我望着眼前的老人一怔，这不是王大妈吗？岁月真是不饶人，王大妈老了，这些年一定受到了很多磨难……
　　 我拉住王大妈的手，热泪盈眶。
　　 “听山娃说，不是我那年偷拍了你们的照片，真的找不到你们了，这些年了，你们把大妈想死了。那年在你们那里治病，是你们给我出主意，让我去找电视台寻亲，才找到山娃啊。”
　　 “这就是山娃哥哥啊，山娃哥哥找到了，我们又见到您，真是喜上加喜啊。”
　　 “快，进屋说话。”
　　 王大妈又拉过妻子的手，“快让大妈看看，还是那么漂亮，水葱一样啊……”
　　 妻子脸绯红，“大妈真会夸赞人，也老啦，一晃都快五十了。”
　　 山娃一同随我们进屋，一屁股坐在那软软的沙发上。
　　 我出于职责，忙对山娃说，“大哥，你不能坐软沙发，你的腰……”
　　 没等我说完，山娃使个鬼脸狡黠地站了起来。一拍屁股，“哥的腰一点事情也没有！”
　　 “那、那……好得就这么快？”
　　 “别闹了，山娃。”王大妈说着，让山娃拿柴煮饺子去，回头对我们说，“山娃是在电视台寻亲找到的，已经成家了，两口子都在沈阳话剧团工作，山娃出息了，演出时，得过奖，还总回来看我。他和媳妇要接我去沈阳，我住惯了乡下，我才不去呢。”王大妈打开了话匣子，高兴得有说有笑，“他一回到这土窝，我就让他去找你们，找不到你们，就仔细端详起我那年拍的照片，他才装腰脱，真是皇天不负有心，真的就把你们找到了。”
　　 “饺子上来唠——”说话间，山娃已经放上桌子，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到桌子上，王大妈早炒的菜，也放满了桌子。山娃找来白酒，王大妈已经拉我们坐在炕里。我们真像到了家一样，盘腿就坐。我望了一眼山娃问，“你装腰脱，我找来那些人抻，就没害怕？”
　　 “没害怕是假的，后来想到妈妈说，当年你们用了很大的劲抻拉，才治好了病，抻拉一下一定没事的，妈妈还说，越拉响越好，我就不害怕了。”
　　 妻子接过酒瓶，说：“我从来不喝酒，今天见到了王大妈高兴，开斋了，也喝点……”
　　 妻子把我们的酒杯倒满，自己倒了半杯。我们共同举起杯，“来，为我们家庭和睦、身体健康，干杯！”
　　 一口酒下肚，心里热乎乎的，再看妻子的脸，烧红了一片云霞……